李白氏從來沒有這么放縱過自己,被掏空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昏昏沉沉的腦袋,托付田心安對付些湯水給大家當晚餐,她則一頭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田心安也不想做飯,不僅僅是一天的應酬下來令她身心疲憊,更重要的是對韓道榮的態度心生怨恨,那股羞慚和憤怒如兩條毒蛇緊緊纏繞在她的心臟上無法剝離,令她疼痛到有些窒息,可以說這是她感情史上最沒有尊嚴的一次,她只想快快躲進黑暗的洞穴偷偷舔舐傷口,但作為地主的她又不能失了禮節,盡管那幾個客人和陪客喝了一下午的酒水,眼下最迫切的需求是不停地放水,而不是再進湯水,但她還是盡了地主之誼,留大家在客廳稍事休息,派青溪去李白氏家的院子里鏟了一盆菠菜,自己則鉆進廚房和面備餐,準備菠菜混著粉條塌幾個菜饃來招待他們。她并沒有發現青溪的情緒低落,對她的指令已經開始抵觸,當青溪按捺住不滿將菠菜悉數倒進洗菜池時,又指示她擇菜洗菜的同時,還抱怨她占住水池影響了自己的操作,青溪白瞪了她一眼,突道:“田心安,你敢不敢發誓,決不先我嫁人,在我沒有男朋友時,你也決不談戀愛。”田心安正在醬粉條,把焯好的粉條切碎了拌上醬油和菜油,等著和菠菜來一個大融合,聞言愕然回頭,把憋了一肚子的火毫不客氣地懟了出來:“那你敢不敢向我保證,人前人后少扮我的難堪,我唱歌你給我切伴奏,我沒錢你給我推去專賣店,你就那么想看我出丑?”
“我……我那是……那只不過是開玩笑罷了,你居然敢懷恨在心?”青溪色厲內荏地辯解道。
“哼,你還倒打一耙?”田心安啼笑皆非,道,“出我的丑取你的樂,還不許我有異議,我到底是你取樂的工具還是你的朋友?你咋不拿自己開刀取樂呢?還說我控制欲強,我被你控制得連話都不敢隨便說了,還要發毒誓,也不知道咱倆誰的控制欲強。”田心安少有言辭這么犀利過,特別是對青溪,在青溪的眼里,她一直都是最善解人意最有抱持態度的那一個,不論自己有多么的不可理喻,她都反應出了青婦人所不具備的那一面,給予了青溪最大限度的包容,以至于青溪才敢提出那些荒唐無稽的要求,以滿足她內心難平的溝壑,可現在田心安突然翻臉,句句戳中她的軟脅,讓青溪一時招架不住,一臉錯愕地呆愣在原地,田心安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緩和了語氣推搡了她一把,嗔笑道,“你又想發啥瘋哩,咋,想訛我給你當老婆不成?奈何你是女兒身呀……”說著抿嘴笑了,青溪也緩了過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腦袋,田心安見局勢緩和下來,便也收斂了笑容,湊得近些鄭重道,“青溪,我還是覺得你……不太正常,要不,咱找我爸問問吧,他是醫生,又是自己人,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對外人說的……”
兩人正謀劃著私密話題,陸小上不合時宜地一挑紗簾走進來,將兩只手上大大小小的紙袋往餐桌上一蹾,也不避諱青溪,神秘且期待地笑道:“心安,送你。”田心安連忙丟開青溪恢復了禮數,詫異地問是什么東西,陸小上依然笑道,“你自己看。”田心安疑惑地看看青溪,青溪厭惡地回身洗菜不理他們,便遲疑地扒開袋子一看,臉上立碼釋放出陸小上想要的第一重表情——驚訝:“這……啥意思啊?”陸小上繼續著他希冀的笑容,道:“我聽見老李你們幾個發愁你的主持人禮服,所以偷偷買了回來,想給你一個驚喜。”但接下來的田心安并未表示出喜悅來,反倒是有些尷尬,因為這種行事做法是她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也因為那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就是一年不吃不喝她也攢不下來的,他卻果斷送給了一個初次相識絲毫不知結果未來的女人,驚訝之余,又讓她覺得荒唐可笑,如果這樣的敗家玩意兒是她的兒子,那他柔嫩白皙的臉頰立時便會收到她毫不遲疑的一個巴掌,并且,雖然衣服是買了回來,但倘若白新帆拒絕報銷,自己豈不是被這三千多塊錢的債務給套住了,她和他又不是建立了三千四百六十塊錢的交情,任由她接受得心安理得的,更何況,李心平還虎視眈眈地盯著,倘若知道她平白花陸小上的錢,不定怎么惡心她呢。有了這些顧慮,這套衣飾就沒能激起她進入陸小上期待的第二重情緒——歡喜,見青溪自顧自地擇菜洗菜,對廚房里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突然就有些明白青溪為什么又發神經讓她發毒誓了,心里不免愈發地哭笑不得,為了不傷陸小上的面子,也為了照顧青溪的情緒,她以禮貌疏離的態度語重心長道:“小陸同學,這個太貴重了,我萬不敢收,萬一單位不報銷,我也沒有這些錢還你啊,明天你還是拿去退了吧。”陸小上成竹在胸,不慌不忙道:“誰要你還了,我就是想畫你穿上它的樣子,助我明天一舉打敗李心平,殺一殺她這些年在我面前的威風,這可是你為我而穿的戰服,不需要你們學校報銷。”這華服好像是長滿了倒鉤刺的蒼耳,但凡鉤住些絲的東西就會緊抓不放,如果第一次想要它是因為它自身的美麗,那么第二次想要它則是因為它的價格,那些好不容易被田心安壓制下去的欲望在陸小上的說辭下蠢蠢欲動,在心底不停地翻騰著想要淹沒她,然而當著青溪又不敢有所動,她看向青溪,希望能得到些助力分擔內心的罪惡感從而收下這套華服,可后者正在奮力地淘洗青菜而不為所動,哪里管她的死活,田心安只好自我救贖,依依不舍地惜別道:“李心平本來就驕縱,你這么大張旗鼓的和她對決更是助長她的威風,我咋好坐收漁翁之利呢?還是退了吧。”陸小上忙辯解道:“你這可不是漁翁之利,你既穿了我的戰袍,明天就得把最美的角度讓給我,助我大勝李心平。”
“又在背后嚼我什么舌根?”從廁所出來路過的李心平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掀簾子進來,道,“陸小上,你是不是在說我什么壞話?我警告你別撒謊,我可是聽見了……咦,這是什么?”李心平見桌子上堆滿了袋子,便扯起來查看究竟,田心安立刻解釋道:“嗐,看人家小陸同學有多熱心,偷偷去把我試的那套衣服給買回來了,說是讓我當戰袍穿著給你們當模特,話雖這么說,但我也不能就這么順桿爬呀,現在倒叫我為難了,收了吧怕學校不給報,不收吧他都已經買回來了,拂了人家一番好意,你說咋辦才好啊。”李心平輕蔑地把袋子丟回去,不屑地切了一聲,奚落道:“我怎么就忘了你有錢呢?還抱怨了李白一路,你這是打著挑戰我的招牌給美女獻殷勤吧?陸小上,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是這種重色輕友之徒呢?你倒是巴結巴結我啊,說不定我一高興,你能事半功倍呢。”說著,把頭探到門外向客廳里喊謝洛英二人過來見證陸小上的嘴臉,也不管臉上已經青紅一片矢口否認的陸小上,堅持按著自己的理解把陸小上斥資獻媚的事情介紹了一遍,不僅連奚落帶諷刺,還趁機勒索起陸小上的錢財,“……很明顯,人家田心安看不上他呀,不想收這些貢品,做為好哥們兒,咱是不是伸出友誼之手助他一臂之力呢?忙我們可以幫,但是咱中國有句古話,親兄弟明算帳,你是不是也得表示一下,人情得到位啊?”說著,朝陸小上伸出手掌討要人情,陸小上又羞又喜,羞的是李心平當眾唾棄他的愛慕之情,喜的是她居然主動幫忙,看在她主動的份兒上,他原諒了她的唾棄,還把蜜蜂拉出來的屎當成蜂蜜吃了,嬌笑著朝她手上回了一掌,爽脆地說道:“還要什么人情你開口啦,說得好像你尊重過我的財產自主權似的。”
“好,在位的女人們見者有份兒啊,跟著我李心平混不會叫你們吃虧,陸小上,挑你家養珠廠里最大的每人送一個就是了。”陸小上還沒反對,青溪先就拒絕了,大家都在打趣陸小上取樂,獨她承擔起了晚餐的重擔,她停下了切菜的刀回身宣布道:“我不要啊,別算我。”
“為什么?有便宜不占你傻蛋啊。”
青溪有些訕訕的,微紅著臉頰道:“你說的真難聽,還女人,你咋不說婦女呢?”李心平哈哈大笑道:“可不就是婦女?法律規定女人十四歲以上統稱婦女,咋,你還想當仙女?”被李心平一嘴嗆,青溪便又萎了下去,白瞪了她一眼回身繼續切菜去了,田心安尷尬地悄悄拽了拽李心平的衣服道:“你要人家的豬干嘛,又不過年過節殺豬吃肉的。”一句話,除了不明就里的田心安和青溪,幾個人立即哄笑成一團,李心平拍著她的肩膀解惑道:“珍珠啊大姐,不是四條腿的大肥豬,他家是海邊養珍珠賣珍珠的,老陸,把你家養的十厘米以上正正經經的海水珠送我們每人一個,我們就助你一臂之力。”陸小上驚呼道:“十厘米?你鎮宅呢?哪里有?”李心平挑著眉惡笑道:“還舍不得?舍不得老婆可套不住流氓哦。”田心安見她說得如此粗俗不堪,羞憤得長眉倒豎,道:“行了行了,別人來瘋了,既然衣服拿回來了,要我說你趕緊想想明兒咋跟白主任張校長提報銷的事兒才是最主要的,他們要是不同意,咱就趕緊送回去退嘍,反正咱也沒沾身兒呢。”李心平戰斗力爆表,覺得田心安在質疑自己的能力,不禁提高了嗓門不屑道:“你覺得我現在是沒有威信了嗎?連他們都敢駁我的面子了?”田心安強忍笑意激將道:“你還不服氣,就這吧,明兒個你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不就知了。”李心平冷哼了一聲道:“睜大你們的狗眼,明兒給你們上一課……欸,田心安,你是不是在罵我?我要是驢是馬,那你就是狗……”
不是說田心安人見人愛,按老人所說,她確實是擱哪兒哪兒中,抗拒做飯的她隨便一劃拉依然能做出一頓簡單卻美味的家常飯來,連不想吃飯的李白氏也吃了半個塌菜餅,喝了一小碗酸辣雞蛋湯,飯畢,李白氏留下來清場,李心平教謝洛英使用李府的沐浴系統,田心安只好依然陪陸小上去送青溪。自從田心安的人生嘗試過一場滑冰后,她就與韓道榮家的那扇藍鐵門結下了不解之緣,但凡路過,總要自覺不自覺地瞥上一眼,有時是期盼,有時是惱恨,有時是心潮澎湃,有時是心如死灰,但這次卻不同以往,依舊鎖得嚴絲合縫的鐵門絲毫沒有要向她懺悔的先兆,這使得她有了一種釋然的感覺,終于可以義無反顧地棄他而去,既不必承擔任何道德上譴責——本來他們之間也沒有形成任何明確的承諾,便是有也是韓道榮有錯在先,也不必委屈自己再對他牽腸掛肚——在知曉他的消失不僅不是出于迫不得已,而他又無意懺悔的時候,任何一絲多余的牽掛都是在自取其辱,令人不可饒恕,所以,從青宅一出來,她便勒令自己不要扭頭,把目光和精力轉移到身邊的陸小上身上來,當她了解到他的冰山一角后,覺得他也許就是最能助她報仇雪恨的那個人,當某一日在青宅偶遇韓道榮時,她的被華服包裹起來的高貴身軀,將會給他一記高不可攀的重擊。時逢月底,正是月黑星稀,韓垌村里那條壓滿車轍的農村小路顯得滄涼而迷茫,田心安坐在瘦骨嶙峋的陸小上身后,伴隨著小心翼翼探路的摩托車輪駛上了平整開闊的滎邙大道,荒涼偏僻且又寒冷漆黑的村夜,除了按捺不住情愫的年輕情侶,沒有哪個村民會認為這會是大自然的饋贈,所以沿途人跡寥寥,卻正合這兩個人的心意,天越是黑,人越是少,膽子才會越大,機會也才能越多。
佳人在畔,仿佛唾手可得,令陸小上神清氣爽,他望著天邊那些寂寥閃爍的晨辰感慨道:“多美的夜空啊,可惜少了一顆月亮,田心安,你就是我心中最美的月光,我要是早知道此行能遇到你,一定提前帶著我家那顆珍藏的珍珠送給你,它就像月亮一樣又大又亮。”雖然只是空頭支票,田心安也沒有拒絕,而是笑道:“我一個農村老師要個大珍珠有啥用,吃又不能吃,戴又與身份不符的。”陸小上道:“怎么不符?珍珠配老師恰如其分,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女子,只有上好的珠子才配得上你灼灼其華的樣子。”聽了這贊美,田心安卻長嘆一聲,悵然道:“那也得先要保住老師的這個身份啊。”
“什么意思?”陸小上不解地問。
“我現在還不是一名真正的老師,只有通過轉正考試取得編制才能成為真正的老師,我聽說最近區里要組織最后一次的轉正考試,考過去可以繼續留校,考不過連編外老師都不能當了。唉,全區那么多人參加考試,萬人爭過獨木橋,要是這次考不過去,還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走呢。”陸小上道:“那有什么,除了老師,你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啊,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為此煩惱。”田心安對待轉正如同對待情人,投入的越多就越舍不得放棄,不諳世事的陸小上怎能體會得到,于是冷笑道:“我不像心平你們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有更多的選擇空間,我的世界里只有這個行業還算體面些,而且這些年一直在學校里待著,別的行業我也不了解。”陸小上笑道:“考不上更好,可以跟我回家當老板娘去,我父母非要我繼承他們的養珠廠,但我對那些事情毫無興趣,到時你就負責家族產業,我呢,就負責記錄你的美麗,你的美可比養珠廠重要多了。”田心安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的,道:“說啥亂七八糟的,我哪有資格去管你們家的廠子啊。”陸小上幸福地憧憬道:“結了婚不就有了?”田心安羞赧道:“好好的,咋說到這上面了?還嫌心平不夠笑話你呀。”陸小上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屑取笑她就是了,管她呢,只要你同意當我的女朋友了,她就無從笑起了,不過你把珍珠錯當成肥豬著實可笑,想起來我就忍不住笑……”一邊說一邊放出一串爽朗的笑聲,惹得田心安尷尬不已,在他背上輕輕錘了一拳制止他,他卻笑得更放肆了,好像田心安的拳頭打出了同意兩個字似的,田心安便潑了一盆涼水給他降溫,道:“那你就打錯算盤了,我是一定要考取教師編制的,青溪我倆花了那么多錢、時間、精力,甚至準備不惜顏面要請貴人相助,要不是……要是考不過去不就全白費了嗎?”她本想說要不是請貴人的銀子都花到了招待他們這群人的身上,轉正就會更有保障,但還是忍了下來,隨即而來的便是無盡的遺憾與不甘,不知道這場損失如何能夠彌補回來,陸小上見她突然沉默下來,感覺到了這件事情對她的重要性,這些話不只是說說罷了,于是也認真起來,熱心問道:“什么是貴人相助?作弊嗎?”他的直言不諱讓田心安臉上一熱,遮掩道:“這誰敢作弊?不過是側面打聽著些,好心中有數些,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敢亂說。”
話音未落,陸小上重重地踩下了剎車,吱的一聲車輪跟突然焊在地面一樣停了下來,把毫無思想準備的田心安甩得向前撲去,但隨著車停陸小上已經怒氣沖沖地跳下車座,田心安撲了個空,失重的她慌亂中扶住了車把,一條腿也條件反射似的支向地面撐住平衡,這才幸免于難,意識到闖禍的陸小上趕緊回身幫忙扶住她,接著跟犯了錯受到驚嚇的孩子樣,連句道歉的話都不會說了,就那么怯怯地看著田心安,等著她的指責和發落,田心安撫了撫驚魂未定的胸口,心里很是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但礙于情面不好發火,只好利用詫異的聲音掩飾住內心的怒火,道:“你咋突然跳車了?咋了?”陸小上這才想起憤怒的原因,可是現在他已經不生氣了,只擔心田心安生不生氣,囁嚅了片刻解釋道:“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是小孩兒……特別是在你面前,我想做個強大的男人,為你擋風遮雨,為你排憂解難,而不是反要被你保護的小孩兒。”
“那你倒是保護啊,”田心安咬著牙擠出一團和氣,道,“我咋覺得你反而是想要我的命呢?虧得我年輕利麻,要是反應慢一點早被摩托車甩出去八丈遠了。”
“對不起對不起,田心安,和我談戀愛吧?!”
這么直白且陡然的表白,在田心安聽來絲毫不亞于剛才的一嚇,特別是在聽到談戀愛這幾個字眼,就如同聽到一起睡覺似的令她不適,如果說剛才她還有心把陸小上當成自己救星的話,現在已經被他的魯莽勸退了,這個一觸即潰的外地孩子行起事來有些不管不顧不計后果,怎堪報仇的大任,倘若韓道榮知道她退而求其次尋了個還不如他的毛頭小子當對象,怕是更要看不起她了,但看李心平面子,她還是保持著應有禮貌,道:“小陸同學,既然你挑明了,那么有些話我就必須得跟你說清楚,我非常感謝你的好意和贊美,但是我不能和你談……處對象……”
“為什么?”陸小上不可思議地沖田心安大聲質問,他不明白剛剛還溫柔如水的女人為何突然說出這么決絕的話來,“就因為我剛才差點摔到你?你就覺得我是個小孩兒不可靠?”
“不是。”田心安心虛地否認道,為了不激發矛盾,她往車座前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耐心地解釋道:“你看我們家祖輩農民,一直生活在社會低層,沒啥見識,我也只是個小小的代課老師,如果這次轉正不順利,連代課老師的身份都保不住,你卻不一樣,能上中央美院的都是天之驕子,前途一片光明,而且家里條件也很優渥,不論從哪方面比較咱們兩家的落差都很大,不是一個層面的人,在一起的話會產生很多矛盾的。”田心安不惜搬出令人窘迫的實情亮給陸小上看,好使他知難而退,陸小上卻聽得暴躁如雷,好像他已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似的,焦躁不安的來回度著步,等他在腦海中找到了可以反駁的話后才停了下來,道:“田心安,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家庭出身,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對我來說,不論你是乞丐還是女王都無關緊要,只要是你就好,我喜歡你,可以為你犧牲一切,所以你說的矛盾根本沒有機會存在的。”這樣的話田心安聽的多了,事實證明這些誓言情話只不過是瑰麗的陷阱,誘惑女人往下跳罷了,她不僅不相信,還對那些相信的女人嗤之以鼻,雙目如炬的她怎會愚蠢到信以為真呢,她暗自嗤笑了一下,搬出了田媽媽的殺手锏,好讓被她的美貌沖昏頭腦的陸小上清醒清醒:“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重要是因為還不到時候,倘若我家里問你要很多彩禮呢?”
“給就是了。”
田心安這次的嗤笑露出了聲音,這么不經大腦的回答,不是少不經事就是富有四海,而從車燈里他清澈誠懇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前者的大概率更高一些,他居然還不承認自己是個小孩兒。
“要是很大的數字呢?”
“比如?”
“比如……兩萬?”
陸小上聞言哈哈大笑,道:“你的數學一定不好,兩萬就成很大的數字了?”這倒讓田心安有些意外,成功地被陸小上的言外之意勾起了好奇心和求知欲,話音里不由得多了些淡淡的委屈和撒嬌的味道,雖然不多,卻足以緩解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是啊,你現在知道我們這兩個階層的差距了吧?對于我們農村姑娘來說這就是天文數字了,差不多可以蓋一棟青溪家那樣的洋樓呢。”
“那算什么,我們可以建個更大更好的。”
說真的,當田心安想到帶領全家住進豪華的小洋樓,從而享受著田媽媽卑微的奉承和幾個兄長自愧弗如的敬服時,她有些心動了,默默念叨著田媽媽的大號腹誹道:劉二妮兒啊劉二妮兒,你這個葉公好龍的假把式,心心念念要尋個有錢人收人家的彩禮,要是真正的有錢人往你跟前一站,你怕是連個響屁也不敢要了吧?為了替田媽媽驗明正身,田心安決定真話戲說試他一試,倘若陸小上能證實自己的能力,那這些話還是具有一定可信度的,而非他信口雌黃的愛情陷阱,這也是對自己負責任的表現,若他無能為力,那這個話題就當是隔開他的那一堵墻吧,既不浪費他的時間,也不耽誤自己的青春,想到這里,田心安半是戲謔半是探測地笑道:“牛可不是叫你隨便吹的,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就知道了,你暫且不用蓋青溪家那樣的洋樓,只要你能幫我把這個正順利給轉了,我就相信你說的這些話是真的,不然可不就是滿嘴跑火車的小孩兒嘛。”這句話果真將陸小上的真情和智慧都封印住了,立在原地眨巴著他純真而懵懂的雙眼,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見田心安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笑話,翻江倒海的腦袋里掙扎著想要貢獻出個點子,但除了茫然,什么都沒有,他放棄了,連豪情也弱了,道:“那你告訴我應該怎么做。”田心安再次失望地長嘆一聲,抿著嘴勉強笑道:“我要知道咋做,還來問你?”陸小上見她如釋重負,不禁疑惑地問道:“你是什么意思啊?你這是故意出一些我不懂不會的難題逼我自動放棄對嗎?”田心安一臉無辜道:“咋會?是你剛才說的要做一個為我排憂解難的大男人啊?我現在最大的憂患就是轉正考試,陸小上,像你們這種前途光明的人是理解不了轉正對我的重要性的,我身上背負了太多的責任,迫使我必須要跳過去這個龍門,沒有你所說的別的出路。”
“我不相信,你就是在故意為難我,你明知道這件事情有解決的辦法,可就是不肯告訴我,為什么?是因為你的男朋友嗎?你喜歡的是他,所以故意找借口讓我知難而退,對不對?”田心安不想和他拉扯這個話題,因為這個話題總是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韓道榮來,于是便順坡下驢干脆承認道:“對。”陸小上看她承認得這么干脆立時就慫了,這不就相當于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嗎?于是又立刻改口道:“我不信!”田心安被他的反復無常逗得噗嗤一聲笑了,道:“信不信不都是你說的。”陸小上又不死心,遲疑地探問道:“你真有?”
“信則有,不信則無。”
她這么一說,陸小上倒拿不準究竟是該信還是不該信了,若信了,他將與田心安失之交臂,若不信,他覺得已經和田心安失之交臂,兩害相權取其輕,他不想這么快就被終結掉,于是他情愿相信真的有這樣一個男人的存在,而不是田心安為了敷衍他拒絕他而找的借口,畢竟有形的對手比無形的對手更有的放矢一些,突然間,一股酸楚從囟門油然滑向鼻腔,兩顆委屈之淚潸然而下,不禁仰天長嘆道:“喜歡一個人為什么這難呀!”田心安忍著笑,惺惺相惜道:“先回家吧,睡一覺可能就好了,你坐后面,我帶著你。”陸小上強忍悲痛跨上摩托車后座才敢悄悄拭去眼淚,也不管田心安會不會反感,自顧環抱住她纖細的腰身,躬著背把頭枕在她的肩頭,發狠道:“田心安,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我不會放棄的!”
有些事情不是靠發誓和想象就能解決的,在有限的時間內,陸小上須得好好想想如何能在不存在的對手面前勝出,為了贏取愛人之心,哪怕是去央求一身尖刺的李心平、或者厚顏無恥地再去求助并不給面子的青溪,他都在所不惜,愿意付出任何有形或無形的代價,他發誓。他是個有相當行動力的年輕人,一回到家就展開了行動,然李心平與謝洛英相談甚歡,他的話題根本沒有機會切入,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也沒得到,又去電話本里翻出青宅的電話號碼,誰知道青溪居然在電話里明目張膽告訴他她已經睡了,拙劣的謊言充分表明了她的不屑和厭煩,可局勢越是不利,他就越覺得田心安的難能可貴,就越是想要擁有她,他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游走于李心平和田心安之間尋覓著出路,田心安跟入了定似的不為所動,捯飭完了所有的雜務后招呼大家休息,因謝洛英喜歡獨睡,她便讓出了自己的臥室,自去和李心平擠床墊,陸小上的所有出路算是被徹底切斷了,只得悻悻回到一樓的客臥獨自想轍去了。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不僅僅是焦灼不安的陸小上,或是心有不甘的田心安,連李心平都異于尋常,田心安鋪好被褥躺了下去,伸展著因忙碌了一天而酸痛的四肢,李心平卻絲毫沒有睡意,歪在一盞金屬拉絲的臺燈下一支接一支的抽起煙來,直吸得滿屋子烏煙瘴氣,田心安憋不住咳嗽,只好忍著寒風開窗通風,順便把一件家常棉襖披在李心平身上,然后迅速鉆回被窩,掖緊被角,只露一顆頭在外面,閉上雙眼開始假寐。李心平徐徐吐出一口藍煙,道:“……你覺得他們真的是路過?我以為曾老師是不愛帶隊采風的。”她說得心不在焉的,聽起來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田心安敷衍道:“不是路過就是專程,許是人家怕你多心才說是采啥風的。”
“我有什么可多心的?”
田心安抬起眼角看看她不以為然的樣子,道:“還不是你的身體原因,咱爸說你心臟不好,雖然問題不大,但到底是心臟,人家也不好表達的太過明顯讓你傷心不是?不過,我倒覺得咱爸是杞人憂天了,就你這大無畏的勇氣,青溪俺倆加起來也不抵你一個哩,哪里像個病人。”李心平挑起一個嘴角淡淡一笑,又默默抽了口煙,沉吟半晌才幽然道:“心臟病,看來是從根兒上壞掉了。”田心安安慰道:“擔心啥,咱家守著醫院哩!”說著,把一只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支住腦袋道,“心平,從你回來,咱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說過話呢,以后有啥不開心的不妨多說說,說出來就沒事兒了。”李心平扭過去頭,對著真誠的田心安噴了一口煙霧,以一種已洞悉他人不良企圖的壞笑誘惑道:“行啊,那就先說說老陸對你的一見鐘情吧。”田心安矢口否認道:“你少在這兒瞎說,啥一見鐘情呀,人家是看你的面子才對我客氣些,到你嘴里咋就變得這么難聽哩,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著,重新縮回被窩,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李心平卻翻過身去面對著她,把手肘支撐著腦袋挑逗道:“你不想聽啊,不聽可是你的損失哦。”田心安眼也不睜,憤憤道:“我還有啥能再損失的,好不容易存起來的零花錢一頓飯都被你們吃光了。”李心平聞言哈哈大笑,道:“老陸有啊,你知道嗎,人家可是豪門公子,家財萬貫,又是八百畝地里的一棵獨苗,你倆要是一拍即合,那他家的萬貫家財還不成你們田家的了?”田心安聽著李心平揶揄中裹挾的惡意,不禁白瞪了她一眼,然后翻個身干脆背著她冷笑道:“沒想到天之驕子也喜歡干這種保媒拉纖的買賣,噴得云山霧罩的,跟我媽有啥區別?你倆要是在一起都能唱臺大戲了。”
“我說的是真的呀。”李心平不依不饒,動手去扳田心安的腦袋,田心安一撲棱腦袋順勢坐了起來,沒好氣道:“你有這時間,不如好好想想明兒個咋把那套衣服給報銷嘍,也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真本事。”說完,隔著李心平伸長手臂關了臺燈,命令道,“少廢話,睡覺。”瞬間,黑幕像個怪獸,一口就吞掉了世界,漆黑如盲,田心安這才安心躺下,不必擔心李心平看到她的臉色,以免看穿她的心虛,李心平只好也躺了,掃興道:“你還真能裝,成天假模假樣的,也就唬唬青溪和陸小上這種不諳世事的傻瓜罷了。”田心安以困到無所謂的聲音嘟囔道:“明兒見了青溪你可以問問她,她有一套什么理論,大體意思就是什么樣的人看到的就是什么樣的世界。”李心平思索了片刻,道:“也就是說我假唄。”田心安道:“那么深奧的人生哲理我可不懂,你還是去問她吧。”
然后兩人都不再說話,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其實對方并沒有睡著,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