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在這個深秋的時節里,小風涼颼颼的,吹得樹上已漸漸枯干的葉子嘩嘩作響,通向田坡山上的這條馬路又窄又長又靜,除了同行的候鳥和突然奔出又狂叫而去的家狗,就再也沒有別的了,田心安喜歡這種靜穆的氣氛,可以放松臉部肌肉,讓表情松弛成一種毫無色彩的平靜,哪怕心中正激潮澎湃。陸小上走了,大概已經登上了北去的列車,這在只有她摸到藏在衣服口袋里的銀行卡時才能確信真有這么個人的存在,她很慶幸自己在關鍵時刻能夠抵御尊嚴的牽絆換來這張銀行卡,才使得她有底氣靠近自己的夢想,就好像鮮花為了實現成熟的甜蜜而愿意舍去暫時的美麗一樣,老話說趁熱打鐵,既然趙豐年主動邀約她們,不論是出于對領導的回應還是對整個轉正計劃的推進,她都不能裹足不前,只滿足于這個小小的成功,安排飯局是她刻不容緩的下一個目標任務,而這張卡,終將成為她轉正路上的定海神針。
大家都是聰明人,比賽結果一公布,田坡小學的成績雖然沒有預期的遙遙領先,卻也無出其右,總體上還拉高了古城鎮的集體名次,白新帆興奮地咧著嘴巴,再一次叫住張德生,給田心安吃了一枚評優的定心丸,并且在設宴招待趙局長一行上,又讓田心安撈了個同桌陪侍的機會,這樣一來,這場比賽好像是專門為田心安舉辦的一樣,她不僅拉近了與教育局局長的關系,為自己的轉正之路奠定了基礎,還得了兩個凡是老師都夢寐以求的榮譽,更重要的是,她獲得了豐厚興旺的人氣,一場下來,她才是收獲最豐的那一個,那么現在,春風得意的她想要看看,那只驕傲的天鵝是否也會和麻雀一樣偷偷哭泣。
回到家時已是下午半晌,李府的大門底下,擺了輛灰綠色的摩托車,樓上敞著的窗戶里飄出一首女聲版的《FamousBlueRaincoat》,歌聲如泣如訴,渾厚悠長,李白氏從廚房探出頭來,見是田心安便抱怨道:“老天爺啊,出啥事了?今兒早上六姑就不對勁兒,我尋思他同學都在,中午就熬了一大鍋菜,結果還沒吃就都走了,全給我剩下了,她呢,送完同學回來就大發脾氣,把我按到洗衣機里的衣服都扔了一地,要不是有青溪在,我一個人都捂罩不住她,青溪把她勸到樓上了,直到現在還沒下來呢,你快去看看吧,叫她們下來吃口飯吧,哎喲,真叫人受不了,心都使爛了!”田心安聽了,急忙往客廳走去,又被李白氏拉住,“我倒忘了,有個男的找你,等了有一會兒了。”
這么一說,田心安的心里咯噔一下,驀地恍然大悟,剛還疑惑大門底下的那輛車子怎么似曾相識,原來是她朝思暮盼不得相見,如今突然出現卻反被她忽略的使者,她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客廳,果然看見韓道榮坦然坐在沙發上,穿著大眾化的夾克衫,過了時的太子褲,卻自以為走在時尚的前沿,正架著他自命不凡的二郎腿獨享那面大屏電視機,一見濃妝艷抹身著華服的田心安便呆住了,好像不認識了一般,半晌才站起身湊過去,伸出食指在她臉上抹了一把辨認道:“這臉上抹的是啥呀,明晃晃的。”又一扯她的衣袖道,“大冷的天兒咋穿個裙兒?你不冷?”田心安趕緊后退一步,平復了她因激動而咚咚咚跳個不停的心臟,連聲音都保持了一個安全的音質才道:“你,不是青溪的鄰居……韓道榮嗎?你咋來了?你來找青溪?”
“找她還用得著跑到田坡?自然是找你來的。”韓道榮翻起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瞥了一眼她的表情,笑道,“看著不高興啊,連哥都不叫了?前段時間被戰友急招到廣東談個項目,走前兒心說見見你跟你說一聲,結果在你家門口等了半天也沒見上,這不一回來就趕緊來找你了,夜兒都來了,聽說你搬家了沒找到,剛又去學校找你,你還是不在,就打聽到這兒來了,原來在市里開醫院的李山行是你干大呀。”田心安啞然失笑,不知他神奇的自信究竟來自于哪里,在她已然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居然還打算瞞天過海騙過自己,這使她更加生氣了,于是索性揭穿了他的謊言,道:“據我所知,你從廣東回來都一個星期了吧,你媽身體身體咋樣,出院了吧?”韓道榮只好笑道:“小溪跟你說的吧?”田心安咬著牙冷笑道:“你現在是她的頭號仇敵,她才不會跟我提你的事兒哩。”韓道榮道:“她不提正好兒,我就知,你不會偏信她的一面之詞。”說著,將田心安的一只手拉起來攥在手心揉搓著,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籠罩在她的臉上,田心安惱怒地一把甩開他,惡聲惡氣道:“放手……你把我當啥了,沒事了跟我套套近乎,一有事你就人間蒸發?我也是田坡村知名知姓有家有底兒的規矩女孩兒,你最好給我放尊重點。”
“你批評得對!我接受,我改正,以后我一定當財神爺樣地供著你,供吃供喝還供香火。”韓道榮恬不知道恥地說道,還壓低了眉毛,彎起嘴角壞壞地笑。田心安的憤怒在他的壞笑下漸漸變成了委屈,誰叫他總是這么沖她笑,笑得她心旌搖曳,不能自持,但是理智始終占據著上風,她把泛上來的淚花逼退回去,遠遠地靠在另一頭的沙發上,調勻了氣息冷冷說道:“看青溪面子,說吧,找我干啥?”韓道榮見她又抗拒又冷淡,只好將手抄到自己的褲袋坐到沙發扶手上正色道:“一來跟你解釋解釋,去廣東走得太急,沒來得及告訴你……”
“不必,你多想了,我又不是你的上級領導,去哪兒不必跟我匯報。”田心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直接說二吧。”韓道榮扣著嘴角又笑了笑,緩解著他的尷尬:“小樣兒,還怪性哩!沒有一哪來的二呀……”
“那就這吧。”田心安說完站起身徑自往樓上走去,韓道榮緊隨其后追了上去,田心安回頭蔑視了他一眼,傲然道,“你還跟著干啥?難道你還有第三?”
“啊?……對呀!但是只有說完第二才能說第三。”
田心安索性停下來,把在樓梯中央道:“我對你的一二三四都沒有興趣,你不要再跟著我了。”韓道榮道:“你跟小溪還真是好姊妹,夜兒黑被她罵了一頓,今兒又挨你一頓,罵吧罵吧,啥時候等你氣消了我再跟你說我的一二三,沒有四。”田心安疑惑道:“青溪昨天罵你了?為啥?你又去惹她了?”韓道榮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道:“我現在哪敢惹她呀?要不然我早就聯系上你了!她是為了給你報仇,罵完也不說你的新住址,害得我好一番打聽。”田心安疑惑道:“咱倆近日無冤往日無仇的,她給我報哪門子仇哩?”韓道榮道:“還不是因為我去廣東沒給你報備,她覺得我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替你鳴不平哩,其實不是不報備,是不知道咋聯系你,小溪那妞跟吃了炮仗樣,張嘴就放炮,根本要出不來你的信息。她以為我接近你會傷害你,其實她根本不知我這是在保護你哩,她一個沒談過戀愛的白脖兒哪兒懂這些。”
“你懂的倒是真不少!”田心安奚落道,“你倆之間有啥愛恨情仇的我管不著,你想去哪兒不去哪兒的我也不在乎,你只是青溪的鄰居、小澈哥的朋友而已,沒必要跟我解釋得這么清。”
“而已?”
站在下首的韓道榮翻起眼睛強勢地盯住田心安,盯得她面紅耳赤心跳加速,那層虛張聲勢的驕傲如被解開扣子的衣服似的頓時滑落在地,他捏著她的手指舉到鼻子下面,嗅著上面殘存的脂粉香氣,她越是掙脫,他捏得就越緊,直至在上面印下個淺吻才放開她,羞憤之余,田心安舉手就甩過去一個巴掌,被他一把攥住了笑道:“要不要我再用別的方式證明不只是而已?”田心安終于淌下淚來,她發現她對這個男人居然沒有絲毫的抵御能力,被他牽著鼻子一而再地更改著自己的底限,為他守望等待,為他悸動沉淪,為他失去一個美麗女子最重要的驕傲,這些日子積攢了那么多的忿懣只消他一個眼神就能散的無影無蹤,這太不公平,也太危險,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命門送到別人手中從此受制于人呢?韓道榮見她流淚,這才收斂了笑容松開手,田心安乘其不備立即將那一巴掌清脆地補到他的臉頰上,挑釁道:“我說而已就是而已。”韓道榮撫著挨了打的臉頰,也不生氣,反而皮笑肉不笑地罵道:“媽的,這性子還真是叫,這下氣消了吧?釘得手疼不疼?”田心安見韓道榮并未追究她的過激行為,反而關心她疼不疼,于是知道他終究是臣服于她了,便越發驕縱地冷哼了一聲,道:“誰叫你動手動腳不知道尊重人。”韓道榮帶著掃盲的架勢道:“丫頭,別看你是老師,有些事兒還是得我來教教你,這不叫不尊重,這叫喜歡,要不一會兒我帶你去看錄像吧,看我說得對不對。”
“滾!”田心安羞得滿面通紅,道,“誰要跟你去看那種片子,你把我當啥人了?”韓道榮愣了一下,隨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絲壞笑便在臉上呼之欲出,故意挑逗道:“我說的是言情片啊,你以為是啥呀?”這下更令田心安羞愧得無地自容了,一扭身往樓上跑去,邊跑邊威脅道:“你等著,我收拾不了你有人能收拾你。”韓道榮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跟在她后面,道:“放心,我不走,你盡管叫人,看我咋團滅你們。”
二樓的小客廳里一片狼藉,織花錦緞的墊子扔得到處都是,但重災區還是能區分出來的,一張豆綠色的皮沙發靠墻放在中間,上面沒坐人,只放了一堆擦過鼻涕的廢紙,廢紙延伸到靠走廊的窗戶下面,李心平和青溪兩人席地坐于此處,她們靠著的、抱著的、坐著的墊子幾乎把地板遮嚴了,其間還夾雜著一團團一片片皺巴巴的紙巾,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煙灰飄了一地,連附近的墊子上都落了一層,煙霧繚繞之下,她們紅著鼻子眼睛正在訴說衷腸,驚得田心安一時忘了找人收拾韓道榮的任務,道:“你倆干啥呢?這是要大鬧天宮嗎?”李心平驚愕地扭過她那個亂糟糟的比戴了頂帽子還像戴了頂帽子的腦袋,青溪也從李心平的肩膀上探出半張慘白的臉來,仿佛兩個作案時被抓的小偷似的,正與跟進來的韓道榮的眼光對個正著,韓道榮一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心平的眼光便如兩把利劍直直地插在他的臉上,吃了痛的韓道榮立時隱了笑聲,訕訕地將探進門來的上身又撤了出去,借助門框抵擋住李心平不懷好意的目光,李心平并沒有因為他的退讓饒過他,并且把田心安也搭了進去,冷冷地問道:“田心安,你又帶著誰來看笑話兒呢?”青溪也發現了來的是韓道榮,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了,她手里還學著李心平的樣子捏著支煙,見韓道榮聽問正式進了門,才十急忙慌地將煙按進煙灰缸里。田心安回頭看了一眼,介紹道:“哦……他是青溪的鄰居,來找青溪的。”
韓道榮這才看清楚李心平身后的小鄰居,指著她剛要說話,卻被李心平打斷了:“青溪的鄰居?!……呵呵,有意思啊,你的鄰居跑到這兒跟你借醬油啊?青溪,你藏得夠深啊!”一邊說,一邊毫不避諱地打量著韓道榮,韓道榮為了迎合李心平苛刻、冷峻的眼光,立刻放下指向青溪的手,腳跟一震,來了個標準的軍姿,伸直腰,揚起頭,比往常還要站得更高些,好給李心平的不友好來個抗議。本來嘛,他的驕傲就來源于此,這種驕傲是眾多為他迷失的女孩子鞏固起來的,使他能夠泰然自若地等待李心平的眼光如那些女孩樣,被他的錚錚鐵骨征服成或驚嘆的、或愛慕的、或傳情的、或渴求的等等等等,不管是哪一種,都是要貼近他的,他都不會感到意外。但李心平就是個意外,她的冷眼并未如韓道榮所想,而是轉變成了鄙夷,撇著一只嘴角諷刺道,“藏了這么大一只孔雀!資本雄厚嘛!”韓道榮微微一笑,大言不慚地接道:“孔雀總比烏鴉強。”李心平不屑地切了一聲,道:“蕭嵩起詔,不過徒有其表,美貌之于男人就像燈光之于瞎子,何用之有?”
“咋會沒用呢?當別人用帥氣來形容我的時候我心里還是受之無愧的。”
韓道榮的話聽得李心平瞠目結舌,除了擠出來一絲不可思議的冷笑外,居然無法立時反駁他,只好使勁戳了戳青溪的肩窩吩咐道:“你的鄰居打過狂犬疫苗嗎,就放出來亂咬人?”青溪也不耐煩,將眉毛壓得低低的,只恨眼睛沒有李心平的大,不足以表現出她那樣猛的火力,道:“啥孔雀,美的他,就是一只烏鴉,晦氣。你別聽田心安胡扯,明明是找她的,卻非把名堂按到我頭上,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她一面說一面把身體縮進沙發里,把不肯退讓的目光在他倆身上來回地掃射著。在青溪看來,韓道榮能夠出現在李府,充分說明了田心安未能扎緊自己的籬笆,既然她選擇了和外人沆瀣一氣拋棄了自己,那就別怪自己和李心平達成一致對外的協議,最起碼就目前來看,李心平還沒有拋棄她的先兆。田心安快手快腳,在幾個人打嘴官司的時候已將客廳收拾妥當,把廢紙團歸攏到垃圾筐里拎在手中,對青溪的詆毀毫不在意,如同對待發泄小情緒的孩子似的,道:“他說昨晚被你罵了,我尋思著是找你報仇來的,你們之間要是有啥恩怨情仇的還是回你們家再說吧,我和心平還有正事要說呢。”
“啥正事?”李心平見田心安說得一本正經,倒不知應該相信她們誰的話了,于是干脆把這個話題暫時撂到一邊,問道,“比賽的事情有結果了?”
“嗯,”田心安點點頭,上前拉起她道,“結果還不錯哩,學區的名次還是靠咱學校往前提了一個臺階呢,咱也別坐這兒說了,李白說你們午飯都沒吃,她熬了大鍋菜,咱去廚屋邊吃邊說唄。”青溪早餓得前心貼后背了,聞言立即響應號召,推開礙事的韓道榮去門口穿鞋,李心平卻歪倒在沙發上懶懶說道:“我不餓,你們去吃吧。”青溪有點失望,正好聽見樓下有人在叫李心平,而且是個男聲,便順聲往下一望,卻見黃堅強站在大門口處躊躇張望,看樣子是要確定自己的目的地,便扭頭向屋里匯報道:“黃老師咋來了?”
“誰?”田心安一邊問一邊也往外走。
“黃堅強。”青溪答。
此時李白氏也從廚房出來了,黃堅強隨著她的指引看到站在走廊上的熟人面孔,驀地就陽光滿面了,沖著樓上大聲道:“田老師,我還不敢就進呢,怕不是這一家兒。”田心安拎著垃圾下了樓,以一副主人的姿態和氣地問:“黃老師,你咋來了?”
“聽說賽場出事兒了,我來看看心平老師。”
“嗐,你有心了,這么關心她。”饒是這么說,田心安依然沒有請客人進門的意思。
“應該的。”黃堅強顯得拘謹了很多,完全不像學校里那灑脫的樣子,“昨天他們的熱身賽我也去看了,都是大才呀,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所以趁放學特地上門拜訪拜訪。呃……她呢?不在家?”青溪也下了樓,對著黃堅強詭秘地一笑,道:“黃老師真乃及時雨也,李心平正在樓上鬧情緒,飯也不下來吃,正好你叫叫她吧。”黃堅強遲疑地望了望她,又抬頭望了望二樓的玻璃幕墻,問:“在這兒叫?她能聽見?”
“能,你大點聲嘛。”青溪一本正經地蠱惑道。
黃堅強便真的吞了口唾沫潤潤喉嚨,扯起嗓子叫道:“李老師!”
樓上沒動靜。
“再大點兒聲!”青溪鼓勵道,“又不費電小氣啥呀。”
黃堅強皺著眉頭疑惑地問:“我咋覺得不對勁兒呀,你沒耍我吧?”
青溪道:“我們剛被她從樓上攆下來,你要不相信自己上樓去叫她。”
黃堅強遲疑了下,自忖自己在李心平心目中比起田心安眾人重不到哪去,出不了也被趕下樓的結局,只好依青溪之言又沖著二樓大聲吶喊:“李老師,李心平,你出來……”看著黃堅強肥實的短身板就像一支將要沖上天的二踢腳似的穩穩扎在地上,以防發射聲音的后坐力將他挫倒在地,喊得臉紅脖子粗的,青溪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連田心安也小心翼翼地露出矜持的笑容,怕黃堅強明白被耍而無地自容。這回,不光是李心平出來了,連韓道榮也跟在她身后出來了,他們隔著玻璃墻朝下瞧了瞧,看得黃堅強萬念俱灰,不敢問韓道榮的身份,怕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到時自己給自己下不來臺,李心平氣急敗壞地從樓上欺下身來,一路沖到黃堅強跟前,把眼光像把鐵刷子似的對著他上下左右地刷了一遍,刷得他渾身一陣刺痛,不由倒退了兩步,拉出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叫魂兒呢?”
這么突突地一問,黃堅強倒不知怎么回答了,囁嚅半晌才道:“過來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好奇心挺重啊,這么鍥而不舍?好,田心安,你不是說有結果了嗎?那就做個官方宣布吧,白新帆、張德生以及那些道貌岸然的評委們是罷官了、開除了,還是判刑了,趕緊告訴他好讓人家滿意而歸。”說著拂袖進了廚房,院子里的事情不再管了,全部交由田心安處理,青溪更顧不上這位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呢,取笑完了也轉身去廚房吃飯了,黃堅強更拘謹了,緊張得腹肌都堅硬生疼,還好田心安精明大,待人接物禮貌有加,客氣地將他讓進廚房,其實黃堅強對此次拜訪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李心平的牛刀小試還不足以使他知難而退,不死心的他堅強地踏入廚房,準備為了他的目標再做一次努力。
李白氏欣慰地拿起筷子先下鍋挑出半碗粉糕,熱騰騰地端給李心平道:“你愛吃粉糕,今兒個給你吃個夠。”李心平一瞪眼,道:“誰說我愛吃粉糕?我愛吃條子肉就不行?”
“好,都給你留著!可沒吃過。”李白氏見李心平抵抗不住美食的誘惑接過了碗,這才滿意地回身為他人盛菜,因怕這一大鍋熬菜剩下了壞掉,每個人的菜都被盛得盈碗累盤,特別是青溪,為了回應她多盛點的要求,盛了滿滿的一大碗,粉條子海帶絲長長地耷拉在碗沿,挑上去滑下來,挑上去又滑下來,看得李心平哈哈大笑。因早已過了飯點,除了青溪和李心平,其他人都已用過午飯,吃飽的肚子和李白氏的熱情不禁唱起了對臺戲,特別是黃堅強,本就緣于李心平的態度而格外拘謹,再加上這么一大碗吃不完的熬菜,便一再推辭吃過了不肯就坐,虧了田心安打圓場,給他盛了一碗綠豆湯,這才坐了下來,心里便對她感激涕零,暗想著一定要用什么事情還報她的大恩大德,哪怕是開口借錢,他也決不會推辭。同是頭回拜訪,人家韓道榮就熟稔得多,大喇喇地往正位一坐,然后伸長手臂招呼大家入座吃喝,真真是賓主倒置,他見李白氏自己的面前是空的,便在桌子中間的一盆綠豆湯里盛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放到她面前,口中道:“嬸兒操勞這么一大桌子飯,辛苦你了。”李白氏哪里受過如此鄭重的禮遇,又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帶著一臉感激且疑惑的微笑急忙起身。李心平又是哈哈大笑,拿筷子指住韓道榮道:“你管她叫嬸兒,那以后得管我叫——青溪,他得管我叫啥?”
李白氏這菜做得軟香可口,青溪早狠狠扒了一大口在嘴里嚼著,李心平這一問,她倒騰不出地方來說話,飯菜在嘴里翻騰了老半天才被推下肚子,又喝了口湯把它們順利送進胃包才反問道:“啥?……哦,管你叫啥是不?我算算啊……”青溪掰著手指頭口中念念有詞,瞇縫著眼睛默忖道:“姑奶?姑姥?童姥?”
“我呸!”田心安忍不住啐道,“還祖宗呢!你倆還真是打瞌睡碰上枕頭,人家黃老師還在座呢,就這么胡說八道的。”又對韓道榮道,“李白不是我干娘,是干娘家的鄰居,因打小兒就過來照看心平,所以算是一家子人了。人家李白是講究規矩,才叫心平一聲六姑,她倒好,真拿自己當個長輩了,唉,你要真有個長輩的樣子也行,成日里惹事生非,倒叫晚輩的看足了笑話。”李心平撇開了韓道榮,轉向田心安諷刺道:“你倒是十足的長輩范兒,也沒見誰把你當奶奶供著呀?照你的意思,今兒個這事兒我得委曲求全才算得上長輩風范嘍?要是這樣,祖奶奶我也不干!學區那個白新帆,我看就叫他百姓煩算了,瞧他的奴才相兒真叫人惡心,骨子里都賤!那些評委是什么人?……怪不得,還是局長手下的。局長到底有多大的權利,使這群人趨炎附勢,教育界不是一片清白嗎?早知如此,在哪兒不是個混?!”
田心安道:“少計較些吧,慢慢兒就習慣了。”
“都像你似的如魚得水?”
田心安平靜地笑道:“好了,別說傻話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夸我呢。”黃堅強覺得報恩的時機到了,便輕咳一聲,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其實主要是引起李心平和田心安的注意:“這湯真好喝!自打我來到田坡小學就沒喝過湯,更別說這么好喝的綠豆湯了。”李白氏喜歡別人贊美她的勞動成果,開懷笑道:“湯里加了桂花呢。愛喝就常來,反正又不遠。”李心平蠻橫地說道:“你倒拿我們家的東西做好人去,也不問問我愿不愿意。”
“我都懶待理你,”李白氏用筷子指著李心平的腦門說,“越大越不象話,等你爸回來了叫他說你。你們家的東西可主貴,有本事都收你屋去。”李心平道:“你也就是個典型的形式主義者,我也就是你表面上的六姑,其實你是我祖奶奶。”
“哎喲喲說歸說,輩分兒可不能亂。你還沒老糊涂呢,做侄媳婦兒的就不能說你了,都由著你,家里還不給翻個個兒?”
“我就知道你們防著我,像防賊一樣防著我,你們就是捆我的鎖鏈,瞧瞧,現在這鎖鏈越來越粗了,我爸媽捆著我,連你和田心安也捆著我,我死不成走不脫,你們滿意了,滿意了?”李心平說著居然哭了起來。李白氏道:“你看看你看看,這不都是你說的,誰防你了?剛才你不是還說我拿你家東西送人了嗎。”李心平真哭了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痛苦的哽咽著。李白氏急了,忙放下碗筷去給她擦淚:“六姑呀,你還真哭呀,大家說說笑笑,誰興往心里去了!”田心安道:“李白,你甭理她,不是為這,哪有這么小氣,你不知,她今兒個在學校受了委屈了。”也不知道是田心安說對了,還是猜錯了,李心平哭得更厲害了,道:“別自以為是了,你充當了鎖鏈,束縛別人自由的同時你也失去了自由!”說完,飯也不吃,站起來就走。田心安笑著安慰大家道:“沒事兒沒事兒,你們只管吃著,我過去看看,她這是找窟窿下蛆呢。”黃堅強有心要過去看看,無奈田心安有話在先,自己也不好做的太過,只好捺住性子繼續喝湯。青溪卻喊住她站了起來,道:“還是我去吧,經過今兒的深談,我早看出來她的問題了,典型的攻擊性人格障礙,書上說這種人沖動易怒,反復無常,有很強的攻擊性,極端表現形式就是殺人,勸她我比你照路數。再說了,自從你拋棄了我,李心平就成我的唯一了,幫助她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咋拋棄你了?沒頭沒腦的,你倆深談?談啥了?”田心安問。但青溪沒有回答,只是趁空又端著碗扒了兩口飯,將兩個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哪里還有說話的空間,自顧抹了抹嘴巴,在田心安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去找李心平了,李白氏驚得嘴都合不上了,別的她不明白,但“殺人”一詞卻是聽得清楚,問大家:“六姑會殺人?”
無人回答。
陸小上一行的出現和離去,仿佛一把鋒利的尖刀挑破了李心平的偽裝,使得她無處遁形,只好丟下眾人奪路而逃,正不知如何發泄,立在她臥室墻根兒那半人高的畫像撞進視線,便伸手撈起順勢朝門框摔去,幸虧畫框用了好木料,一摔之下居然沒有碎掉,但還是炸了幾道紋路,倒是門框棱被硌得刺了花,許是撞擊聲太大,李心平吃了一嚇,哭聲都忘記了,畫框震到地上,只剩手臂嗡嗡作痛,聽見動靜的青溪也迅速趕到,見李心平只是傻愣地盯著畫像并無什么大礙,才將嘴里剩余的食物胡亂吞進肚子,撿起畫像小心放回墻根兒,很是鼓了鼓勇氣,才坐到李心平身旁扯過她的手動情地說道:“我知道你沒瘋,你只是太傷心罷了。”李心平仿佛被蟄了一下似的忙不迭地甩開了她的手,嫌棄地看了看她的樣子道:“你把嘴里的東西咽干凈了再煽情,還有啊,擦擦嘴,油乎乎的,你是想叫我哭還是想叫我笑呢?”青溪一時窘得面紅耳赤,一邊用舌尖努力將沾在牙齒上的殘留物清理干凈,一邊去床頭取了紙巾擦嘴,憤憤道:“是書上說身體接觸能更好地安撫情緒,我這才拉你的,你以為我愿意碰你啊,要不是看在上午咱倆交心的份兒上,我才不會放下飯碗跟你上來呢,你倒嫌棄起我來了。”李心平嗤道:“我不需要你看誰的面子,不愿意就下去繼續吃啊,誰叫你來。”青溪忍不住呼得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了,轉回身強笑了幾聲,道:“我知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想要借我發泄你的心火,告訴你,我是不會上你的當的。”
“你知道的不少啊,還知道什么?”
青溪也不屑地嗤笑道:“知你不知的。”
“說說。”
“我知你為啥哭。”
“你當然知道,我上午都告訴你了。”
“不,不是因為你以為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好朋友的離開只不過是一根導火索,導火索之后,引著你從小到大積攢起來的憤怒、委屈以及得不到的渴望、不被理解的孤獨等等一些東西,這兩者之間一定有啥內在的聯系,不然僅僅是陸小上他們的離開決不會使你繃不住情緒。”說著說著,青溪又回到床邊,重新坐在了床沿,篤定地迎接著李心平懷疑的目光,在她的篤定下,李心平漸漸收起她刺奓開的羽毛,向后一仰倒在床墊上,沉吟了片刻后淡然一笑,道:“算你贏。”青溪這才如愿以償地笑了,人一輕松就沒了外形,干脆也側躺了下來,拿一只手支在棉被垛上問道:“那你覺得這個內在的聯系是啥?”李心平枕著雙手,漫不經心地吐出來兩個字:“知微。”
“知微是啥東西?”青溪不解地問。
“知微不是個東西,他是個人。”李心平一本正經地答道。
于是,兩個人占了大便宜似的先笑作一團,青溪突然一咕嚕爬起來,驚訝地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李心平的笑容迷離空洞起來,一雙眼睛柔和地望著天花板之下的空氣,道:“前男友。”
“前?你們為啥分開?”
李心平道:“這應該是我問你吧,你說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呃……”
青溪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由得訕訕而笑,重新臥倒,內心早已在搜腸刮肚地翻找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論點了,李心平卻好像被知微這個名字帶入到虛幻之中,感覺不到青溪的存在了,幽然道:“我很久都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便是洛英小上到來,我們也都忍著誰也不去提他,現在和你說起來,就像夢境一樣不真實,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嗯,就像我聽到邢坤的名字一樣。”
“不,不一樣,”李心平用否定青溪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戀情獨一無二,糾正道,“邢坤只不過是你的一個回憶,但知微,他是我人生盡頭的一座墳。”
“他……死了?”青溪婉轉地表示疑問。
“沒有。……青溪,你說實話,我是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人?”
“你覺得呢?”青溪將問題又拋回去。
“我問你!”
“呃……我覺得……別人的評價并不重要,你是什么樣的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是什么,是為什么?還是怎么辦?如果你想知道為什么,就需要追溯以前,深入挖掘并客觀地無理取鬧的真正意圖,它一般藏在人們的潛意識中,根據命運是童年的強迫性重復這個定律,很大概能從你小時候的某些創傷中找到答案。如果你想知道怎么辦,那就得回到現在,找到潛意識為你指定的目標,打破強迫性重復的魔咒,主動選擇你想要的結果,并一步步地靠近它,實現它。”李心平蹙著眉道:“潛意識有這么重要?”清溪道:“是啊,它是推動一個人行為的驅動力。”李心平道:“那我怎么能發現它?”青溪道:“王陽明有云,知行合一,如果根據弗洛伊德的分區觀點和動力觀點來解釋的話,行是行為,知就是潛意識,既然它們是合而為一的,就可以從行為上追根溯源,尋找潛意識的影子,故知的深層次含義是把潛意識意識化,再以意識指導規范行為,這才是王陽明真正意義上的知行合一。”
濃重的學術氛圍猶如一支驍勇的鐵騎,頃刻間就把李心平的悲傷驅趕得無影無蹤,她遲疑道:“我怎么覺得和你以前說的內觀、自我主動權有點相似。”青溪想了想,道:“這么理解也對啊,把潛意識意識化就是內觀,自我主動權就是主動選擇啊。”李心平靜默了片刻,還是抗議道:“雖然我現在還沒有找到反駁你的觀點,但我不會被你輕易洗腦的。既然你可以順藤摸瓜,那你能不能詮釋我今天行為背后的潛意識原因呢?說的通也罷了,要是不通就證明你這是蠱惑人心的歪解邪說。”青溪切了一聲仰倒在被垛上,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作業,憑啥叫我為你證明?再說了,錢鐘書曾經說過,如果你吃了一個雞蛋很好吃,這就夠了,又何必非去證明那只下蛋的母雞正不正經呢?”李心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道:“錢鐘書是這么說的?”青溪道:“管他咋說的,你有雞蛋吃就得了唄。”
李心平頓了一下突然不說話了,枕著雙手盯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青溪也沒說話,趁著沉默探索著自己的光,半晌,李心平幽然問道:“我是一個被童年控制的人?……呵,也許吧,在別人看來,我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可是沒人知道我其實是一個……沒人要的人,盡管我表現不俗,甚至可以點綴家族的門楣。我有三個家,這里一個,市里一個,還有鎮上我媽的店鋪也算一個,但這三個家都是假的,市里的我爸住,鎮上的我媽住,這里的李白住,我呢,只不過是一個四處漂蕩的游魂,無處可依;說起來我父母雙全,可他們遠在天邊,我的父母是白香女,可她也是假的。我爸說上寄宿學校能培養我的自理能力,可從初中到現在,我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媽說我爸是個偽君子,為了逃避責任才叫我上寄宿學校,要不是裁縫店離不開她,她早就去市里伺候我上下學了。我爸說旅行可以增強我的社交能力,一到假期就給我報各種旅行團,跟著一群陌生人滿世界的瞎轉悠,結果呢,我還是一個開口死,沒有人喜歡;我媽說這是我爸嫌棄我,推到天邊眼不見心不煩,他就可以無所顧忌任意妄為,還問我要是他們離婚了我跟誰,我說跟我爸,她就罵我白眼狼喂不熟,逼我寫下父女關系斷絕書……”李心平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笑道,“雞肋雞肋,我就是他們的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罪啊……他們都太忙,忙著賺錢忙著證明自己的社會價值,好處是我根本不用開口,我爸見我頭一句就是問‘兜里還有錢沒有?’我回答沒有,他便會給我一沓,我回答有,他也會給我一沓,花到哪里,也從不過問。如果李白匯報我搗亂弄壞了什么或者得罪了誰,他就會很得意地哈哈大笑,用力揉我的頭發,然后掏錢給李白,叫她或給人賠償或給人賠罪。呵呵,既然花錢能讓他高興那我就花,干壞事能讓他得意那我就干,反正他覺得為我花錢替我解難就是愛我,可是他不知道,他只是在愛自己,用錢換取他人的膜拜,購買他高高在上君臨天下的虛榮心——啊,青溪,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的潛在意圖就是站在高高的道德祭壇俯視著我、救濟著我,以獲得心理上的滿足,而我……,我……我暗地里其實也知道只要我闖的禍夠多,得到愛就會越多,我就是喜歡他揉我頭發的感覺……所以,我們的潛意識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都在對方那里獲取著心靈上的麻醉,我不惜用自殘自殺的方式,原來僅僅就是為了他那少得可憐的父愛?”李心平睜大了難以置信的雙眼盯著青溪,淚水卻無聲地滑落下來。
青溪又把腦袋支了起來,但她眼神空洞,盯著門口處的一個浮點若有所思道:“人從原生家庭繼承來的關系模式就是這么強大而牢固,沒有內觀就無從改變,如果這是個人的罪過,那么家庭就是這個人的原罪。命運,佛講輪回,今生的苦是前世惡的果,今世的善是來生的福的因,從心理學角度來說也無非如此,祖輩是父母的業因,兒女是父母的業果,如此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直到某一代某個人承受不住這種苦,才有可能改變家族的命運基因。也許,知微和邢坤都是我們生命中的業師,是命運派來刺痛我們的,使疼痛引起反思,從而提升我們的靈魂,一個不行就兩個、兩個不行就三個,直到我們跳出家族苦業的輪回,他們的任務才算是完成。從這方面來說,我們還應當心存感恩。”
“那你感謝邢坤嗎?”李心平問。
“呃?……我感謝他八輩兒祖宗!”青溪回過來神來,道。
李心平含淚大笑,道:“你這么說,是不是已經跳出宿命的禁錮了?”
青溪不屑地切了一聲,夸口道:“我也不是白給的,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矣。”
李心平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好似有些向往青溪的灑脫,又好似緬懷自己逝去的韶華,她的心里泛起一股想要傾訴的沖動,可最終只不過還是化成了一聲長嘆,道:“但愿你是真正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