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寒假不似暑假,在過年的忙碌中很快就結束了,更何況這個寒假不同往常,發(fā)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奇聞軼事,令人目不暇接,時間好像過得就更快一些。首先步入正規(guī)的是李山行,他遣李干娘乘十六路回的家,自己已然開始了新一年的工作部署,不知道這對老夫妻是不是過獨了,雖然兩人只相處了短短的三兩日,李干娘就跟熬了一個世紀的怨婦似的,一到家就在李白氏耳邊喋喋不休地抱怨,剛開始李白氏還為李山行據(jù)理力爭,后來不厭其煩,干脆嘴嗆她道:“你可真是力沒少出,賴沒少落,都壞到你這張嘴上了,哪個老爺們兒好天天聽一個人在耳朵邊跟你樣的絮叨。”李干娘不服,又搬出李山行的種種不是一一佐證,責怪李白氏安偏袒李山行,李白氏無奈,只能這耳朵進那耳朵出,隨她去了。作為親生女兒,李心平也沒能幸免,但她有一個法寶,只要李干娘一張嘴賣丈夫的賴,或者要求她二選一站隊,她就躲到樓上畫畫寫字,因為李心平的事業(yè)是斥李家巨資經(jīng)營起來的,只有在她全身心地撲到事業(yè)上時,李干娘才會覺得錢沒有白扔,能在心理上獲得相當程度的滿足感,所以只要一看見李心平拿起毛筆,她就會閉嘴自行離開,以免打擾到女兒的靈感。田心安就沒這么幸運了,因為她客居的身份,無法像李心平那樣逃遁,不論李干娘要向她嘮叨什么,哪怕撂下手里的學習資料也得上前老老實實聽著,她又要表現(xiàn)得體貼,哄李干娘開心,于是,毫無懸念地成為了李干娘的知心姐姐,把尚徘徊在愛情大門外的陸小上急得抓心撓肝,喪失了彎道超車的大好時機。隨著時間的推移,陸小上在李家的地位已從初到時的貴客流落成了如今的萬人嫌,眼看就要進入開學季,他不僅沒有要走的意思,更沒有要長住下去的覺悟,他的眼里除了田心安什么都沒有,別說油瓶倒了勞他大駕扶一扶,便是他自己的一應衣食也需得李白氏操勞服侍,時間久了難免會產(chǎn)生摩擦齟齬,特別是田媽媽自從打了欠條后幾乎天天上山來與他聯(lián)絡感情,生怕有什么事做得不到位被金主催債事小,反正她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但如果失了這門親損失就大了,所以懷惴著十萬分的熱情來與他助戰(zhàn),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要自己笑得夠誠懇,哪怕是田心安拒人于千里,陸小上也不好意思說撤就撤,出于客氣,每每她一登門,李干娘和李白氏就得陪著,耽誤活計不說,還要聽她說一些有的沒的,特別是她把陸小上奉若自家下凡的天神去炫耀的時候,李干娘就想把她連帶陸小上一起轟出去。韓道榮自從和田森林干了一架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李家,只是偶爾托青溪去田坡時捎些羊奶或者土特產(chǎn)之類的,借口說新年伊始,他要抓緊酒廠的進度了,這是事實,別人并未起疑,但大約只有他自己清楚,建設酒廠不僅是事實,同時還是幌子,因為他需要一定的時間和空間靜下心來,好好捋一捋他的個人問題,要不要在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重新規(guī)劃他的人生方向。
自從李心平為田心安仗義執(zhí)言以來,田心安對她的態(tài)度可謂是肉眼可見的親切與真誠,李心平要寫字,田心安為她鋪紙,李心平要吃葡萄,田心安為她去皮,李白氏見二人前所未有的親密,心中頓覺無限暢快。雖然陸小上的禮金并沒有要回來,但對田心安來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心平居然搞了一張借據(jù),洗脫了她嫌貧愛富的嫌疑,而且韓道榮忙于自己的事業(yè),并未就他在邙山上說的那樣與李心平糾纏在一起,此刻看來,那果然只不過是他的嫉妒報復之舉罷了,他的心里只有她,是那天的擁抱讓她更加確定了這一點,所以他暫時回避也好,這尷尬的局面總要有個緩沖期,正好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轉正學習中,畢竟就要開學,離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生活好像恢復到了日常的平靜狀態(tài),大家都在各自的領域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奮斗著,但有一件事情出了田心安的意料,開學第一天,李心平被學校晾菜了,所有人都在會上領到了自己的新學期任務,只有李心平什么任務都沒有都沒被分配,她還天真地以為是張德生在照顧她這樣的優(yōu)秀人才,要把鋼用在刀刃上,于是受用得理所當然,但當田心安看到王獻春得意的眼神后立刻就明白了,張德生還是甩手慣了,從不插手業(yè)務上的事情,使得作為教導主任的王獻春得以公報私仇,幸好李心平?jīng)]回過味來,否則新學期工作會很大概率就開展不下去了。工作部署完畢,張德生正式宣布了轉正考試的通知,那些編外同仁們立時炸開了鍋,張德生發(fā)了好幾回威才鎮(zhèn)壓下來,田心安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翻身的時刻就要到來,雖然上天關閉了自己深造的大門,可終究還是為她開啟了一扇吃皇糧的窗,只是時間緊迫,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這使得張校長的聲音再次湮滅到了老師們的怨聲載道中,田心安為了不使大家對她起疑,也和著大家抱怨了幾句,張校長這次耐心地等嘈雜聲漸漸小了、靜了,才將剩余的內容宣讀完畢,又強調大家統(tǒng)籌安排好時間,工作學習兩不誤,不要顧此失彼,耽誤了學生的課程。
會后,大家都涌到教導處領新學期的教參資料,或討論轉正考試事宜,田心安扯著李心平回到音美辦,將她的發(fā)現(xiàn)說了一遍,問李心平打算怎么辦,李心平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不可置信地一笑,道:“她這是什么整人的神仙之術?她說是棄置不用,我還說是高高供起呢,只要錢不少一分,誰不愿意當逍遙快活的大爺。”田心安嗔道:“啥事兒到你面前你都能想得開,既想得這么開,干嘛還要拿心臟病嚇唬我們,動不動就碰瓷兒。”李心平冷哼一聲沒有回答,只是酸溜溜地說道:“既不用咱,那咱就走唄,省得待在這兒礙眼,正好叫上老陸邙山寫生去。”說著就要走,被田心安一把拉住道:“你這可是引火燒身,小心她治你一個曠工之罪。”李心平蹙起眉頭不耐煩道:“治我?我還沒告她公報私仇呢!……也是啊,我是不是去留個痕跡?作為以后的證據(jù)。”
“啥痕跡?”
李心平不懷好意地笑道:“問問張校長啊,不予分配任務的意思是開除我呢還是打壓我呢?”田心安道:“你以為他會正面回答你?我都能想象得到他推脫的樣子。不是我說你,平時張揚個性是要有個度的,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被人當活靶子躲來躲去的不嫌麻煩啊。”李心平道:“你就是太在意別人的態(tài)度了,不僅患得患失,還善惡不分,為了得到別人的肯定不惜泯滅自己的秉性,活得憋屈不?這事兒你別管,放心,天塌不了。”說完果真去校長辦公室了,她這明顯是找茬的節(jié)奏,叫田心安如何放心,總不能開學第一天就跟領導的矛盾白熱化,那她得浪費多少精力去收拾爛攤子啊,于是也趕緊尾隨過去,以防不測。
按照慣例,新學期工作會后,學校會安排一次全體教職工的大會餐,類似出征前的祭旗,為新一輪的教學任務吶喊助威,張德生恰巧攜總務田麥堆先行出發(fā),在樓梯口處被李心平截胡,嚇得田心安慌亂中原地轉身往教導處走去,生怕被校長誤會自己是幕后黑手,果然如田心安所料,只見張校長在李心平的質問下一臉的茫然和無辜,不知他解釋了什么,然后和田麥堆逃也似的駕起他們的破二八飛馳而去。田心安也把注意力轉回到室內的考試話題上,剛領了自己的書籍,李心平就進來了,也不避諱眾人,雙手插兜悠然地靠在門口,不急不躁地問王主任不給她分配任務的真實意圖,王獻春見她禮貌有加,也笑得和藹可親,道:“上學期叫你接一年級的時候,你說不會教不愿意接嘛,你可是咱學校引進的高級人才,我這也是照顧你的意思呀,咋,如今想通了?想接了?可惜都已經(jīng)分好了,這都是學校班子集體研究作的決定,我這會兒也沒辦法呀,要不你再等機會?”李心平抽出手指揉了揉鼻子,無所謂道:“行啊,剛校長說課是你分的,具體的他也不清楚,你又說這是學校的意思你也沒辦法,行啊,不論是你們誰決定的在我看來都代表了學校,既然學校決定晾我,那我就識趣點兒暫時回避回避,什么時候決定不晾了再通知我來吧。”說完轉身就走,王獻春假惺惺地挽留道:“慌啥哩,會完餐再走唄。”李心平客氣地回頭婉拒道:“不了不了,我回家吃去。”跟串門要走的親戚似的。田心安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邊去追趕李心平一邊訕訕地解釋:“王主任別在意啊,她這人就是這樣,牛脾氣一上來就不管不顧的,你們先去不用等我,我去勸勸她。”
李心平走得悠閑自得,絲毫沒有被修理的沮喪和憤怒,倒像個吃飽沒事干四處溜達消食的老大爺,剛出學校大門口被田心安追上了,她甚至停下腳步等田心安走到面前,才欣慰地笑道:“算你有眼光站在我這一隊。田心安,想不想當教導主任?”
“呃?”這個議題太過突兀,出乎田心安的意料,她的臉在沒有征得主人的同意下就紅透了,灼灼發(fā)燒。
“我可以幫你邁出第一步,”李心平神秘兮兮地誘惑道,“搞垮王獻春,為你騰出位置。”
田心安的臉更燒了,悄悄回頭掃了一眼,見沒有旁的身影才扯著李心平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壓低了聲音警告道:“作死不要拉著我墊背啊,人家是有后臺的,你不知她大伯哥是咱村長嗎?你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人家修理得自身難保了,還異想天開地去操縱別人的仕途。”李心平不屑道:“是她對我窮追猛打不死不休,反擊就是我對她最大的尊重,別說她大伯哥是村長了,就是她老公當了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也提升不了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啊,她德不配位,破綻百出,任誰也罩不住她。我看你希望很大嘛,趙局長不是也說等你關系理順了要給你一個合適的位置嗎?難道你就不心動?雖然我不清楚你的業(yè)務水平,但為人處事肯定比王獻春強多了,關鍵是你當了教導主任就不會天天挑我的刺兒了,還能把青溪早日調過來一起快活。”田心安嗔罵道:“看把你能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何不干脆一紙紅文兒把張校長給替了,親自當個土皇帝才逍遙哩,何必拉我當個傀儡。”李心平皮笑肉不笑道:“出了事總得有人背鍋不是?”田心安驚訝道:“喲,小瞧你了呀,傀儡背鍋的伎倆都會使?”
“哎呀你到底弄不弄?”李心平不耐煩地問道。
“我才不要給你背黑鍋哩,照你惹事生非的速度,早早兒就把我壓死了。”田心安順手撈了一根長長的枯樹枝,邊走邊無意識地抽打著路基的草皮。
“那要是你手握實權呢?”
“行了,別瘋了,說得跟真的樣,你還是先想想一會兒到家咋跟媽交待吧。”
“嘖,”李心平不滿地嘖舌道,“你還是要在我面前裝清真,我就不信你沒想過這事兒,我可不是信口雌黃啊,當初我要在趙豐年面前告她一狀被你攔了,這次我決不姑息,正好將計就計,先在家里歇一段時間,然后再到趙局長那里給她點眼藥算總帳,你不提前準備,過了這村可就不好找這店了,到時別說我沒提醒你啊。”田心安長嘆一聲,耐心教導道:“人事的任免人家趙局長自有考量,豈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能議論左右的,我眼識下的任務就是轉正考試,只要能順利過關我就阿彌陀佛了,哪里還有余力想別的,不像你,自己的燒餅都糊了還操心別人的,你最好少給我惹事生非啊,別到時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臊。”
“切,怕了就別跟著我呀,學校不是會餐嗎,你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田心安白了她一眼,道:“說呢,你不比一頓飯主貴?咱倆回去吃,不知中午李白咱媽做啥好吃的。”
話是這么說,田心安心里的草算是被李心平種下了,要不是她定力強肯務實,這個誘惑差點影響到她的轉正備考。為了穩(wěn)住李干娘,田心安不得不暫時跳上李心平的賊船,幫腔說剛開學沒什么事,學校體恤李心平身體有恙,允許她紀律上可以松散一些,李干娘信以為真,還直夸張校長人好心善,叫兩個姑娘騰出時間去拜訪拜訪他呢,自此,李心平真的就不去學校了,反正也沒有領導出面召喚她,她倒也樂在其中。田心安為了不使他人懷疑,也跟其他同事一起扎堆兒研究戰(zhàn)術,學習資料又找來一大堆,人前人后散布著懸梁刺股的學習強度,為他日奪得戰(zhàn)果鋪墊水到渠成之路。
民辦教師是時代發(fā)展過程中過渡性的存在,隨著國力的提升必將退出歷史舞臺,或進入體制成為正式在編教師,或回歸農(nóng)業(yè)繼續(xù)傳承農(nóng)耕,在農(nóng)民的優(yōu)勢還未顯現(xiàn)出來時,成為正式教師是他們不二的選擇,即便是削尖了腦袋壓癟了身體也要擠過去“轉正”這個龍門,但“龍門”真的不好躍,不僅僅是“鯉魚”多,條件的限制也多:年齡、學歷、教齡、榮譽、業(yè)績等等等等,在有限的名額前,各民師明爭暗斗、善自為謀,搜腸刮肚地爭取條件或創(chuàng)造條件,可是青溪就沒有這樣的勁頭,她的心仿佛被岳歷偷走了,不是陷入思念當中,就是游蕩在臆想境界。
很不幸,青婦人的預言又應驗了。
青溪的愛情有點隨意,又有點程式化,本不相干的兩個人,只是被田心安一點,她便仿佛被按下了開關似的,愛慕之痛隨之而來,倘若沒有田心安的點撥,只要岳歷不邁出第一步,那他在青溪這里就會永遠停留在局外人的位置上,不是她的內心不渴望愛情,而是她用不需要、不去想把不敢要、不配想隔離開,免使自卑之痛傷了自己,可是田心安就像潘多拉盒子上的鑰匙,一句話就放出了被青溪長期囚禁于內心深處的欲望,特別是在梅林之行后她更加確信了田心安的話——岳歷真的在喜歡她,這使得她欣喜若狂,一連幾天攬鏡自顧,深深沉浸在鏡子里的美貌之中,可是,一城之隔的岳歷卻用連續(xù)多日的杳無音信抽打了她脆弱的自戀,鏡中的美貌很快枯萎并漸漸恢復到了往日的丑顏,好像悲傷只是出去找了個伴侶,然后帶著痛苦雙雙而歸,再次寄宿到了她的身心,她哪里還有心情去看枯燥無味的備考知識啊。這痛感太強烈了,間或夾雜著陣陣厭世,折磨得她寢食難安,于是她開始找各種理由寬慰自己,說他離得太遠來去不便、他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他沒有她的電話號碼……不論是什么原因,都決不可能是他不喜歡她,因為他的喜歡里承載的不單單是愛情,更多的是青溪對自己的肯定、是她對自我身份角色的重新定位,剛剛領略到人生巔峰的她怎肯再跌回到死寂的深潭之中,但凡心里殘留了些絲的希望,她就決不再肯臣服于以往的死寂,漸漸地,她相信了這種讓她相對舒服的解釋,并為他保留了在某一個出其不意的時間里出現(xiàn)的半分生氣,虧得青婦人不在家,不能對女兒荒廢學業(yè)的消極態(tài)度當頭棒喝,助她知迷而返,使得青溪的煩惱趁著這個機會像田間地頭的馬齒菜似的泛濫地生長起來。
青溪的姥娘病情復發(fā)再次住院,九個女兒兌錢出力輪流伺候,舅舅見老娘年邁體弱毫無起色,科技和金錢都不能使其回轉,醫(yī)生也建議再住院意義不大,便接回老家等死,幾個年輕些的姊妹也都拋夫別子跟了過去伺候,陪伴老娘最后一段時光,作為唯一的兒子——青溪的舅舅——倒是占足了姐姐們的光,老娘生病一分未出,辦理出院手續(xù)反落了幾千塊錢,如今老娘臥床不能自理,他不僅不用請假伺候,在家還能吃喝現(xiàn)成,但人心不足,當幾個姐妹私下羨慕他的福氣時,他卻因為家里人多嘈雜而不厭其煩,好在老太太終究還是更體恤兒子些,熬過了后半場的寒冬,死在萬物復蘇的春天里。
是夜,青婦人趁著姊妹的車回了家,她連日來在娘家日夜伺候,不得梳洗,老娘歿時哭了一回又一回,身上那條黑色腳蹬褲已經(jīng)揉得皺皺巴巴了,還粘著幾根稻草毛,膝蓋處漬了兩片顯眼的黃泥巴,她身形疲憊,一臉憔悴,衣服也不換,一屁股倒在沙發(fā)上。青建成還未去睡,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見妻子疲憊不堪的樣子于心不忍,趕緊倒了杯茶遞過去,問丈母娘的情況,青婦人不聽則已,一聽就像受了委屈終于見到親人的孩子,紅腫的眼眶里淚流而下,抱住他哭道:“我媽沒了!”青建成一邊安慰著妻子,一邊為她脫鞋寬衣,好不容易等她哭完了,找了換洗衣服叫她去洗澡,青婦人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突然想到了青溪,便問她的行蹤,青建成道:“估計睡了吧。”青婦人咬牙切齒道:“她還有心睡?這么多外甥兒,就她是我媽帶大的,這個時候她咋還能睡得著?你去叫她下來。”青建成哭喪著臉,又不好反駁她,只道:“她又不知你媽今兒死——不是——你媽今兒沒。”青婦人瞪了他一眼,又問:“她這幾天背書了沒有?”
“背了,天天在樓上背,為了給她騰時間,飯都是我做的。”
青婦人這才嘆了口氣道:“你老是在家做飯也不是個事兒,年前那個活太小,咱也沒掙住錢,我媽辛苦了一輩子,我弟提議喪事要辦得排場些,棺木要香柏的,席面要上好的,響器至少請三班兒,加上舞龍舞獅和擺供、禮金,我估摸著每家兒差不多也得小萬把,青溪是被我媽帶大的,咱還得再多些,咱家的錢都花在這個房子上了,剩下那兩萬是給青澈辦事兒的,我媽住院花了一部分,這回用完了,青澈的事兒咋辦哩。”青建成聽了隱約有些生氣,又不敢直懟,只好委婉道:“你這個兄弟呀,也就這最后一折騰了。錢的事兒你不用操心,我也四處打聽著哩,不拘大小,有活我就先干住,實在不行我先出去抹點兒,咋弄也不會叫你在最后這場事兒上丟面兒。”
“借了不得還?而且黎曉她家門臺兒高,到時咱辦的差了親家又該提意見了,你找人跑青溪轉正的事兒也不會少花,唉呀,事兒咋都擠一塊兒了,咋弄啊。”青婦人愁得唉聲嘆氣,青建成安慰道:“別愁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安心去洗澡睡覺吧,我給小澈打個電話,明兒一早咱過去燒紙商量商量。”
次日一大早,青溪就被一陣哭聲驚醒了,慌忙趿拉上拖鞋下樓一看,原來是青澈娘兒倆個在沙發(fā)上抱頭痛哭,哭得她心中詫異,不知何故,湊過去問原委,青婦人恨鐵不成鋼地罵道:“咋了咋了,你說咋了,叫你去看看你姥,你是今兒拖明兒,明兒拖后兒,你姥昨天半夜沒了,你再想去看她也看不見了……我的親娘啊……”
青溪怔住了,她最不喜歡參加葬禮,所以有時候會祈禱姥姥長生不老,因為她怕到時哭不出來,不哭吧顯得不孝順,干嚎吧又太滑稽,弄不好再笑出聲來,不免觸犯眾怒,便是真的哭了,眾目睽睽之下也讓人羞澀不安,可是姥姥又不是妖精,也沒吃過唐僧肉,這一天還是來了,見母親哭得肝腸寸斷的,不由得眼圈一紅,淚水就吧嗒吧嗒掉下來,青婦人見女兒落淚,心里才平衡了一點,便叫大家收拾起來往娘家奔喪,青溪支吾道:“我……今天有課,還沒請假呢。”青婦人聞言火氣又竄了上來,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想去?你個白眼兒狼!上課重要還是你姥重要?你看看你哥,一聽說你姥的事兒立即就回來了,再看看你,你可是你姥親手養(yǎng)大的,沒有你姥能有現(xiàn)在的你?今兒個誰不去都行,就你不去不行!青溪,做人要知恩圖報,你今兒要是敢不去,就是當著你姨舅們的面兒啪啪打我的臉哩!”
“我……我不想當著別人的面兒哭。”
“這就是當著別人面兒哭的事兒你不哭?不僅要哭還要大哭,哭得越厲害才越能證明你孝順,正好堵住你姨舅們的嘴。”
青溪雖然心里暗暗冷笑這種表演式的孝順,實際上還得向母親妥協(xié),她無奈地吁出一口惡氣,打電話請假去了,青婦人也換了身耐臟的黑衣服,只是在胸前戴了一塊手心大小的金黃蜜蠟,被黑衣襯托得油亮潤澤,一看就價格不菲,令青溪有些跼蹐,生怕為自己招來異樣的目光,于是盡最大限度地拉開與青婦人的物理距離。有了青澈開回來的桑塔納,青建成的二手昌河自然就退了二線,一家四口順路買了一大包黃紙,很快就來到了青溪小時候生長的地方。家有九女,本來就是方圓幾個村莊的奇談,當九個姑爺集資出力將姥娘家變成寬宅大院后,那些鄙夷女孩多的村人們也改變了傳統(tǒng)的舊思想,開始羨慕起來,如今老太太仙逝,正是抻姑娘們本事的時候,大家理所當然地憋著一兜子的勁兒要看喪事的場面,所以便是頭一天,幫忙的本家和相好的、村里的基本上都到位了,被知事的派往各路:有聯(lián)系扎紙的、有采買孝布的、有看墓坑的、有端盤子刷碗的、有縫制孝衣的……一切忙忙碌碌又有條不紊。路邊上已經(jīng)停了好幾輛坐騎,有汽車,有摩托,有奔馬,最多的還是自行車,看來,幾個閨女都來得差不多了;寬敞的大院里已盤起了兩眼大灶,兩個廚仗和幾個幫手切的切洗的洗,十來個幫忙的男男女女里里外外不停地你來我往,幾個看起來有身份的白頭發(fā)老頭坐在小方桌周圍,和無處可去的男賓們一邊抽著煙一邊聊著天,整個院子都被煙霧和造飯的水汽籠罩著,仿佛集體跟著老太太升天了;堂屋沖門停放著姥娘的遺體,蒙著一張白布單,周圍的水泥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坐滿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頭發(fā)花白、一身正氣的知事見來了親戚,便起身接了青建成手中的黃紙遞進堂屋門里,叫他們跪在門口的一條草席上磕頭,嘴里喊著“孝子謝”,跪在長明燈旁的舅舅便也俯身回了一個頭,青婦人突然沖進去跪地扶尸大哭,邊哭邊撕心裂肺地叫著親娘,那群女人也陪著哭了起來,立時哭聲震天,一直擔心哭不出來的青溪再次被這哀痛渲染得熱淚長流,縱使曾經(jīng)被姥娘罵成狗,可現(xiàn)如今她瘦成了一把骨頭,錦衾下幾乎看不出人形,人死燈滅、長眠無生,那罵聲便顯得無足輕重,隨著生命的消失而釋然了,只剩下對死亡的敬畏,對天道的臣服。
哭了一會兒,自有本家的女人們和妗子上來勸,然而有外人在場正是比拼的好時機,幾個老姑娘越勸越哭,忽然一聲驚呼,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大姨跪撲在地上,去捕捉在地上彈跳的一副假牙,她的女兒趕緊去攙扶她,旁邊的幾個孝子也發(fā)現(xiàn)了,住了哭聲幫她拾牙,其他人圍觀過來詢問緣由,方知是哭泣時嘴張的太大,不慎將假牙掉了出來,便有忍俊不禁的領先大笑起來,引帶著眾人哄笑了半晌。被擠在角落里的青溪鄙夷地望著她們,與自己的至親從此天人永隔,這么悲痛的時刻居然笑得這么張狂,實在算不上有情有義,但是哭掉假牙又確實可笑,她腦補著假牙從悲痛的大姨嘴里掉出來的畫面,一時也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官居主任醫(yī)師的大表姐曹紅梅詫異地問她笑什么,青溪立即收斂了笑容,怯怯地解釋道:“你媽把假牙哭掉了!”曹醫(yī)生越發(fā)詫異:“人家都笑過半天了你現(xiàn)在才笑?反射弧也太長了。”于是眾人又笑青溪。這時一位本家的女知事將綴了藍布塊的孝布遞給青溪,二表姐小景幫她裹到頭上,理好頭發(fā),總算是化解了尷尬,但是緊接著小景又拿胳膊肘戳戳她,挑逗道:“小溪瞧你爸,被咱幾個姨夫一圍都看不見他了。”其它幾個姨表親聽了,都抻著脖子往外看,果然要從人縫里才能閃現(xiàn)出一臉熱忱的青建成,不禁都噗嗤笑了,青溪也匆匆向外撇了一眼,其實什么也沒看到,便羞憤地反攻道:“那時你學習不好,初中都沒上完,成天在家里呆著,也不知道攔著點,叫他倆結成了婚。”二表姐是成功的生意人,什么話頭兒吃不住,聽了青溪的話也不惱,笑道:“我要是攔下了還會有你?”青溪懊惱道:“沒我正好,誰愿意來。”二表姐道:“嗐,你爸能說會道,清是把你媽和那個空軍的事兒攪黃了,要不然老姨會嫁給你爸?”有親戚拿胳膊肘杠杠二表姐,示意她注意分寸,青溪暗暗吐口惡氣,不禁又開始埋怨父母的結合給現(xiàn)在的她帶來的尷尬,要是有人敢這么奚落岳歷的少白頭,那她可決不會忍氣吞聲,幸好他不在場,可以不必和這些虛榮攀比的濁貨打交道,但愿他的世界里都是純真美好。想起岳歷,青溪不禁又陷入了沉思,望著一群打趣說笑的女人把肅穆悲痛的靈堂變便成了瓦舍勾欄,她的意識早已飛出屋頂,飛到那片梅林之中了。
終是八姨不死心,從人群中擠到青溪旁邊,把在韓垌廟會上說媒的事再次提了出來,怕旁人聽見,特意壓低了聲音湊到她耳邊嘀嘀咕咕,沒想到這架勢更加引人注意,很快就有好事的打聽她們在說什么悄悄話,一個人問,緊接著就跟過來好幾雙獵奇的眼睛,反正這批孝子們除了哭也沒別的事情可干,八姨便將給外甥女兒說媒的事情說了出來,叫大家?guī)椭脗€主意,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臊得青溪恨不能跟姥娘同歸于盡,頂著熱辣辣的臉龐道:“你們說啥都是白搭,我媽叫我集中精力考教師編,不叫我談朋友。”八姨道:“我去跟你媽說,這小是真的好,我是真不想叫你錯過去嘍,要是小滿的年齡合適我都留給我家小滿了。”青溪忙道:“那你等著小滿長大給她說唄。”八姨笑道:“我能等人家不能等呀,正好長你兩歲,多合適的事兒。”青溪道:“差兩歲的人多了去了,照你的標準豈不是都合適?”小景道:“八姨,你就別再說了,多明顯啊,小溪一再推辭,那說明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誰有男朋友?就你話多。”青溪像被踩住尾巴的貓似的竄起來,一邊踅摸著四周青婦人的身影一邊紅著臉小聲警告道,“不要瞎說啊,被我媽聽見你替我挨罵。”
小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道:“看看看看,此地無銀三百兩。”
八姨失望地問道:“真哩?那就可惜了。”
曹紅梅道:“找的哪兒的?他是干啥的?”
“你們這是妖言惑眾,論罪當斬的。”
青溪招架不住,慌忙丟下一句判決逃了出去。院子里除了各路知事,便是無所事事的男賓客,或坐或站地聊天,青溪到底在姥娘門里生活過幾年,有幾個知事的鄰居認出了她,禮貌地感嘆著她身形外貌上的巨大變化,話里話外也能聽出些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意味,這如一絲甘泉滋潤著她干燥皸裂的心臟,而才剛親戚們的打趣如一枚植入她心臟的種籽,它們的不期而遇突然滋生出一個大膽的計劃——去見岳歷!既然他沒有時間,又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法,那她就去見他好了,反正田心安說過他是喜歡她的,她也為他的喜歡找到了可靠的依據(jù)——好看——這使她信心倍增,甚至盲目地相信只要她再稍微裝飾一下,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絕對會是他的一個驚喜。這個念頭一出,如一簇火苗撩撥得她坐立難安,恨不能插翅高飛,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賠他褲子的由頭,一摸兜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分文,且身在姥娘家,離了小木蘭就相當于失去了飛翔的翅膀,再美好的愿望在這些問題面前都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跌落云頭的青溪心灰意冷地獨坐在院落一隅發(fā)呆,捱到中午,青澈見妹妹淚眼欲滴,以為是在緬懷姥娘,便喊她一起吃熬菜,她哪有胃口,懶懶地沒動彈,青澈便端了半碗給她,勸道:“再傷心也得吃飯啊,一會兒吃完飯我回去上班,咱爸也回去,你哩?”青溪聽到可以離開,跟瀕死之人被注射了一劑腎上腺素似的,瞬間就滿血復活,她強壓住希冀的沸騰扒了兩口菜,就找青婦人請假去了。青婦人姊妹十個正召在開白事會,見女兒在門口招手,不知什么緊急事務,當聽到她支支吾吾地表達出想和青澈一起回去的意思后立即低聲拒絕,并叮囑她必須和自己一起留下來燒黃昏紙,才不枉姥娘看她一場,青溪不滿道:“你看這么多外甥女兒誰會留下來燒黃昏紙?我是去買考試資料又不是去玩,馬上就要考試了,你讓我留下來也可以,但要是到時考不過去你可別怨我啊。”青婦人道:“你這會兒走就能保證考過去?”青溪信誓旦旦地表態(tài)道:“當然,我不僅要從現(xiàn)在開始死命背書,還保證到我姥出殯那天哭得撕心裂肺,中不?你再給我點兒錢唄,除了買考試資料我還想順便再買件襯衫。”青婦人并不相信青溪,但白事會不容她耽誤,她的內心深處也情愿再賭一把,管他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再說吧,于是嘮嘮叨叨的從褲兜里掏出錢來,抽出一張百元鈔遞過去,道:“咱家不比往常,現(xiàn)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你給我省著點花,買個素點的衣服啊,這正趕上你姥的事兒……”青溪小心翼翼捏住錢,乖巧且誠摯地點著頭,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生怕動作大了驚醒母親。
出師大捷,更是助長了青溪的信心,她如法炮制,又分別向父兄各騙了二百塊錢,手攥數(shù)百元的巨款,懷揣必成的壯志,沐浴焚香,描眉畫眼,換上薄薄的春衫長裙,不顧春寒日斜,一溜煙兒地向愛情——不,準確的說,應該是向她的成功奔赴而去。她認為小鎮(zhèn)上的衣物不足以匹配岳歷的身份地位,送給他的褲子須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于是一副不怕宰的有錢人樣子,直接跑到市中心的時裝街上,根據(jù)印象中岳歷的著裝風格精心選了一條暗色西褲,還給自己買了一件鮮艷奪目的百合花襯衫穿在身上,小風一吹呼啦啦就像旗幟一樣拉風,興奮的她根本感覺不到寒冷,只覺得熱血沸騰,結果再不顯現(xiàn)她就要炸開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此刻她手中有了禮物,嘴里有了借口,卻發(fā)現(xiàn)不知道該送到什么地方,因為,她不知道岳歷在哪里。快要泄氣的她突然想到初次見面時,岳歷的表姨著重介紹了他的工作,于是趕緊找個報亭買了份全市地圖,標出岳歷單位的所在位置,拿出行軍打仗的謹慎態(tài)度,騎著小摩托車走走停停看看,好不容易找到正經(jīng)大門時,太陽已經(jīng)潛伏下去了,大門里兩三棟大樓座落在余暉中,雖然不高,卻莊嚴矜重,在一院子大樹綠植的掩映下,彌漫出濃重的神秘色彩,所以,門衛(wèi)大叔不讓她進去,他也不認識岳歷是何許人也,當她就要以為命中注定無緣岳歷的時候,大叔好心給了她一個財務處的辦公電話,叫青溪自己聯(lián)系。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青溪跑了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同事說他去找領導匯報工作了,但青溪還是松了口氣,畢竟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不見到他決不回頭,于是叫同事轉告岳歷,她在大門口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