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經(jīng)過二十四小時的揮發(fā),錯誤意會丁甫臣所帶來的尷尬和后悔漸漸揮發(fā)掉了尖銳的成分,青溪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在面對田心安投來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難受表情時,還能夠慶幸當時沒能向她和盤托出內(nèi)心所想,為自己的盲目自信保留了一條遮羞的底褲,雖然依然沒有松口允許她發(fā)表意見,但也不再威脅她“敢笑就把你的承包計劃公布于眾”,或者干脆幫她一起回憶尚在困境中的陸小上,田心安立時就對這樁糗事意興闌珊,陷入到了自己的無奈和擔憂之中。兩人相安無事地上完了半日課,時至中午,為了徹底撇清與陸小上的關(guān)系,田心安決定不回出租屋吃午飯,只在校外的小地攤兒上買了兩個煎餅果子,和青溪在教室內(nèi)簡單吃了,省下來的時間也不再與青溪閑扯,專心致志地投入到了白主任給她下達的繁重任務(wù)中。青溪支著腦袋倚在桌子上,盡管已貴為老師,并且還是休息時間,她還是習(xí)慣性地在面前攤了一本書作掩護,眼睛瞟向窗外的天空發(fā)著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大早還湛藍潔凈的天空變成了淡淡的灰色,烏云均勻地鋪陳在半空,好像正孕育著一場久違的春雨,果然,不多時便風起云涌,大風把烏云卷到頭頂,云層越積越厚,天色越來越暗,直醞釀到下午半晌,兜不住重量的烏云開始灑下雨滴來,待風一住,雨滴就越下越穩(wěn)當,看起來不像是會馬上停下來的樣子,剛剛回暖的天氣驟然變得陰冷,冷空氣襲來,刺激得青溪手心發(fā)癢,穿著寬大T恤的她不禁撫了撫裸露的手臂,將胖出來的衣襟折起來緊緊裹在身上。學(xué)校因不負責培訓(xùn)學(xué)員的食宿,所以下午只安排了一節(jié)一個半小時的大課,方便遠途的學(xué)員返程,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人文關(guān)懷,但老天不以人文為道,天要下雨,每個學(xué)員都和在雨中挨淋的萬物一樣要接受他的無差別待遇,包括傷痕累累的青溪和責任重大的田心安。及到放學(xué),春雨緊一陣慢一陣歇一陣,就是不停,有備而來的紛紛撐傘披衣蜂擁而去,沒有準備的或等待觀望或另找他法,青溪不比別人,沾不得雨水,田心安看看天又看看她,為難地問道:“咋弄?”青溪看看她又看看天,無奈道:“沒法兒。”過了一會兒又試探道,“要不……去金毛獅王哪兒?”田心安道:“你不回去打針了?聽說狂犬病死得很難看。”青溪并不忌諱死亡的話題,甚至還有些期待,所以對田心安的戲謔并不在意,無所謂道:“二選一吧,要不死于狂犬病,要不死于寒冷。”田心安道:“既然你還有的選,那還是選狂犬病吧,這樣你爸媽還能得到丁甫臣的一筆賠償金。”青溪厭惡聽到這個名字,于是白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往外走去,剛出教學(xué)樓就被一股寒氣裹挾,立時凍出了一層雞皮疙瘩,便是T恤裹得再緊也無濟于事,不一會兒就連牙齒也跟著抖起來,黑青著一張臉回頭道:“這個時候了還倒春寒呢!我同意你的意見,還是死于狂犬病吧,因為狂犬病還有個潛伏期,凍死可沒有,冷得受不了了。”田心安哈哈大笑,脫了自己的外套罩在她頭上,一邊埋怨她不懂得春捂秋凍的習(xí)俗,一邊攙扶著她慢慢去車棚取車,盡量把她包裹嚴實了才懇求道:“我先帶你去小陸那兒加件厚衣服,然后找個雨披送你去醫(yī)院打針,他要是留咱你可千萬不能同意啊,我不想韓道榮知道了誤會,現(xiàn)在不比以前,既然答應(yīng)了他就得跟小陸保持距離了,你這次就為了我辛苦辛苦吧,啊?”青溪拭去她臉上的幾點雨珠,佯裝著勉為其難道:“我不下地獄誰替你下地獄?”兩人打定了主意,便發(fā)動125沖進了雨里,都說春雨貴如油,可這場雨卻下得一點都不憐惜,雨點跟租來的似的趕著緊地往下篩,將那街頭巷尾新抽的植物嫩葉沖洗得越發(fā)干凈嬌嫩,沖下來的臟水聚集在低處的馬路邊沿,形成了兩條淺淺的水溝,田心安急不避路,車輪滋出的臟水濺在她們的褲腳上,及到了目的地,不但褲子被濺得一塌糊涂,上衣也被雨水打得透濕,田心安不顧自己淋得落湯雞樣的,先揭去包裹青溪腦袋的包袱皮檢查傷口,見沒有沾濕才松了一口氣,一手拎著濕衣服,一手托著她慢慢往樓上挪,青溪突然道:“田心安,我不想死了。”
“啥意思?”
“你對我這么好,我舍不得死。”
田心安沒好氣地白她一眼,確定了她的新病情:“神經(jīng)病。”
青溪卻閃爍著淚光動情地表白道:“你愿意陪我這么慢的走,不催促,不抱怨,我覺得很幸福,很感動。”
“喂,”田心安提醒道,“太膩歪了啊,聽得我起雞皮疙瘩,別成天胡思亂想了,想得太多就是庸人自擾,有這工夫幫我寫幾個方案多好,白主任還等著要哩。”青溪的表白如雞同鴨講,失望地甩脫她自行往樓上爬去,田心安笑著越過她拿出鑰匙開了房門,卻見陸小上正站在門廳脫濕衣服,見兩個女孩突然進來,忙不迭地將脫下來的濕襯衫往身上套,但衣服是濕的,慌忙中怎么也穿不上去,只好狼狽地躲到衛(wèi)生間去了,田心安放眼一望,僅僅兩日未歸,這處小小的房間就今非昔比了,桌子上、椅子上、地板上、冰箱上,但凡是有面兒的地方全攤著報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印刷車間呢,在報紙的縫隙中還夾雜著幾個方便面筒,殘羹剩飯和用過的一次性筷子灑在報紙上,隨著氣溫的驟降,油膩的湯汁凝成固體,照片一樣記錄了陸小上這兩日來不可更改的行蹤。“小陸?”緩過神兒來的田心安柔聲朝衛(wèi)生間叫道,“你也是剛回來?家里咋這么多報紙?你去找工作了?”
在田心安離開的這兩天里,對于陸小上來說無異于兩個世紀那么漫長,他甚至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失戀的悲傷中,因為此刻的生存比悲傷更為迫切,他一邊購買報刊雜志,以一種比找對象還認真的態(tài)度仔仔細細尋覓著招工廣告,一邊去打印店制作個人簡歷四處分發(fā)郵寄,一邊和家里通話試圖扭轉(zhuǎn)不利局勢,一邊不得不到處奔波不放過每一個面試機會,這種忙碌緊張的狀態(tài)對獨守空房的他來說無疑是彌補空虛失落的良策,但三天兩夜過去后,打車吃飯、郵寄印刷以及長途話費面試繳費等等等等,毫無征兆的花銷費用徹底打敗了他,田心安留下的錢不過是杯水車薪,當他的口袋里數(shù)來數(shù)去只剩下三十四塊錢的時候,嚇得他守在銀行不肯離開,希望下一秒能夠出現(xiàn)奇跡,但他最終還是失望而歸。他知道今天田心安返校上課,內(nèi)心因此充滿了期待和忐忑,他有多希望見到田心安,就有多害怕她回來,希望見到她是因為他對她深深的眷戀和依賴,在她離開后愈發(fā)顯得濃重辛烈,好似一杯解憂消愁的毒酒,害怕她回來是因為未聽從安排的他,不僅沒能讓她看到事態(tài)的轉(zhuǎn)機,還在這短短兩日內(nèi)刷新了自己的新低,瀕臨在乞討的邊緣百無一用,他捏著三十四塊錢驚心動魄的等待著,當午飯時間田心安沒有選擇回來用餐時,他就知道自己真的失去她了,頹敗的他不敢趁著下雨的機會去嘗試乞求她的垂憐,三四十塊錢,倘若她真的回來了又能怎么辦?沒想到銀行里的奇跡沒有出現(xiàn),家里的奇跡出現(xiàn)了,坐在馬桶上的陸小上聽到田心安溫柔的聲音真實地傳進來時,忍不住百感交集,淚流滿面,他穩(wěn)住了情緒矢口否認道:“沒有……就是隨便看看……”
“這會兒雨挺大的,青溪我倆都淋濕了,現(xiàn)在去臥室換衣服,你也趕緊把濕衣服換掉吧,別凍感冒了。”
陸小上聽到她們二人進臥室關(guān)了門,才一溜煙兒鉆回自己房間,三下五除二換了身干爽的衣褲出來,又忙亂地收拾起門客餐廳里的垃圾,當他實在是忙無可忙時,提著一大袋垃圾迷茫地站在主臥的門口,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又去褲兜里摸了摸那把碎鈔,終于硬著頭皮故作輕松地問道:“心安,晚飯你們想吃什么,外面下雨,我去買回來吧?”臥室門應(yīng)聲開了一條縫,田心安探出一顆腦袋笑道:“今兒黑不能在這兒吃了,前兒青溪被狗咬了,我得帶她回去打第二針疫苗,你找找家里有沒有雨衣吧,她的傷口不能沾水。”
“啊?”陸小上的失望里居然夾雜了一絲他毫無察覺的釋然,“……家里沒有雨衣。”
“呀,那咋辦?”田心安回頭問青溪,青溪正小心翼翼地套著衣服,頭也不回地埋怨道:“我說請假在家休息,你非讓我過來點卯,還不知將來你真當了領(lǐng)導(dǎo)咋壓榨我哩。”田心安粗暴地打斷她道:“少說這些沒菜水話,趕緊想辦法回去,晚了醫(yī)院就沒人給你打針了。”青溪道:“那你去給我爸打個電話叫他開車來接我吧。”陸小上趕緊應(yīng)道:“我去我去,外面下雨呢。”田心安遲疑道:“你一個男的咋說啊?再說青溪她爸可能找不到這個地方,還是給心平打吧,她知道路,叫她找輛車或者帶青溪她爸一起來都行。”陸小上應(yīng)了一聲,披了件厚一點的衣服擋雨,往小區(qū)門口的公用電話去了,田心安看他出了門,才返回臥室嘆道,“家里連把傘都沒有,真不是過日子的人呀。”說著幫青溪穿好衣服,她見柜子里依舊如故,那些未拆標牌的衣服都完好如初地掛在那里,不由得感慨唏噓,她知道陸小上滿臉毫無掩飾的沮喪是因為事情沒有任何轉(zhuǎn)機,可見為了擺脫一個農(nóng)村姑娘,他的父母是何等的決絕,不惜扼住兒子的咽喉,她除了感嘆陸小上的悲哀外,就是慶幸自己急流勇退的見識和魄力,她取下幾件自己的衣服打好包,打算趁著青掌門的車拿回去,從此徹底與陸小上劃清界限,然后將那些絢麗多姿、輕紗重裘的衣飾盡數(shù)關(guān)進了柜子,依依不舍的和它們道了一聲:別了,司徒雷登!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打點好行裝的田心安見陸小上遲遲不歸,便趁著這一會兒的空當為他最后一次整理房間,心里盤算著怎么跟他告別才能最大限度減少對他的傷害,倘若青建成跟著來接青溪,還須得向他解釋一下出租屋里住著個男士的原由,除了田媽媽,她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誤解了自己。原來陸小上兜了個圈去買水果了,他已經(jīng)從不知所措中恢復(fù)到了正常,暗暗自責了對田心安完全拋棄自己的誤會,并對她的主動回歸重新樹立了信心,爭取在她們明日正式回來之前和父母和解,不論付出什么條件他都答應(yīng),只要能夠解凍銀行卡,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剩下的都可以慢慢爭取,滿懷希望的他一回來,就興致勃勃地去廚房清洗水果了,不一會兒端出一盤擺著簡易造型的新鮮水果,道:“現(xiàn)在的草莓櫻桃最新鮮了,我嘗了,還不錯,就買了些給你們吃,你別拖地了,一會兒我來打掃,青溪也出來吃呀,讓我看看你傷的怎么樣,你怎么被狗咬了?”陸小上一邊把水果盤放上餐桌,一邊叫兩人品嘗,餐桌上放著田心安的衣服包,他好奇的扒拉開一看,整個人頓時石化,從他僵硬顫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是有多么的震驚和絕望,好一會兒,他覺得傷獸一般的情緒被自己用鐵鏈鎖控制住了才轉(zhuǎn)過身來,一張偽裝得破綻百出的臉勉強擠出絲心平氣和的顏色,道,“田心安……你這是什么意思?”
田心安將拖把豎到墻根兒走過去,見他翻看了自己的提包,知是自己堅決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為他所知,便略顯歉意地安慰道:“小陸,咱上周都說好了,我跟青溪以后還是走讀吧,這樣對誰都好。”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包裹抓在手中,以防和他因此爭執(zhí),卻還是被憤怒的陸小上劈手奪過去,聲音偽裝不住了,率先招供出了哽咽的本色,不顧挪到臥室門口的青溪看在眼里,狼狽不堪地哀求道:“我不讓你走,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一定會處理好我爸媽的。”在這樣一個關(guān)鍵時刻,田心安只求能夠安撫住他的情緒不要發(fā)瘋,不被接下來的李心平甚至是青建成看到,于是不敢和他硬剛,反而比往常更加溫和親切,不給他的瘋狂提供落腳點,她面帶矜持的微笑轉(zhuǎn)而坐在餐椅上,然后以長輩和藹的口吻笑道:“小陸,你是個成年人了,解決問題首先得端正態(tài)度,然后多運用大腦,而不是跟個小孩兒樣的耍性子。我上次已經(jīng)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問題的癥結(jié)在你和你的家里,而不是我這里,你不能要求我為了你們的問題無休止地退讓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限,哪怕我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農(nóng)民,也有不允許他人踐踏的尊嚴,該我努力的地方我都努力過了,你不能再要求我毫無下限地遷就你們的問題,那樣對我太不公平了。”陸小上色厲內(nèi)荏地白了她一眼,不服氣地坐在了她的對面,道:“道理不用你講,我都懂,我沒有踐踏你的尊嚴,也沒有讓你遷就我家的問題,我只是……只是……想讓你再等我?guī)滋欤衣犇愕脑挷蝗フ夜ぷ髁耍灰阍敢獾任遥疫@就回去做他們的思想工作,我一定會讓他們接受你的,相信我,不要走。”
“我為什么要等一個傷害我的家庭接受我呢?”
“難道我對你的……深情不值得你等我一等嗎?”
田心安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道:“便是有一天你家愿意接受我了,我也未必能夠原諒他們今天的輕視,不能確定的未來,投入的越多,失望就有可能越多,你不就是前車之鑒嗎?我和你不一樣,小陸,我輸不起。”說完,田心安站了起來,打算結(jié)束這場談話,“你現(xiàn)在可能需要時間和空間調(diào)節(jié)一下自己,我和青溪還是去樓下等心平吧,省得她找不到門兒。”陸小上聞言,條件反射似的把提包死死抱進懷里,好像這樣就能阻止田心安的離去,驚懼得聲線顫抖,音色緊繃,控制力開始潰散:“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韓道榮,他究竟為你做了什么讓你這么義無反顧地拋下我?你告訴我,我加倍做給你,他根本就沒有我愛你,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他能嗎?”田心安見陸小上還是爆發(fā)了,心中不免有些氣餒,但還是捂著嘴故作輕松地玩笑道:“我真有這么大魅力嗎?謝謝你的不吝夸贊啊。既然你不想讓我倆走讀,正好,青溪的這一身傷最好也不要來回奔波,但是晚上她得獨睡一床,我怕碰了她的傷口,所以能不能辛苦你搬回心平家里,然后再另作打算?”陸小上思量再三,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留下,保存住實力,愛情自可徐徐圖之,于是點頭同意了,趕緊把田心安的衣服倒在主臥的床上,然后去裝自己的,田心安無奈地一笑,把青溪扶到餐桌坐下來吃水果,仿佛自我安慰似的,道:“慢慢來吧,逼得他急了再惹事端。”
恰在此時響起了敲門聲,田心安以為是青掌門到了,一邊說著好快一邊整理了衣衫前去開門,誰知門外站的不是青掌門和李心平,而是好久不見的岳歷,他把慣常穿的西裝換了件深色夾克,敞著懷,露出里面的淺色襯衣,一樣的精神持重,手里拄著一把黑色的拐棍雨傘,雨水順著倒立的金屬傘尖淌在地上,和著他皮鞋上沾的雨水匯成了一小片水洼,他若有所思的臉龐一見到田心安,便將她欣慰解脫的笑容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臉上,而田心安則大驚失色,居然愣在原地失了禮數(shù),還是岳歷打破了僵局,以他貫有的溫和得如同牛奶般的口吻道:“好久不見了,田心安。”田心安如一只吊線傀儡,被迫伸出一只手和他握手招呼,卻絲毫沒有讓進門的意思,岳歷只好再問,“青溪也在?”
“呃……”田心安下意識地回頭搜索青溪,受傷口制約,不便行動的青溪依然坐在餐桌前,下巴擱在桌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一顆草莓,手指里捏著一截鮮紅的草莓尖端詳著,不知是在研究什么還是在想些什么,便叫道,“青溪?……岳歷來找你。”青溪白了她一眼以示對她惡意玩笑的譴責,然后把剩下的草莓尖一口吃進嘴里,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準備出發(fā)回家,田心安見她不信,只好閃開一條門縫放岳歷進來,道,“真的。”
乍一相見,兩人都被對方驚到了,剛開始青溪以為是看錯了,當她確定這不是臆想不是夢境時,心臟居然一時忘了供血,她的臉刷得白透了,愣在那里動彈不得,轉(zhuǎn)而又想到自己的狼狽模樣,不禁又氣血上涌,臉色就跟坐了過山車似的,從慘白一下變成了血紅。盡管經(jīng)過干細胞沒日沒夜的辛勤修復(fù),青溪的傷痕依然令人觸目驚心,岳歷的穩(wěn)重也被那些裸露的血痕驚得不知所蹤,忙走近些去審視,又不敢盲目上手,只好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新傷落著舊傷,受傷好玩兒呀?”
“呃?”岳歷的到來對青溪的沖擊力過大,以致于她聽不見他問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她的焦點還停留愕然上,田心安笑得含沙射影,道:“我還以為她是犯桃花,沒想到最終還是觸霉神。”岳歷不知田心安所言何意,回過神來的青溪趕緊截住話茬兒,道:“我……我沒事兒,就是……呃,最近有點兒背……”岳歷輕嘆一聲,道:“心平給我打電話了,說你被狗咬傷了,下雨回不去,叫我來接你去打疫苗。”說著,端起青溪的兩只手翻過來,在她那還滲著些許津液的傷口上輕輕吹了吹,道,“還疼不疼了?”青溪頭腦一熱,趕緊掙脫他的手退遠了一步道:“不疼。”岳歷對田心安道:“那我先帶青溪去打針,心平說她晚一會兒到,然后大家一起吃個飯。”田心安有些搞不懂了,岳歷分明是不愛青溪的,不然哪一對戀人可以忍受這么久的分離而沒有任何聯(lián)系呢?青溪的表現(xiàn)也印證了這一猜測,在她看來,青溪就是一個滿腦子風花雪月的花癡,除了愛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她形容枯槁、一蹶不振,當年只是和邢坤傳了些紙條都能讓她愛得撕心裂肺,跟那個偶遇的和尚甚至連句話都沒說過就為之黯然傷神,愛情之于她如蠅逐臭、如蟻附膻,她和李心平唯一的區(qū)別就是缺少了一個犯錯的對象而已,田心安剛剛才為他們的這段感情劃上完美的句號,岳歷卻來了個大反轉(zhuǎn),居然突然出現(xiàn)而且表現(xiàn)得如此溫柔體貼、關(guān)懷備至,使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經(jīng)驗來,見問,竟不知是該同意還是拒絕了,倒是青溪忙著擺手道:“不用不用,一會兒心平來了我們回鎮(zhèn)上打就行。”岳歷道:“你要是不放心別的疫苗,我就帶你去鎮(zhèn)上打,要等她來不知到幾點了,她就是怕耽誤打針才叫我就近先來的,她不說,我都不知道你們在這兒住了這么久了。”陸小上這時也收拾好衣服從臥室出來,岳歷對他的出現(xiàn)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好像早就知道他的存在,或是對他的存在根本就不在乎,保持著一個恰當?shù)纳缃痪嚯x,客氣地與他握手招呼后,帶著尚有些抗拒的青溪先行打針去了。
下雨使本不該黑的天過早的黑了,路燈亮了,雨點稀疏零落,但依舊沒有停,行人們匆匆忙忙,春天就象是道聽途說一般,馬路、汽車、樓房、溫度,它們都回到了春來之前的老樣子,全然沒有了春的氣息,只是馬路邊那幾株瘦而淡的木槿花枝,被急馳而過的汽車帶彎了腰身,又經(jīng)雨水的清洗滋潤,總算是印證了這里也曾經(jīng)春暖花開過。青溪拘謹?shù)刈诟瘪{,她既不好意思執(zhí)意要求岳歷跑那么遠回鎮(zhèn)上打針,又不知道附近的醫(yī)院在哪里,更不懂他來的意義是什么,所以不敢造次,坐得一動不動,連大腦都仿佛變成了凝固的混凝土,岳歷也有些跼蹐,一心一意地開車找醫(yī)院,沒有話題打破這緊張尷尬的氣氛,只有廣播里傳出認真且忙碌的聲音,播報著一些新聞軼事。不知轉(zhuǎn)到哪里,終于找到了有相同疫苗的醫(yī)院打了針,岳歷又讓大夫順便檢查了一遍傷口才作罷,青溪的疏離和抗拒讓岳歷很有距離感,不敢擅自碰觸她,只能在旁邊虛扶著慢慢挪動,一張傘幾乎全部罩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衣肩則很快被雨水打濕,青溪不敢坦然受用這種關(guān)懷,不顧地面積水濺到腳上,忍著疼痛加快步伐回到了車內(nèi)。
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wù),岳歷松弛下來,慢悠悠駕著車子往聚餐點匯合,不時瞟一眼依然一聲不吭像個犯錯學(xué)生似的青溪,輕輕清了清嗓子,道:“怎么一路都不說話?”青溪詫異地望向他,但見他的眼光轉(zhuǎn)過來忙又慌亂地投向窗外,岳歷不僅暗自好笑,她的樣子總能有效地激發(fā)出他的優(yōu)越感,絕對的權(quán)威令他甚是愜意自如,于是越發(fā)地捉弄起她來,道,“你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了嗎?怎么不敢看我?”青溪更加窘迫和詫異,甚至有些發(fā)懵,找話題本就應(yīng)該是主動來訪者的事情,就像誰組飯局誰買單一樣,怎能強加于她呢?而且她和他沒有任何連帶責任關(guān)系,能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剛要開口反駁,突然想到昨日在梨園她確實有意歸順園主,雖然岳歷和她沒有實質(zhì)上關(guān)系,但他仍然是她心靈的主人,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好像是有點理虧,這么一想,氣勢頓萎,反駁的嘴巴合上了,不服的表情也消失了,這回輪到岳歷詫異了,追問道,“你真做了?做什么了?”青溪的不服有些色厲內(nèi)荏,道:“跟你啥關(guān)系?”岳歷笑道:“那你不敢看我?”青溪忍無可忍,道:“誰不敢看你?我那是不屑看。”岳歷道:“為什么不屑看?我得罪你了嗎?”
“……”
也是,盡管青溪的心里滄海桑田,可實際上她和岳歷連窗戶紙都沒有點破,怎么可能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民事責任呢,抗議的萌芽又被扼殺,啞口無言的她憤憤不平地垂下了腦袋,岳歷帶著勝之不武的失落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道:“那天你受傷后,其實我有打電話給你,是打到心平家的,田心安說你因為轉(zhuǎn)正考試的事情被爸媽禁足在家了。”青溪的混凝土腦袋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炸得四分五裂,一時不知該搶救哪個部分,只是瞪大不可思議的眼睛,岳歷見狀,反問道,“你不知道嗎?田心安沒告訴你?”
“你找我……干嗎?”青溪選擇了一塊她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殘骸問道,其他部分她此刻還無暇顧及,岳歷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xù)問著自己的問題:“青溪,你去過我們單位幾次?”
“呃?”
岳歷道:“你那天來辦公室找我被同事看到了,后來問起你,才突然想起有個女孩兒曾經(jīng)打電話說在單位大門口等我,姓青天大老爺?shù)那啵髞硪幻屯宿D(zhuǎn)告我,問我是不是你呢。”青溪的臉騰得一下紅透了,矢口否認道:“不是我。”岳歷心知肚明地笑了笑,繼續(xù)著他的話題:“我又專門去門口問了那幾個門衛(wèi)師傅,有一個師傅記得一個騎紅色迷你摩托的姑娘,一直在大門口的路邊等到很晚才走。我已經(jīng)忘了那天我在干嘛,究竟有沒有在單位,如果在單位的話為什么下班時沒有看到你,讓你一個人在那里空等了三四個小時,青溪,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那樣等一個人會讓對方產(chǎn)生罪惡感的?我非常愧疚,但是又不知道你的聯(lián)系方式,只好把電話打到了李心平家,就是想要跟你解釋解釋,那天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來,可不是故意不見你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清楚這件事情田心安知不知道,所以電話里沒跟她具體說,只說有空找個時間大家聚聚,我想見到你跟你當面說,表達一下我和我同事的歉意,但是你們從此之后就再沒和我聯(lián)系,我想可能是你不想原諒我了,直到剛才李心平告訴我你又受了傷,并告訴了我地址,我才有機會當面向你道歉,對不起啊。”
這是青溪第一次聽到有人向她賠禮道歉說對不起,印象里凡事好像錯的都是她,哪怕是她對父母的拋棄、姥娘的苛待稍有微辭,就會迎來眾人的一致指責,讓她以為被拋棄被苛待被指責都只不過是自己的問題,怨不得別人,但是,花時間等岳歷那是她自愿的,不是岳歷的強加,不需要任何人為她分擔后果,但岳歷卻為了她個人的決斷買單承責,令她一時五味雜陳,好像一個人突然來到了陌生的世界,有些水土不服。但她不想聽到這聲對不起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這句道歉的背后藏著他不愛她的陰謀,他不愛她,所以不想虧欠她,和她不愿意接受他善意的相助一樣,用兩不相欠徹徹底底地切斷和她的所有牽連,所以她希望這個道歉是假的,甚至今天的岳歷也是臆想中的幻影,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仗著那一絲的假象繼續(xù)白日做夢而不必羞愧,于是問道:“你帶我吃過冰淇淋面包嗎?”
“什么?那是什么?”
“錄像廳呢?還有夜游邙山?我們有一起去過嗎?”
岳歷面露疑惑,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是想去嗎?”
青溪死心了,他果然是真的,真實到令人心灰意冷,往后,她連臆想都被他剝奪了,她花了一會兒時間控制如潮水般洶涌而至的絕望淚水,以他人察覺不到的平靜道:“不是,我只是確認一下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所以呢?”
“沒有所以……”青溪堆起心灰意懶的微笑道,“那次只是路過,你不提我都忘了,沒必要專門跑來道歉的。”
“你經(jīng)常花幾個小時等一個路過的人嗎?”
“我有的是時間,你管我咋揮霍呢?就像你一樣,你愿意把有限的生命揮霍到一個遠走高飛的人身上,那是你的自由,我管你了嗎?”青溪忍不住漏出些情緒的火花,隨將頭歪在車窗上,盡量拉開與岳歷的距離,以此宣誓著自己的尊嚴。岳歷聽青溪這么明顯地暗示著他和崔南雁的悲劇,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辯解,車內(nèi)的氣氛又恢復(fù)了沉寂,直到飯店門口的停車場,他停好了車,關(guān)了引擎,卻倒身靠進座椅里,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青溪已然為她不自量力的失言而后悔,不僅刺痛了岳歷,也激起自己的嫉妒,可她有什么資格去嫉妒崔南雁呢?于是車一停她就開始挪動著身體的重心,準備下車逃離這個傷心之地,岳歷卻不動聲色地按下了鎖門鍵,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晃動了幾下車門打不開,然后回過頭來怒目而視,這才側(cè)轉(zhuǎn)過身來,鄭重其事道:“青溪,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可是我不想聽。”青溪果斷地拒絕了,她知道他是要說他和崔南雁的情史,她不想聽岳歷在自己面前表達著對別人的一往情深,她不配擁有他已經(jīng)夠讓人絕望了,怎么能容忍他把這個事實再重復(fù)一遍呢?聽一句就是挨一刀,橫豎是個死,她不想被凌遲處死。岳歷見她態(tài)度堅決,無奈地嘆息一聲,摁開了門鎖放她下車,青溪卻又不動了,他的嘆息如同一條繩索縛住了她的自由,使她不忍棄之而去,又自尋臺階道,“好吧,那你說吧,我會揀我喜歡的聽幾句。”岳歷笑道:“那我先謝謝青老師的聆聽之恩?”青溪道:“只要岳會計別跟我算聽不懂的帳。”岳歷被會計的頭銜逗得忍俊不禁,道:“總算不說我是挖人家祖墳的了。”青溪道:“有啥區(qū)別,都是靠技術(shù)吃飯的。”岳歷看著故作不屑的青溪,伸手將粘在她嘴角的一絲頭發(fā)別到耳后,道:“青溪,你很有趣,我都忍不住要喜歡上你了。”青溪被他的曖昧動作撩撥得耳酣心熱,下意識地回避著他,以至于半晌才聽明白他的話,道:“……呃?”可是話還未出口她就扼住了,一種感覺突然萌出,待她細仔辨認后不禁啞然失笑,當她見到崔南雁時就已經(jīng)明白岳歷并不喜歡她,所謂的喜歡只不過是田心安的錯覺罷了,現(xiàn)在聽到岳歷的這句話還有什么可驚愕的呢?岳歷看她欲言又止,只是自己沉思輕笑,便問她笑什么,青溪道,“沒啥……就是之前的……一個誤會。”天真地相信岳歷喜歡自己,無疑是異想天開的行為,所以涉嫌炫耀自夸的話,青溪說得像難產(chǎn)。
“是田心安說的吧?”
岳歷問得波瀾不驚,青溪立時感知到了他反問背后的答案,在她看來,這個反問和他的道歉有著異曲同工之效,仿佛是加在“一個誤會”上的絕對值,干脆得令她無法接受,于是索性放下心理負擔,自以為幽默風趣地自嘲道,“我就說嘛,我又不是她那樣的大美女,咋那么容易激起一個男人的色心呢?那天晚上她給我打電話說你看上我了,當時我根本就不相信,你又不傻又不瞎的,能看上我啥?除非你開了天眼,能夠識別一般人看不懂的頻率,但是這樣的概率太渺茫,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我就是不想讓田心安笑話我沒人喜歡,所以才相信她的,結(jié)果……結(jié)果她是有眼無珠,我是一葉障目,好像有點尷尬哈……”她呵呵干笑著,掩飾著她的心虛,她越是膽怯羞慚就越是自吹自貶,一邊強調(diào)自己對岳歷的是否喜歡根本不在意,一邊又嘲諷自己為了滿足虛榮曾經(jīng)多么致力于東拼西湊尋找岳歷對她一見鐘情的證據(jù),去掩蓋她感覺不到愛情的事實。
“那你喜歡我嗎?”岳歷問。
“呃?”剛才的解釋已然用去了青溪的全力,沒想到岳歷還是不依不饒,一定要逼出她的底線來,但她不敢承認,她可以接受岳歷死在她的心里,并且不介意為其守寡一生以表真心,可是就是不敢看到他對這個所謂真心的嘲諷與不屑,如此說來,她害怕羞愧多過于害怕守寡,這樣的她怎么能大言不慚地說愛他呢?可岳歷耐心十足,從容不迫等著她的正面回答,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令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既不敢承認又不甘否認,只能繼續(xù)借著田心安的能量打著模棱兩可的哈哈訕笑道,“誤會,都是誤會。”
岳歷深深地看著她,好像要從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窺探她不敢言說的秘密,青溪在他洞悉且霸道的目光之下如坐針氈,只要他再多盯視一秒,她就會一潰千里,全盤招供,就在這個將要決堤的時刻,他卻轉(zhuǎn)移了視線,望著車外來來去去的身影和波光粼粼的霓虹燈光,用一種身在其外的空洞嗓音說道:“也許真的是誤會。你還記得上年參加的那次婚宴嗎?就是李心平你倆交易私房錢的那次,我表姨說是叫我送她去赴宴,其實是瞞著大家撮合李心平我倆,并且后來還悄悄制造了好幾次機會,包括咱們一起吃火鍋看電影賞梅花,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這次南雁回來和我見面被家人知道了,我母親才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我猜田心安早就知道這件事情,她應(yīng)該是為了報復(fù)我和李心平拆散了韓道榮他倆,所以也要拆散我和李心平這所謂的好事,不然,說你喜歡我的電話不會是在大年初二那天晚上打給我的,可惜她用力過猛,我和李心平根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人。看來你和我一樣,都被她誤導(dǎo)了,你也沒有喜歡上我,正如你所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誤會罷了。青溪,如果田心安沒有給你打那個電話,你會喜歡上我嗎?還會去找我嗎?”
這番話大大超出了青溪的認知大綱,一臉茫然的她困難地消化著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對岳歷的弦外之音未能體會,只是一遍遍確認著字面意思:“你是說你和李心平相親?那你們現(xiàn)在是戀人?”岳歷笑道:“不是,她估計現(xiàn)在都不知道被相親的事情。”青溪又問:“這是田心安的陰謀?還把我這個圍觀群眾踢進場子里演戲?”岳歷道:“恐怕是,你演得還挺好,我都信以為真了。”青溪的心臟一緊,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脫口道:“我沒有,我沒跟她合謀,你要是不說我也被蒙在鼓里呢,可是為什么呀?”岳歷無奈嘆道:“你這個傻瓜,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知道過年時陸小上去拜訪田心安父母嗎?李心平為了幫陸小上追求田心安,出主意讓他一擲千金,但那時正是過年,各行各業(yè)都關(guān)門歇業(yè),李心平就拜托我找了幾個熟人幫忙,我正好認識一個賣玉石古董的,人家專門為陸小上開門售貨,又托關(guān)系找了一家婚慶公司,反正陸小上愿意砸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這事兒就那么成了,誰知道田心安根本不知情,還邀請了韓道榮去拜年,結(jié)果他們碰了面,韓道榮丟了面子,估計是和她反目成仇了吧,田心安就把怨氣撒到我們這些幫忙的人身上了,所以她也要拆散我們。”
“這個事情我知道啊,那天賞梅回來后田心安告訴我了,我不明白的是我又沒參與其中做對不起她的事情,她為啥要把我算計進去呢?……不對,你說的不對,她絕對不會算計我的,她……她應(yīng)該就是感覺錯了。”岳歷看青溪堅信友誼的樣子,并不急于求證,而是無謂地一笑,道:“那樣最好,你這么傻,倒浪費了別人的智慧。”青溪窘得臉一熱,道:“傻也是一種生存技能,聰明絕頂又如何,難道你沒聽說過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嗎?便是她算計了我我也不惱她,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愿意在生命里多一份毫不相干的回憶。”岳歷笑道:“你倒傻得理直氣壯?好吧,只要你不難過不生氣就好。”青溪自嘲道:“原來你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看我笑話的。”岳歷沉吟了片刻,正色道:“那倒不是,是為了讓你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青溪驀地瞪大眼睛,這才回味到他的上一個問題——如果沒有田心安的電話,她還會喜歡上他嗎——她為了這個問題,漸漸陷入到沉思當中,良久,淚水終于彌漫了她的雙眼,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不會。
岳歷的問題猶如一把匕首直插青溪的心口,掀起隱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塊厚痂,帶出她不敢面對的膿血,膿血里的那張臉是她曾經(jīng)拼了命也夠不著的影子,遺她一個人永遠地淹沒在未知的恐懼之中,她以為歷經(jīng)升華,已經(jīng)原諒了那種噬骨蝕心之痛并由衷地感謝它附贈的人生領(lǐng)悟,卻沒想到它已經(jīng)深入骨髓,成為了她肉體靈魂的一部分,就像藏她潛意識里的印章,為她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偷偷蓋上了一個丑陋的、只能被拋棄的人的專屬郵戳。其實她沒有感受到這種疼痛,只不過是因為她學(xué)會一個本領(lǐng)去抑制它罷了,那就是偉大的防御,而最好的防御是主動進攻,所以為了避免被拋棄的痛苦,她率先閹割掉了自己向往愛需要愛的欲望,以為壁立千仞,無欲而剛,她力求把自己修煉成一個無欲無求的仙人不就是為了避免被拋棄的那種痛楚嗎?又怎么可能主動去喜歡上一個自己無法企及的人而自尋煩惱呢?奈何她的閹割不夠徹底,一面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一個像父母那樣愛她的人而心如止水,另一面又在奢望有一個能夠超越父母卻不會像他們那樣拋棄她的人而蠢蠢欲動,所以她無法放過任何一個被他人救贖的機會,致使她承受了一場本可以避免的傷害,否則她怎么可能會傻到自取其辱呢?所以她的不會,是因為她不敢,為了阻擋被傷害,她的防御工事也為她阻擋了踏入另一個世界的可能,岳歷,將注定只能是她生命里的過客。
岳歷使大拇指抹掉她懸在眼眶的淚珠,笑著安慰道:“怎么還把自己看哭了?這是藏了多少傷心事啊!算了,我不再追問你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走,咱先下車去定個桌子,省得一會兒大家來了沒地方坐。”青溪的視線更加模糊了,她喜歡岳歷這些親昵的小動作,可是命中注定不論有沒有田心安的那通電話,她都不能擁有他,這是多么痛的領(lǐng)悟啊,果然成仙的道路多災(zāi)多難,不歷火炙之痛,又怎能化煙升天?雨住了,只是越發(fā)的冷,她緊一緊衣?lián)酪啦簧岬仉x開這個還殘留著曖昧氣息的溫暖空間,在岳歷的攙扶引導(dǎo)下,距它越來越遠,直至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