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過青澈的婚禮后,天氣就一天熱過一天,夏天一旦坐實了,那些絢麗多彩的夏花就一茬一茬的席卷過李府大院,沒有了李白氏的侍弄,也沒有了李心平的欣賞,它們綻放得既肆意又寂寞,從茉莉、繡球、月季到鳳仙、夾竹桃、雞冠花,浪潮般來了去、開了謝,連大瓦缸里的荷花也趁浪拱出了片片圓葉和尖尖小角,靜靜地矗立在屋山之下,冷眼旁觀著與已無關的人間奔忙。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韓道榮便亟待著更多的獲得感來充實他霍然強烈的空虛和欲望,在青澈婚事的刺激和韓老太爺老倆口的催促下,開始與田心安籌劃起了他們的婚姻大事,為了雙方家長能夠順利會晤,他再次先行拜訪了田媽媽一探虛實,驗證田心安所謂的為了和他在一起的極限投入是否奏效。因為李白氏的病情來得兇險且突然,打破了田心安轉租房子的計劃,于是早趁著李白氏出院前就將出租屋事宜全部處理妥當,爭取不給韓道榮留任何把柄,那些充滿嫌疑的衣飾趁著往返家校的機會藏進了李府衣柜,其它的大小家當以及陸小上專程置買的那張金燦燦的席夢思床則趁著暮色租了輛貨車盡數送到山下自家,換掉了田媽媽睡了一輩子的老式木框床,那時田心安才知道陸小上那天心灰意冷,并末找田媽媽索要欠債,不由得松了口氣,可是田媽媽坐在那張平坦柔軟的床上,看著滿屋子與老宅不相匹配的高級貨時,還是禁不住灑下了她遺憾的老淚,惹得田心安當即就是一通警示威脅,叫她拿了不義之財就乖乖地夾起尾巴做人,再張狂地指手畫腳不僅錢財不保,連她女兒也將被人唾棄嫁不出去,不得已田媽媽這才接受了失去陸小上的事實,看在韓道榮陸續開起兩家實業公司,不僅大有飛黃騰達的潛力,還不計較女方失去清白的份兒上,隨把對豪華席夢思的那一絲絲愧疚也衍生成享樂福貴生活的野心了。待韓道榮正式登門拜訪,田媽媽便使出了十個荷包蛋規格的紅糖水予以招待,主打一個十全十美,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新任女婿在田家的至高地位,不僅如田心安所言對那筆巨額彩禮只字未提,也沒有對小夫妻將來的生活指手畫腳,并且忙不迭地答應了韓家提出國慶節操辦婚事的請求,生怕田心安被砸到手里,連韓道榮這樣式的潛龍快婿也丟了去。
這件大喜事田心安并未向李白氏傳達,主要是因為李白氏是站在李心平的角度看待問題的,在田心安看來的人生喜事,在她看來就有可能是對不起李心平的壞事,畢竟李心平曾經有過插足之嫌,田心安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在韓道榮的襄助下有條不紊地推進自己的事業進度外,就是一如既往地繼續照顧李白氏。已然熬了三四個月的李白氏早瘦成了一把骨頭,偶爾她的精神狀態好轉時也會離開病床,被韓道榮抱到花蔭下享受一會兒夕陽,在生機勃勃的春天的刺激下,她也會說再等等吧,等著再見李心平一面,然而她奄奄一息躺著的時間越來越多,到了最后連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力氣凝聚起來了,終在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里撒手人寰,到死都沒能見到李心平的最后一面。
李府作為逝者的默認家人自然承擔了一應后事,李山行既有真金白銀又有真本事,是村里的活菩薩,自然受到一應老少爺們兒的追捧,所以聞訊前來吊唁幫忙的村鄰甚眾,總知事也敬他是個樂善好施的真君子,便以李白氏在族中輩分較低,又沒有后人為由,建議諸禮從簡,原意是為了替李山行省幾個錢,但李山行感懷她對自己女兒的養育之恩,雖然輩分低,實則也應該以李心平的養母之禮安葬,但因李心平在京養病不得親至盡孝,兩者兼顧下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不能在最后一程上虧欠了李白氏。于是根據主家本人的臨終意愿,白事會作主將李白氏的老宅清理出來,把堂屋做了靈堂,烈日炎炎下,室內每天都需兩大盆巨冰降溫防腐,室外盤了灶眼一鍋接一鍋不停地熬菜,但是盡管擴大了本家范圍,能劃為孝子的人數還是微乎其微,而且多是未成年的小孩,需靠每天肉多菜少的大鍋菜和寒氣襲人的靈堂才能把他們招集過來,所以喪禮的熱鬧繁忙大多是由那些龐大的幫忙團自身制造出來的。喪事的順利推進不僅需要李山行的資金支持、白事會的調度分派,同樣也需要一個當家主母的里應外合,李山行信守承諾,拿著一份簽了名的財產分配協議書,懇請張紅琴看在李白氏的恩情上擔負起女主人的職責送她一程,然后能繼續留守田坡,不至于他日女兒歸來無處落腳。張紅琴聽明白李山行的意思后當場就拒絕了,毫不掩飾她的尖刻咒罵道:“你還以為出幾個臭錢就能掩蓋你的自私自利呢?把我困死在那棟空房子里,無非就是避免我們娘兒倆不打擾你和別人過清靜日子,我好歹嫁給你那么多年,給你生過妞,陪你吃過苦,可是到頭來你既不講夫妻間的恩情,又沒有為人父母的擔當,居然能說出這么狼心狗肺的話,李院長,我決不會讓你花錢買安心的做法得逞的!而且,你知不知?當我每次問李心平跟誰過時,她選的可都是你,要說為她守住家等她回來的人,更應該是你這個親爹才對,有本事,你就帶著你的……新歡回田坡住老宅去。”
談判又一次以失敗告終,兩人不歡而散,不得已,田心安頂替了女主人的位置,被白事會支使得團團轉,好在天氣炎熱,遺體勉強停放了三天便抬去墳里和李中立合葬了,張紅琴卻在起靈之前突然而至,撫著棺木嚎啕大哭,她的哭聲除了對李白氏陪伴幾十年情誼的不舍,還有對她替已飼養雛兒的感恩,但更多的還是對無望復婚的痛苦以及無處訴說的委屈,平時相好的幾位婦女上前勸慰,七嘴八舌地表示著自己的關心:“大熱天的別動大勁兒了,哭兩聲妥了,你能撇下平平從BJ趕回來送香女,這份兒心她也收下了。”張紅琴驚訝地抬起眼皮問道:“啥?”村婦也驚訝,道:“不是說平平身上不得勁兒你陪她在BJ看病嗎?”于是眾人你一言我一嘴,不一會兒便把張紅琴母女兩個未能參加喪禮的原因給說清楚了,原來為了避免閑言碎語,李山行編了個張紅琴陪女兒進京治病的說辭搪塞眾人的詢問,張紅琴聞言,聲淚俱下地將李山行出軌生子拋棄原配并氣跑女兒的事情公之于眾,這勁爆的消息如電磁脈沖一樣,瞬間從李白氏的靈堂沖擊到山下,棺材還未抬起,李山行的丑聞就人盡皆知了,一時間,他就從田坡的神壇跌落下來,淪落成他人消遣獵奇的談資,并在傳播的同時將鄉親們進行了分門別類:純樸的鄉親無法接受他的這種無恥行徑,便是曾經受過他恩惠的也選擇了果斷忘卻,以期能夠毫無負擔地對他進行謾罵;大度的鄉親則認為人無完人,相比他對村里做出的貢獻這點錯還是可以原諒的,而且那是人家的私事,只要不影響他繼續為鄉親們送福利就行;野心勃勃的反倒羨慕他命好福厚,錢多家多女人多,遺憾自己處處不如人家;更有正直且自認為有份量的田坡尊者,居然大義凜然地質問到李山行的臉上,叱責他對自己對家庭的不負責任……李山行這才知道發生的一切,在眾人異樣且意味深長的神態之下,他內心的堤壩轟然坍塌,但還是強撐著虛心接受的樣子聆聽完諸尊者的說教,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為出殯隊伍奉出最后的宴席,直至人散房空,滿目狼藉,才生無可戀地倒在了沙發上。
流言蜚語在女人猶如花間的一縷香魂,最是傳播得暢通無阻又理所當然,在多位村婦或獵奇或惡意地向田心安求證李山行的丑聞時,田心安就知道李山行的口碑完了,但利益和禮儀讓她不能妄加評判他們夫妻間的是非對錯,于是拿一問三不知去敷衍她們的熱情,待宴席結束,眾人散盡,諸事完畢,才回到客廳面對神情呆滯的李山行。她本來是打算趁著李白氏的事情結束,向李山行請辭下山的,因為當初叫她上山的任務是陪伴李心平,如今李心平杳無音信,李白氏也駕鶴西游,她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在李山行沒有明確挽留的前提下,她應該主動請辭才合乎情禮,雖然她住慣了這里的寬宅大院有些舍不得,更不愿回到人多眼雜的田家影響與韓道榮的正常見面,可是李山行不挽留一下未免讓外人以為她是趁虛覬覦李府的家產呢,別人不說,李心平曾經就有這層意思,但這個時候提出辭呈無疑是對眾叛親離的李山行表明了決裂的立場,這與她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雖然她只是他的干女兒,但只要他愿意,她就可以成為他真正的女兒,所以她不僅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去意,還要為逆境中的他雪中送炭,讓他也體會到反哺之情的欣慰,于是斟了杯茶端給他,佯裝毫不知情地建議道:“爸,李白的后事基本上完成了,你也連著忙了這幾天了,醫院的事情又多,不如你就先回市里休息休息,在家休息難免這個來找那個來找的不得安生,剩下的掃尾工作就交給我好了,有小榮哥在,還有左鄰右舍的幫忙,家里的事兒你就不用擔心了,等李白五七,你有時間了再回來。”
李山行繼續留在田坡也自覺有些尷尬,正想回市里暫避風聲,又不好把雜務全盤拋給田心安,現在田心安主動提出來,正說在他的心坎上,他力不從心地一笑,汗顏道:“說起來很慚愧,從李白生病到治喪入土,都是你跑前跑后地照應,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辛苦,真是難為你了,承擔了本該李心平干的活兒,我們都白疼她了。”田心安的付出終于得到了肯定,感動得熱淚盈眶,道:“爸,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心平我倆是姊妹,不分彼此,再說自從上山我也沒少受李白的照顧,伺候她也是我應盡的本分。”李山行看了看在座的韓道榮和青溪,道:“如今沒了李白,心安一個人住難免害怕,青溪,要不你也暫時搬過來吧,趁她出嫁前你們這對好姊妹也再聯絡聯絡感情,道榮也勤來著些,替我照顧好她們,到國慶節一定風風光光給們辦一場。”作為田心安的摯友李心平的知音,青溪也應邀前來參加了李白氏的葬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她隨著李山行爆出的信息打量了一下旁邊兩位將成眷屬的有情人,在他們欣然接受的神情中確定了自己的不確定,便有了一絲妥協后的既定感和退出江湖的距離感,甚至有一絲絲的失落感,畢竟在以前,田坡小學放個屁田心安都會及時傳遞給她的,如今田心安的人生大事反而不如那個屁跑得快了,這讓她把自我感覺得仍有些靠前的心態又往后撤了撤,使她的態度看起來略顯敷衍,道:“田心安要是需要就給我打電話吧,我盡量晚上過來陪她。”田心安眼里的淚水還沒有干,便嗔笑著撒嬌道:“我當然需要,還是我爸想的周到,到時你可不能推卸責任。”青溪笑了笑未置可否。
交代完畢,李山行慚愧地驅車逃離,隱入紅塵療傷去了,三個外姓人便趁著余暉回到李白氏的故居拾掇殘局,李白氏的老宅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片刻的喧嘩后又恢復了往日的死寂,她的生前之物在治喪期間能送人的都送人了,沒有人要的大多也都隨葬了,遺留下來的田心安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好一股腦鎖進故居,但等將來李心平回來繼承了,他們的緊要任務是趕緊處理那些宴席剩菜,以防高溫腐敗,田心安撿好的包了一大包給青溪帶回去慢慢吃,剩下的就按照風俗習慣分送給關系親近的鄰居本家們,一家一大盆,大約他們三天之內都不用炒新菜,三天之后,李白氏的痕跡恐怕就隨著這些剩菜徹底消失了,除了偶爾在某個人茶余飯后的閑聊中閃現一下,她將不復存在。
青溪不便隨田心安和韓道榮四處送菜,便騎著小摩托先行回家,夕陽西沉,只在遙遠的天際染了一抹淡淡的紅紫藍灰,滎澤雖屬于溫帶氣候,但入了伏后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跟掙脫了韁繩的野馬似的有時能把溫度飆到四十度往上,可以說是壓倒赤道,勇冠全球了,現在恰值中伏,近期又缺雨水,天氣燥熱得如同一只烤箱,經過日復一日的烘焙,空氣仿佛已經到了燃燒的臨界點,燎灼著人們的皮膚甚至是呼吸道,邙山雖名為山,實則是丘,植被又不發達,在三伏天這種極端氣候條件下那些絲的調節溫度的能力也被抹平了,和平原市區一樣挨著烈日的炙烤,便是烈日沉沒,熱氣也絲毫未減,餓狼般追逐得青溪無處躲避,一路火花帶閃電地竄回家中,隨手將食物往正在用餐的父母面前一丟,便一頭扎進父母的臥室。因青宅的客廳太大,唯一的一部窗式空調裝在了戶主臥室,而且為了省電一般只有在貴客臨門才會開機,搭配著客廳里的電扇一起使用,也具有一定的降溫效果,但往往是臥室已經如同冰窟了,客廳才微微起了涼意,今天并未來客,且已經過了一天中最酷熱的時刻,青宅的空調早就關機歇業,青溪不顧青婦人的制止執意開機,對著風口就是一通猛吹,直到把熏得半熟的肉身吹涼透了才從臥室出來。
自從舉辦過青澈的婚禮后,青宅的生活水平便呈斷崖式下降,餐桌上除了豆角茄子西紅柿這些怎么都吃不完的時令菜,幾乎就不怎么見葷腥了,因為工作的原因,青澈夫婦婚后住在市區,只在周末有空的時候才回來,那時候桌子上才會有肉吃,把大酒大肉慣了的青建成饞得是百爪撓心,青溪帶回來的那一大袋下山虎可給他救了急,還趁機開了一瓶冰鎮啤酒大口朵頤起來。青婦人雖然能夠耐受高溫,但不能容忍昂貴的衣服被汗液侵蝕,所以在全家吃糠咽菜節約開支填補財政虧空的艱苦條件下,為了省電費省衣服,也只能換上不怕汗水的便宜衣服,一件洗得能看出經緯線的粉色T恤,一條被時代淘汰出局的棉綢花短褲,一向講究的她也沒有嫌棄剩飯剩菜,在袋子里漫不經心地挑著愛吃的,一邊吃一邊瞥著被高溫摧殘后蓬頭垢面的青溪幸災樂禍道:“就你這耐不住一點高溫的嬌軀,還揚言要下地干活,咋,你還能搬著空調去啊?”青建成灌了一口冰涼的啤酒道:“今兒霍滿倉來通知了,澆水可能被排到明兒中午前后了,他說你要是怕曬他就去替你澆了,不能再拖了,人家二茬兒澆地的都又開始排隊了,你去不去?”青溪洗了手坐下來,倒了一杯涼白開飲牛般咕咚咕咚灌了一肚,然后一邊打著嗝一邊抱怨道:“這誰排的?故意的吧?偏把我排在最熱的點兒上。”青建成道:“天這么旱,機井里的水都抽干了,人家有的為了澆地白天晚上守在機井旁不走,哪兒還顧得上熱不熱呀,要不是人家霍滿倉給你盯著,猴年也輪不到你。要我說你也滿足過好奇心了,身單力薄的你也難種成啥景,不如還叫滿倉招呼著種妥了,反正長出來的菜咱家隨便吃,我花了那些錢好不容易給你轉了正,你就老老實實端好這一碗飯就中了,別瞎逞能了。”青婦人附和道:“地沒種成景,別再把皮膚曬黑了,我花了多少精力給你護膚,全身上下就這一個優勢,要是曬黑再想變白可就難了。”青溪滿不在乎地笑道:“明兒我先去看看再說,真受不了就叫霍滿倉替我。”青婦人道:“你這也叫霍滿倉干那也叫霍滿倉替,還咋好意思說地是你種的哩?不夠承情錢的。”青溪道:“能花錢解決的何必承情,到時我給他工錢就是了。”青婦人聞言驚恐地瞪大眼珠子,向丈夫道:“瞧瞧瞧瞧,看你妞那敗家子兒樣,又花錢又出力的我都不知她這是圖啥,你腦袋缺根筋兒吧?真是不能跟你說話,一說話就氣得我肝兒疼。”青溪道:“我傻有傻的樂趣,你精有精的煩惱,咱倆需要的側重面不一樣,你非得讓我跟你一樣,你不生氣誰生氣?”說完起身去洗浴了,遺父母無可奈何地自生自氣。
自從青溪培訓歸來后,跟中了邪似的一門心思要種地,那堅決的態度氣得青婦人七竅冒煙、心疼肝顫,她堅信她們娘兒倆上輩子是仇人,今生今世是報仇雪恨來的,從青溪身無所長偏又逆天而來開始,到自己煞費苦心的培育終究一無所成,好不容易將她塞進安穩無虞的鐵飯碗階層,只道終于熬出了頭,再不用擔心她的余生,誰知她又一次倒行逆施,非要跳回到最辛苦的底層生活,徹底粉碎了青婦人窮其一生想要實現的人生夢想,這一步一個血印走來,令她心力交瘁,但時光不能倒流,她沒辦法把青溪消滅在萌芽狀態,而且霍村長也明確告之青溪沒有劃分新宅基地的資格,所以她也找不到地方切除這個令她痛苦的病灶,只能天天看著她一點一點把自己氣死。青溪對青婦人的極力反對并不甚在意,她反對她的,她實行她的,兩人互不干擾,又俱不退讓,青婦人堅持不肯出面收回自家農田,青溪便自作主張選了一塊兒距家近又相對肥沃的良田跟霍滿倉談判,青家的地塊本就是無償給霍滿倉種的,青溪打著父母的旗號來要他也不好不還,奈何地里還有未收的菜蔬,雙方便約定把地騰出來后再交還青家,青溪也不著急,反正她也不會種地,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先給霍滿倉打工,一邊跟著他學習種菜技巧,一邊熟悉相關的農事活動。霍滿倉不知青家這位名聲在外的“淑女”又受了什么刺激,私底下悄悄和青建成一番溝通,青建成發話讓他隨便用,最好讓她干那些臟活累活,叫她知道知道種地的水有多深,把她嚇退了才好,那人家霍滿倉何樂而不為呢?于是兩人的合作便愉快地開始了。
初涉全新領域的青溪一反萎靡不振之態,跟打了雞血似的亢奮而快樂,每日下午放了學生便趕往農田,一絲不茍地學習著各種農具的使用方法,辨別著田間地頭的一草一蟲,暢談著對農田生活的各種體會,甚至不吝贊揚著師傅高超的技術和樸實的心態,一介農夫,霍滿倉耐得住苦耐得住勞,就是耐不住夸,沒兩天便迷失在青溪的糖衣炮彈中,忘記了和青建成商定好的計策,看她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又是學校的老師,怎好意思使喚她干那些粗活,便只教她些采收、搭架、除草等相對輕松且有趣的活計,并且每次收工都要送她好些新鮮蔬菜,輕松的過程和滿滿的收獲使青溪更加奠定了務農的決心,還為自己起了一個的代號——北邙屳農,期待著早日學成脫離霍滿倉,成為那片菜地的真正主人,享受一人一影兩相忘的至高境界。但好景不長,隨著天氣越來越熱,種地的樂趣就越來越小了,而且農活里不光是只有采摘、除草、澆水這些好玩的,更有翻地、潑糞、殺蟲那些惡心的,有一次青溪去地正趕上霍滿倉潑糞,熏得她罷工了一個多星期,便又有些慶幸當初沒有立時全盤接手,有些活她確實難以下手,看來歸農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很快找到了解決辦法,只要不偏離當初選擇種地的初衷,一切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夠使自己快樂,倘若有什么阻礙了這一原則,要么解決這個阻礙,要么知難而退,決不和快樂之外的任何勢力角逐糾纏,以免淪落成為它的奴隸。以霍滿倉善良熱情的為人,她敢說一個西瓜、一包香煙,或者二十塊錢就能讓他痛快地為自己解決掉這些小麻煩,于是她決定等田地交接之后,像潑糞、捉蟲那些她不敢下手的活兒就雇傭他去解決,倒不是霍滿倉會計較得失,而是青溪不想受愧疚之累。
霍滿倉的菜秧子終于在七月里陸陸續續抻完了勁兒,他貼心地把地表上的雜物清理得干干凈凈,并深翻了土層消殺蟲害施加底肥,保證還給青溪的是一片干凈肥沃的良田,作為師傅,扶上馬還要送一程,于是又幫她一起平整土地,定位扒畦,帶領她去鎮上暢游農資店,教授避坑訣竅,選購質優價廉的種子農藥等農資物品,在他手把手的指導和幫助下,青溪種下了她的第一茬作業,奈何天公不作美,接連的酷暑很快就曬透了土壤,把幼嫩的菜苗旱得半死不活,再不灌溉就要死給青溪看了,為了探尋自己在農活上的極限,她決定不畏酷暑,自行去地澆水。
青家有三塊農田,兩塊大的分別劃在山坳和村北頭,主要種植小麥和玉米,滎邙路東的那一塊距家最近也最小,大約有一畝左右,但對于初入農事的年輕姑娘來說還是有些難于駕馭,特別是在霍滿倉漸漸脫離之后,青溪便感覺力不從心了,要像霍滿倉那樣打理好它們,她需要付出全部的精力和時間,如今放假期間還好說,等開了學分散了精力,怕是真要草盛豆苗稀了。次日用過早飯,青溪便武裝好防曬裝備,跨上小木蘭去地等著澆水,她像阿拉伯女人那樣用紗巾裹住頭臉,露出來的眼睛上又架了副墨鏡,短袖T恤外罩了一層破舊的的確良薄襯衫,下身穿一條破舊的麻紗長褲,腳穿一雙破舊的下地專用旅游鞋,頭戴草帽、手戴手套,全身上下一絲不露,她的打扮不像是下地干活的農民,倒像是迷失田間的日本忍者,除了熟知她體態和走姿的人,沒人知道她是誰。等她找到上家排了隊,巡視好壟溝后便來到自家地里,打開隨身聽置于地壟,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接著昨天早上沒除完的雜草繼續薅,自然界真是奇妙,為了調和人類的選擇與物種的延續之間出現的矛盾,那些被摒棄的野草便進化出恐怖的生命力,菜苗旱趴了,它青翠欲滴,昨天才連根鏟除,今天又萌出新綠,要不是有喜歡的歌聲陪伴,光是除草這一項就能耗光青溪對種地的熱情。
日漸高升,青溪的防曬服在為她遮擋陽光的同時,還在衣服之內形成了高溫小宇宙,仿佛穿了一層密不透氣的生化服,汗滴如一條條蠕蟲在她的皮膚上爬行,濡濕的頭發一綹一綹貼在頭皮上,汗水流進眼窩,水汽蒙上鏡片,盡管她不停地移動重心,雙腿還是蹲得失去了知覺,再不起身釋放一下就有可能倒下去了,但眼看就剩桌子大一片地方就薅完了,即將到來的勝利迫使她繼續忍耐,手上動作不禁加快,連三趕四薅掉了最后一棵草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結果眼前一黑金星亂轉,嚇得她趕緊屈膝彎腰,等瞎而復明才松了口氣,朝周圍一看,那些個早耕的人都已經沒影了,偌大的農田只剩下她一人,她關了隨身聽來到地頭,這里生長著幾棵白楊樹,投下一片暖烘烘的陰影,她先把防護裝備卸干凈扔在摩托車上,又灌了半瓶涼白開,這才靠著一顆楊樹坐下來,拍打著酸麻的雙腿。
她不能跟人家似的回家避暑,因為機井是不等人的,水不能白流,她不在場的話下家直接就引到自家地里去了,她再想用水則需重新排隊,可是這里又熱又無聊,讓她后悔沒有帶一條草席或者一本書來,要是有一把吉他自彈一曲就更好了,這讓她突然想到了丁甫臣,不知道他的梨園現在是不是掛滿了果子……想到吃,青溪跳了起來,一邊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一邊戴上草帽晃晃悠悠踅摸到鄰家地里,這家揪一根嫩黃瓜,那家摘個西紅柿,還拽了一個小青茄,丟進機井剛抽出來的涼水里鎮著,等涼透了再撈出來吃,同時決定明年一定要種些西瓜,那樣的話每天下地干活就都有冰西瓜吃了。因為抽水機噪音大出水猛,青溪一個人覺得害怕,不敢多逗留,冰好了菜蔬就即刻回去了,靠在樹下漫不經心地享受著她的美食,西紅柿酸甜可口,黃瓜脆爽多汁,撕了皮的嫩茄子也綿軟清香,不知什么時候,滴落在地面的一團西紅柿籽招來了一隊螞蟻,正試圖把發現的食物合力搬進洞穴去,順著螞蟻隊伍,青溪發現了它們的老窩,一時玩性大發,立刻撿了兩根小細棍兒筷子似的從人家地里尋出一條肉蟲直接夾在螞蟻洞口,準備欣賞一出生死博弈的大戲。果然,天降美食于家門,欣喜若狂的偵查蟻連滾帶爬地回家報信兒搬兵去了,不一會兒就又涌出來一隊螞蟻,咬得肉蟲跟進了油鍋似的不停翻滾,但是蟲大洞小,螞蟻們試了各種角度都拖不進去,急得它們越聚越多,黑壓壓圍著蟲子研究對策,隨著螞蟻兵力的持續增加,肉蟲漸漸不動了,抻成了僵直的肉條,不過片刻,僵直的肉蟲就被螞蟻從之前肥胖飽滿的富貴之姿吸成了干癟細小的木乃蟲,然后順利拖進自家的糧倉之中。
生死既定,一切又恢復了平靜,青溪癡癡地靠在樹干上,仰望著紋絲不動的樹葉和如洗的碧空,又陷入到了忘我的臆想中,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漸濃,恍惚中聽到有人叫她,慌忙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排在上家的村鄰澆完了水,提醒她去接龍的,囑咐道:“我已經跟看井的七爺對過時間了,十二點十七分之后就算是你的了。”青溪一邊答應著一邊迅速起身,重新武裝了防曬裝備,然后從鄰家茂密的黃瓜架里抽出藏著的鐵锨,因為她的菜苗才出地面,遮不住農具的身影,為了避免來回路上扛著它們,她就把自己的農具都藏在鄰家地里,村鄰笑道:“就你自己?吃飯了沒有?用不用我叫你家里給你送飯?”青溪道:“不用了,這會兒還不餓。”村鄰有些不放心地交待道:“那我就先走了,你記得澆完跟七爺說一聲,不然之后的電錢可都記到你頭上了。”青溪頭也不回地答應一聲,人已經順著壟溝接水去了。
往青溪田里的壟溝床底已經干裂成了塊塊鱗片,因吃水嚴重致使水流緩慢,正好省得初次獨自澆水的青溪手忙腳亂,她拿鐵锨清理著被水推集過來的雜物,疏導水流能夠加快速度,及到地頭,她一鍬挖開自家田梗,把土檔在水流前面,迫使水流改變方向,流進自家嗷嗷待哺的菜園子,接下來就是慢慢等待了,等水洇透干燥的土壤,等萎蔫的菜葉慢慢舒展,間或照看一下壟溝菜畦,不使水外流即可。她這才舒了口氣,心道也沒多難嘛,于是干脆褪了鞋襪,將褲腳挽到膝蓋,赤著腳不時地試探著水滲透土壤的厚度,體會著踩泥玩水的樂趣,不大一會兒,雙腳兩腿就沾滿了泥巴,她索性把心里那一點點的矜持完全放開了,菜苗還沒被水激活,她就先為水瘋狂了,隨著腳感越來越涼,說明水流的速度漸漸加快,地里的溫度也被井水慢慢降下來,她踩在壟溝里蹚著水,一刻也不肯停下來,街溜子似地一趟趟穿梭在機井與菜地之間。
正當她自得其樂,霍滿倉扛著鐵锨來了。霍滿倉是個年過五十的瘦漢子,黝黑的皮膚,微駝的背,方且突出的下頜骨,一看就是一個遵守規則的人,他一輩子都靠著種地賣菜為生,蔬菜成熟的季節基本上每天上半晌都去鎮上賣菜,下半晌在地頭拾掇菜,其他時侯也都在侍弄田地,在他的世界里,好像除了田地就沒有其他生活了,在眾村民意識覺醒紛紛尋找比種地更好的出路時,他則心無旁騖一心事農,靠著青家白借給他的田地和自身的勤勞,日子倒也過得去,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在外謀生,家里只剩他們老兩口,按說人生任務基本完成,正是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但勞作慣了的他被這種慣性操控著,根本停不下來。個把月來,恪守農道的他見青溪不但沒有被農活嚇退,反而干得穩穩當當,甚覺比他兩個不愿在家出力的兒子強多了,打心眼兒里喜歡這種能夠吃苦耐勞的年輕人,而青溪又是極其尊重他的,于是也顧不得青建成的目的,總想以已之力幫襯幫襯她,借以抒發抒發自己的愛才之意,所以,即便是青溪沒有通知他幫忙澆水,他也約摸著時間自行過來幫忙了,還用一塊籠布包了一個老伴剛蒸好的雞蛋韭菜菜蟒給她吃,得知青建成居然沒有給青溪送飯吃,忍不住責怪了兩句,叫青溪趕緊坐在地頭的樹蔭下只管吃去,他則接替青溪澆灌剩下一半的旱田。
也不知是餓了,還是霍滿倉老伴的手藝高超,青溪覺得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邊吃邊追著他問這是什么東西、怎么制作,霍滿倉道:“菜蟒你沒吃過?”青溪嘆道:“這就是菜蟒?”霍滿倉道:“那你家成天都吃的啥好東西呀?”青溪道:“還好東西?成天都是豆角茄子還有買的饃,哪有這個好吃。”霍滿倉笑道:“你爸能賺錢,你吃慣了好的,這都是過不成景先兒沒啥吃的才吃的東西,你沒有經歷過,所以猛的一吃覺得新鮮。”青溪戲謔道:“過不成景兒那會兒過得真好,能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霍滿倉聽得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妞啊,從小就是又饞又會說,去我家吃塊蒸饃都說好吃,把你大大哄得可高興。”青溪詫異道:“你說我小時候饞這我信,托青澈和韓道榮這倆貨的福,我也是吃名在外,但說我會說話就有點言過其實了吧,畢竟我可沒少因為不會說話挨我媽的吵呢。”霍滿倉道:“當老師的能不會說話?開玩笑,我就好聽你說話,關鍵是你還這么勤快,你看現在咱莊哪個年輕人跟你樣一邊上住課還一邊下地干住活?唉,你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小溪,以后你要是上課騰不出空兒就叫我來打幫手兒,這點兒活對我來說都不值啥。”青溪激動地說道:“我就是這么打算哩,但我也不會叫你白幫忙,像潑糞那些活我也實在是干不了,到時你幫我,我給你發補貼,你說話,按月按次都行。”
“咦!你這是說的啥話哩!”霍滿倉一聽,把鐵锨往泥里一扎,好像他的尊嚴受到了褻瀆似的,半惱著道,“我給你幫忙就是圖你的錢哩?要是這樣你該找誰找誰,我可不給你干。”
“那我白占用你的時間勞力,我心里咋過意得去哩?”
“啥叫白用?咱都一個莊哩,就是順帶手兒的事兒,你要說白用,那我是不是還得把這十來年種你家地的錢補給你呀?放寬心吧妞,能幫你這種四肢勤快心腸又好的小們我高興。”
一道電光突然從青溪腦中劃過,使她下意識停止了咀嚼想要捕捉住那道靈光,待她辨認清楚后,才知道那是岳歷曾經給她種過的一棵草,用互不相欠來鞏固她不配得到的終極自戀。她看著已經走遠前去給水流改道換向的霍滿倉大聲笑道:“我知了大爺,我坦然接受你的幫助!”
霍滿倉也回應了她一個滿意的笑容,去鏟土補漏水的畦梗了。
再次頓悟進階的青溪,仿佛獲得了快樂人生的密碼,一朝鏟除掉滋生數十年的心靈雜草,空凈的內心頓時使她神清氣爽,才知道生命的美好與否和得沒得到岳歷的關系并不大,倘若她自身遍布野草坑洞,便是得到了他,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身邊逃離就是眼睜睜地看他困死在自己的狹隘執念之中,所以,此刻的愛他就是替他慶幸自己未能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