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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原業

第二十六章(1)

第二十六章

時間作為虛幻的存在充分彰顯了它的神奇,不論多么艱難困苦的體驗,總不過是回想時的一瞬間,但虛幻之下,各個體驗又都以真切可依的實體存在并延續著,田心安酣暢淋漓地享受著她成功的人生,但她最大的成功并不是刻意追求來的事業上的價值感,而是意外而來的韓星來。

在她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她是不打算有個累贅牽絆她的,奈何一家人因為懷孕把她奉為了女王,韓道榮更是把她寵溺得無可無不可,任由她胡作非為無理取鬧,使她一度認為他那么愛這孩子,那是因為他深愛著這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知是韓道榮濃烈的愛還是孕激素的刺激,她便有了一種強烈的要為他生一個孩子的渴望,而且既嫁為人婦,懷孕生子是必然的,于是,韓星來就這么來了。其實她來自于一顆流星。那天晚上,一顆璀璨的流星劃破漆黑的夜空,留下絢爛耀眼的光芒,即將臨盆的田心安因嘆其奪目的光彩,便提議以此為孩子定名,但韓道榮覺得“流星”一閃即逝不夠長久,隨改“流星”為“星來”,笑稱來了就不讓她走了,韓星來也不負眾望,一出生就自帶光環,一頭烏黑濃密的卷發,一雙流星般熠熠生輝的大眼睛,不知遺傳了哪位祖先的基因,選了一張嬌嫩無暇的雪白皮膚,抱在懷里軟乎乎沉甸甸的,如同復活了的洋娃娃一般,惹得眾人爭著搶著去抱。自從韓星來出生后,田心安就決心要把女兒培養成李心平那樣的貴公主,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決不能讓她受自己那樣的委屈,初為人父的韓道榮也絲毫不為經濟現狀所困擾,幾乎每次回家都有各種不同的禮物送給女兒,不是漂亮的小裙子,就是美味的小食品,亦或是可愛的小玩具,甚至為了和女兒更親近,把陪伴他十多年的香煙都戒掉了,到了家不說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也不外出與狐朋狗友鬼混買歡,而是專心陪著女兒做一些無聊的小游戲,或者干脆抱著韓星來滿世界地向人炫耀去,田心安曾不滿地抗議道:“女兒長大終究是要嫁給別人的,只有老婆才是自己的。”這句話如一把尖刀扎進韓道榮的心窩里,傷感多日后居然制作了一個嫁女倒計時的牌子,以三十五歲為結婚年齡,每日翻一張,每翻一張就要向女兒感慨一番,田心安看了又可氣又可笑,誘導女兒把它扯得粉粉碎,倒計時的哀傷才算過去。

時至今日,韓星來馬上就迎來了入園的年齡,但由于田心安工作上的原因,她提前接受了不同于一般的胎教,所以雖然才三歲,實則卻已經有四年的學齡了,她表情豐富、奶聲奶氣,又穿得干凈漂亮,在眾星捧月的成長環境下,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又極愛出風頭的性子,除了青溪,因為青溪不喜歡小孩子,再加上要報復韓道榮小時候欺負她的舊仇,總是跟韓星來來真的,韓星來只是小,又不是傻,知道在誰面前可以為所欲為,在誰面前要收斂乖巧,當她發現萬能的爸爸也降伏不了青溪時,便妥協為討好型的小人,對別人有多么的任性妄為,對青溪就有多么的巴結討好,有時韓道榮哄不好了也不耐煩地拿青溪來嚇唬她,使用的頻率高了,青溪便代替了傳統的老貓猴,成為韓星來心目中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

隨著青溪及其全家的歸順,田心安可謂是志得意滿,除了韓道榮搖搖欲墜的事業,在高標準養育孩子時立刻就顯現出來了拮據。說來也是神奇,韓道榮的事業仿佛是被詛咒過似的,雖然他自強不息,卻只能在溫飽線上起起伏伏,倘若小日子過得太滋潤,他就無法平衡內心的負疚感,雖然他并未洞悉自己的內心,卻神奇地遵循著這一原則行事,當他好不容易要促成一筆大買賣時,就會出現些小事故破壞交易的成功,有時是資金周轉不濟,有時是家人生病,有時甚至離奇到記錯交通工具,本是準備了機票的他,會莫名其妙地跑到火車站,致使他錯失了眾多良機。備受打擊的韓道榮漸漸失去了初始創業的激情,那顆勇爭商界一流的雄心也不得不轉換成了為謀生計的臣服之姿,特別是在妻子的事業大放異彩之時,田心安那句靠著老婆照顧他的生意和陸小上那兩萬塊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鞭笞著他內心深處最薄弱的地方,于是他想如果當初真的娶了李心平,大約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不愉快了,最起碼,自視清高的李心平不會有田心安這么重的物欲,便是一樣重也能被她強大富足的親爹及時滿足,不似這般,所有的壓力都需他一人承擔,當初青澈勸他的那翻話確實有點道理,只可惜人在情中迷,錯失了人生中另一份的美好。自從田心安罵他一身白毛尾之后,這個念頭就不可抑制地在韓道榮的腦海里閃現,可是當他看到熟睡中甜美得如同一顆軟糖般的韓星來,立刻就否決了這種想法,韓星來是上天恩賜給他的最好禮物,看在女兒的面兒上,他決定原諒田心安帶給他的不快,并不惜屈辱和隱忍為韓星來爭創一個穩妥無虞的人生基礎,待某日她也嫁作人婦時,她的丈夫不會因此像他這樣心生嫌隙。

時光如梭,很快進入了八月,這一年的八月雨水豐沛,倒也不怎么炎熱,“山”作為可以調節氣候的用途之一也終于得以顯現,晚上的涼席清爽舒適,甚至還夾雜著一絲絲的涼意,可是青溪卻不能充分享受到這份愜意,自從青溪主動攀上晉級的小船后,便在湍急的河流中停不下來了,為了積攢條件,她不僅犧牲了閑適的心情和時間,甚至連正經課堂都受到了干擾,不是在參加比賽就是在參加比賽的準備當中,張德生校長終于退休,為他四平八穩的職業生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接替他的是在田心安鼎力支持下一炮而紅的楊玉仙,她接替田心安配合張德生干了兩年教導主任后榮升為古城鎮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校長,因懷著對田心安的知遇之恩,便對她的指令唯命是從,于是青溪的機會紛至沓來,既讓心懷大志的同仁眼紅心妒,又讓與世無爭的同事咂舌哀憐。背負著建功立業和看家護院使命的青溪便真的駐扎到了李心平家,不僅對青婦人的嘮叨進行了有效的物理隔離,還能把節省下來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青婦人見女兒終于開竅開始上進,倒比青溪本人更舒暢,以為她也會和田心安那樣從此改寫了命運,成為父母驕傲的源泉,早知丈夫的疾病能有這樣意想不到的功效,為了孩子的未來早梗幾年也未為不可。青婦人也重拾老本行,接了幼兒園會計的重任,加上業余時間要照顧青建成,菜地慢慢就沒人去打理了,放縱得那些野草和菜蔬齊頭并進,甚至長得豐茂葳蕤淹沒了菜苗,青溪只好再次和霍滿倉商議,兩人合伙培育打理,除了自家吃的,其它的任由霍滿倉采擷銷賣,總比讓地白荒著,把菜爛在地里強,實誠的霍滿倉總覺得占了便宜,地里的活就干得越發勤快,青溪除了隔三差五地來摘些菜,最多只是幫忙打個下手罷了,沒有了賣菜養家的壓力,她終于又找回了種地的恬淡情懷,每每完成了工作任務,便會在天氣恰當的時候躺在地頭兒的樹蔭下享受云卷云舒的愜意。

這日,雖然天色暗沉適合發呆,但地面潮濕不宜坐臥,青溪和霍滿倉搶在雨前把地里那些已經成熟的的蔬菜收了一三輪車,除了留些自家的口糧外,其它的等明日由霍滿倉拉去集市上售賣,青溪騎著小摩托將一部分送到家里給父母吃,順便再分一部分給韓家,剛進韓家,就見韓家五口全部上陣,正聚在涼快的庭院給韓星來喂藥,韓道榮坐在小椅上抱著她哄著,韓老太太端著藥誘惑著,田心安擎著勺呵斥著,韓老太爺則拍著從幼兒園順回來的鈴鼓逗著,吃個藥吃出了一場熱鬧的大戲,韓道榮見青溪進來,便把誘惑的口吻換了威脅,道:“青溪來了啊,趕快把藥喝了,不然她就把你帶走了。”韓星來聞言停下了哭鬧,從韓道榮懷里掙扎著抬頭一看究竟,見果然是青溪,忙不迭地奪過藥碗推給青溪,巴結道:“我要姑姑喂。”青溪把菜遞給韓老太太,然后接過她手里的藥碗,憑一己之力換下陣上的三位主將,沒好氣地說道:“你們為了控制自家小孩兒,倒是把我饒進去給妖魔化了。”說著把一勺藥喂到韓星來嘴邊,道,“韓星來,誰是好人?”

“姑姑。”

韓星來剛巴結完就被灌了一勺藥水,咕咚一聲咽了下去,還要嘖巴著小嘴擠出一副好喝的樣子來。

“你最愛誰了?”

“姑姑。”

“你最聽誰的話?”

“姑姑。”

……

姑侄兩個一問一答,配合默契,一句一勺藥水,不一會兒就喝得干干凈凈,韓道榮看著女兒極力表現乖巧的樣子疼惜得心如刀割,埋怨道:“看你總是把俺妞嚇的大氣都不敢出,不是妖魔是啥?”青溪不屑地切了一聲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收拾不了你還收拾不了韓星來?”然后沖著旁邊椅子上準備好的藥后甜品朝韓星來一使眼色,韓星來人小鬼大,立即剝了一顆棒棒糖要給她吃,恨得韓道榮親自上手拉住女兒教唆道:“你個小慫包兒,有爸爸給你撐腰別怕她,咱不給她吃,咱自己吃,啊。”急著表衷心的韓星來根本聽不進去,又是推又是打的掙脫父親的保護,硬是把糖寒進青溪的嘴里,自己才又拿一顆扯開糖紙舔了一口,斜著笑眼討好地向青溪道:“我都懂你是什么意思,甜不甜?”甜得青溪哈哈大笑,使勁抱了抱她,蠱惑道:“還是星來最懂分享,分享的快樂是雙倍的,對吧?!”又對韓道榮道,“別把人家星來教得跟你樣,又精又摳。”幾個人圍繞著韓星來又逗弄了幾句,眼看成天色越來越陰沉,青溪才跨上她的摩托車帶著剩下的蔬菜往田坡回去了。

雷聲從極遠的地方滾過來,轟隆隆的,烏云也越積越厚,為了不被大雨拍在路上,青溪把車子騎得飛快,她寬大的T恤被刮得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瘦單薄的軀體,終于在下雨前她回到了李府,卻見一輛汽車停在大門口的路邊,心中便有些埋怨,那么長的一條路干嘛非要停在別人家門口,突然心中一凜,以為是李山行突然回來,于是忙忙地上前迎接,一擰油門滑到車旁敲了敲車窗,擺好一臉韓星來般討好的笑容,盤算著怎么和李山行打一個既親近又幽默的招呼,車窗卻沒有應聲降落,而是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落下,其實在車窗遲疑的時候,青溪就已經知道自己猜錯了,等她看到車窗內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時,還是呆住了。

岳歷的笑容看起來很自然,好像是已經做足了充分的準備,他耐心地給青溪留了個過渡期,等她從驚訝中緩過來了才打招呼:“你好像很驚訝,剛剛把我的車認成誰的了?笑得那么乖。”青溪迅速拿掉還含在嘴里的棒棒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解釋道:“我以為……以為……是李叔回來了。”岳歷道:“我的車牌號你忘了?”青溪茫然道:“呃?”不知是青溪忘了還是根本沒記,岳歷掩飾住內心泛起的些許失落,道:“要下雨了,他家里沒人,你怎么突然跑來了?”青溪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也問道:“你是來找李心平?”

“不是,我找她家里人……也找你。”

青溪聞言,驀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要下雨了,要不你先上車?”

青溪趕緊摸出李府的鑰匙,道:“我現在借住在李叔家……他家一直空著沒人住,李叔就叫我搬了過來幫他看看家,我上班也近些……哦,我換工作單位了,從韓垌小學調到田坡了……”青溪慌慌張張解釋著,恨不得一句話把她所有的意思表達出來,可這時雨點先她的意思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便洇成了一個個硬幣大小的印子,很快印子連成了片,頃刻間她的肩頭就被打濕了,岳歷趕緊打斷了她,道:“你先去開門,我們進去了再說。”緊張的青溪這才發覺自己淋濕了,忙沖到門口去開門,等她把小木蘭停妥在大門底下,岳歷也抱著一只紙箱跟了進來,不知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看他雙臂緊繃,一副很用力的樣子,此時的雨也如傾如注,他的衣服瞬間就被澆得透濕,特別是白襯衣,一看便知是吸水性強的上品,那些雨水全被它吸收了,貼在身上跟黃帝的新裝一樣,他把紙箱放在大門底下那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抹去積在上面的雨水,然后扯著胸前的衣襟不停地呼扇著,期望能夠盡快揮發掉水分,不至于顯得那么狼狽。幾年不見,他有些發福了,原來隱藏在花白胡須下硬朗的下頜線變得豐滿了些,微微隆起的肚子也隨著呼扇的衣襟時隱時現,青溪低下頭,移開了失望到悲憤的視線,道:“李叔家的人都不在,現在是我鳩占鵲巢,你……找我?”

“嗯,我考慮了好幾天,覺得還是應該來一趟。”岳歷看看空間狹窄的門廊,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嘩嘩嘩的雨聲不絕于耳,大門外大雨滂沱水霧茫茫,大門里滂沱大雨視野模糊,青溪悻悻然道:“雨正大……”

“不怕,反正已經淋濕了。”

岳歷說完,率先抱起紙箱往客廳走去,青溪便也提下放在摩托踏板上的蔬菜袋子鉆進雨中,粗壯密集的雨線沖得她幾乎睜不眼睛,砸到臉上胳膊上跟針扎似的麻酥酥的疼,她迅速把菜放進廚房,順路拐到盥洗室換了雙粉色花朵的人字拖,找了兩條干毛巾好擦兩個人身上的雨水,頭發還好,只是衣服卻沒法擦干,她看看狼狽不堪的岳歷道:“要不,你找個李叔的衣服換換吧?”說著把岳歷帶到李山行的臥室讓他自行找衣服,她自己也上樓換衣服去了。

青溪住在原來田心安的房間,她想先沖個澡再換干凈衣服,可是拿起換洗衣服時卻又遲疑了,不知道是穿得正式一點表示得禮貌些好,還是家常一點顯得自己沒有被他影響好,當她突然意識到岳歷的再次出現可能就是對她潛心修行成果的檢驗時,便下定了決心,拿起常穿的汗衫短褲去衛生間沖了個澡,之后眉也不描唇也不涂,堅強地裸露著真實的自己,并為自己打氣道:愛真實的自己就是最華麗的衣服,潔凈得體就是對岳歷最好的尊重。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從盥洗室出來時,大雨已經變成小雨了,也是,那樣大的雨怎么敢下個不停,那會成災的。岳歷正在著手燒水泡茶,李山行常年不在家,衣服有限,他只找到了一件降色半袖T恤,一條公安藍的系繩寬松短褲,腳上也換了拖鞋,不同于慣常的西裝襯衫,看起來有了一種居家男人的溫馨感,使青溪有些恍惚,便有些原諒了他這幾年尋歡作樂的放縱生活,是的,這是青溪對他身材發福的歸因。她在他對面坐了,將一條腿舒服地盤在沙發上,借以表明他的出現并未打破她的心境。

“……李心平云游四方了,你知道嗎?”

“嗯,我見到她了,所以來找你們說說這事兒。”

“啊?……”青溪見他這么輕松自如地暴出這個令人震驚的信息,驚愕得腳也從沙發上放了下來,語無倫次道,“你……你見到她了?什么時候?她去哪兒了呀?我們……李叔找她都找瘋了。”岳歷遞過來一杯茶,不慌不忙道:“她不讓說,但是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們。”說著起身,拿車鑰匙當小刀割開了那只紙箱上的膠條,把里面纏裹得層層疊疊的物件一一擺放在地板上,青溪放下杯子,也蹲到地上和他一起拆封,不一會兒一只只精美的瓷器就脫穎而出,她拿起一只滿工重彩的茶碗端詳著,正經八百地揶揄道:“你倒是有備而來呀,為了喝李心平的茶拿了這些茶具來。”岳歷湊過來指點道:“你看杯底的落款兒。”青溪翻過杯子一看,上面赫然印著“李心平作”的字樣,驚得張口結舌,道:“這是李心平畫的?”岳歷點頭道:“嗯,她現在在景德鎮的一個窯口當書畫師,前段時間我和幾個朋友自駕游遇到了她,這些都是她托我捎回來的,你拿的這個是她專門送給李白的。”

“李白?”

青溪驚叫了一聲,神色暗淡下來,是啊,那一年可真是多事之年,好像一輩子所要經歷的風云都要在那一年里集結變遷,李白死了,李心平丟了,陸小上回去了,李山行走了,田心安結婚了,而自己被關在了愛情的大門之外,再也沒有勇氣去敲那扇門了。“李白去世了。”青溪把茶碗放到茶幾上,沉甸甸地又倒進沙發里,沉浸在那些塵封卻又記憶猶新的往事之中,當淚光漸漸爬上雙眼,她悄悄揉了揉眼睛,把李白氏患病去世的事情講了一遍,岳歷聽來也覺得恍如隔世,嘆道:“看得出來,李白是李心平的心理支柱,我遇到她時,她誰都沒問,甚至沒問她的父母,只問了李白的情況,可惜我們沒有了聯系,并不知道李白去世的消息,沒能及時告知她,還為李白專門捎回來一只茶碗,雖然她不讓我說見過她,可又要我把禮物送來,所以我想,她大概還是希望你們知道她的情況的,所以,我還是來了,并且帶來了她的聯系地址……”岳歷說著去摸褲袋,這才發現換了衣服,大叫一聲“不好”便往臥室跑去,他換下來的濕衣服搭在臥室的一張椅子上,他慌慌忙忙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紙條,果然被雨水浸濕,打開來看時,水筆的字跡已經斑駁,兩人湊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他只憑著記憶理順了地址,電話號碼卻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他尷尬地一笑,道,“還好,地址基本上是全的,到了當地一打聽就清楚了。”青溪拿起謄抄好的地址長吁了口氣,道:“她咋會在這里?”

其實李心平走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要落腳到哪里,拿著偷來的李白氏的錢漫無目的的四處流浪,下一程去哪兒全看列車要往哪兒開,到了終點站就下車,有時去所在城市轉轉,有時連車站都不出就轉向下一趟列車,沒有列車就汽車,沒有汽車就三輪,倘若走到了靜謐的村莊,她也會留下來住一陣子,等她輾轉到江西的時候錢用光了,而此時正逢長江流域的雨季。那一年的雨季來得特別早,半個中國都籠罩在雨云之中,在持續一個月的暴雨沖擊下,長江、嫩江、松花江等江河流域水位暴漲,堤壩相繼被一次又一次的洪峰撕裂了,洪水泛濫,最終釀成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當一身死志的李心平看到這條新聞時,迅速奔赴到了最嚴重的災區,憑借著高超的水性加入到抗洪救災的民間救援隊中,她不懼生死,總是搶下最危險的任務,也不怕勞累,日以繼夜的尋覓著那些被洪水圍困的幸存者們,她就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的一生畫上一個輝煌的句號。她的最后一次搜救是在一片洪水湍急的流域,因為水急小皮艇無法靠近,只能靠游泳把困在屋頂上的那個不通水性的男人和四個小孩一一轉移到皮艇上,隊友是一位強壯且經驗豐富的漢子,當仁不讓地跳進水中,拖著繩索奮力扯了一根繩橋,一端系在遠處露出水面的一根楊樹枝上,因為屋頂沒有固定繩索的地方,另一端便由那幾個被困者合力抓著,然后扶著繩索回到皮艇上,在李心平腰上拴上繩索,放她順著繩橋游過去救人,每當她救下一個人,隊友便扯著她腰上的繩子奮力把他們拖回去,剛開始大家配合良好,隨著房頂的人越來越少,繩橋就越來越不禁力,全靠同伴的臂力和李心平的泳技支承,直到最后救援那位男子時,李心平把自己腰上的繩索系到了他身上,自己則接替他把那根繩橋系在腰間留在原地充當橋墩,在她和救援隊友的鼓勵下,那男子戰戰兢兢跳進水中獨自攀繩前行,可往返多次早已精疲力竭的李心平沒能禁住他的力量被帶進激流,沒有了橋繩的加持,那男子霎時也被卷進洪水,兩個人的重量以及水流的力量生生將固定繩索的楊樹枝也掰折了,幸虧隊友力大拖住了男子,慌亂中把他拉回到皮艇,可李心平無著無依,她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隨流而下,沒入到洪水之中。

李心平放棄了掙扎,閉上了眼睛等待接受自己的結局,也許她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也許是她時辰不到,她腰上的繩子居然纏繞在了一片同樣是隨流而下的樹枝上,并成功卡在了途經的樹冠中,如一只被上了韁繩的魚兒在水面上漂浮。不多一會兒,隊友就追尋過來,卻因枝丫交錯無法近身,她眼見隊友像她一樣勇敢地躍入水中向她游來,可又和她不一樣,他的臉龐上充滿了要與死神斗爭到底的堅毅,不像她,一臉任人宰割的隨波逐流,當他一點點靠近過來時,李心平突然看見從他身后順流沖下來半棵被扭劈的大樹,由于自身的質量速度驚人,且扭劈的斷面叢棘如釘,令人恐怖,李心平大聲地呼喊他趕緊避讓,可還是晚了一步,大樹撞上他后直奔她而來,她只覺得一陣劇痛便失去了意識。

當她醒來時,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可是救她的隊友卻將生命永遠定格到了那一刻,李心平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本是一個將死之人,怎能以自己千瘡百孔的軀體去換取那樣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呢?她拒絕了人們送來的榮耀,她覺得這些榮耀應該屬于隊友,她不配,她把自己深深圈禁在罪孽的深淵之中與世隔絕,直到流浪到景德鎮,找了份為瓷器寫字繪畫的活兒,從那以后,她除了給自己留下必須的生活費用外,把掙來的每一分錢都寄給了那位隊友的家人,以救贖自己有罪的靈魂。

岳歷拿起茶幾上那只送給李白的茶碗端詳著,這是一只內壁寫著大悲咒外壁繪著百佛像的青花釉里紅壓手杯,質若潤玉,色如飛霞,遺憾道:“這是她親手畫的,說要佛祖經文保佑李白長命百歲,沒想到李白已經離世,再也看不到了。”青溪再一次揉了揉眼睛,把淚水偷偷揉了出去,站起身道,“要不,我們去一趟隔壁吧,雖然李心平沒有回來,但總算是有了她的消息,這是李白生前一直放不下的牽掛,把這只杯子供到她的照片前,再給她上柱香,好讓她泉下有知。”岳歷點了點頭,青溪便找了鑰匙帶著他往李白家走去。

雨不知何時停住了,大雨過后,李府的院落里打落了些殘枝敗葉,讓人不由生出了一種頹敗凄涼之感,青溪抬頭看看天際處迅速流逝的烏云,西沉的斜陽正要從烏云的薄弱之處突破而出,而云破處已隱隱透出些耀眼之意,看來明天要放晴了,只是地面濕滑,特別是穿過月亮門后,久無人煙的地面雜草橫生,苔蘚遍布,連中間這條青磚鋪就的小路也長滿了濕苔,既顯荒涼,又生懼意,不是岳歷陪同,青溪可不敢在這昏黑陰森的天氣冒然闖入。隨著年久失修的吱呀聲,破舊的木門打開了,李白氏的老宅子里更是陰森恐怖,正堂的桌子上立著李白氏的遺照,前面放著一盞香爐,香燭火機一應俱全,青溪把杯子和寫著地址的紙片放在了相片正前方,燃了一支香插進香爐,口中念念有詞,向李白氏的在天之靈傳達了李心平的消息和李心平對她殷切的思念之情,岳歷也恭恭敬敬上了支香,兩人才鎖門返回。

雖然有岳歷陪同,青溪還是覺得有超自然的東西跟著自己,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李府院中,慌亂中差點滑倒,被岳歷扶了一把,便微熱了臉頰,不動聲色地撇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轉身去鎖月亮門,岳歷故意逗她:“你這是怕李白跟你回來?”青溪嘴硬道:“我才不怕,她要是來我就讓她去找你,反正只有你知道李心平在哪兒,只有你見過她的面。”岳歷微微一笑,這種玩笑讓人覺得輕松,道:“你一個人住在這里?”

“嗯。”

“平時都做些什么?”

“呃……學校很忙的,而且我準備晉級,所以需要參加的活動很多,需要的掙的各種證書也很多,這個暑假都沒怎么休息……哦對了,田心安和韓道榮結婚了,就是李白去世后不久,李叔和你表姨去了蘇州,李嬸兒也跟田坡劃清了界限,再也不回來了,所以這里就空了,田心安偶爾回來打掃打掃衛生,后來她一路青云,如今是我們學區的領導,家里又多了個小孩,現在是日理萬機,沒有時間照顧這里,才跟李叔說叫我來看門的。”

“你呢?”

“我?”青溪皺著眉瞥了他一眼,把雙手抄進短褲口袋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道,“還是一線老師啊,我原來的學校被田心安爆改成學區的幼兒園了,所以我就調到了田坡小學,但是我和一個村鄰合伙在韓垌種了一塊地,閑暇時去地里種一些時令蔬菜,你來的時候我正好回去摘菜,雖然不比田心安耀武揚威的,但我很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岳歷盯著她的眼,看起來很認真聽講的樣子,見她經過這幾個回合的交談,已經沒有了剛見時的震驚與慌張,而且經過了這幾年的磨煉,也褪去了以往那種拘謹卑怯的小女孩狀態,此刻的她神情自若,盡顯大浪淘盡的曠達感來,于是笑問:“我是問你嫁人了嗎?”

“呃?”

果然,青溪的臉驀得紅了,她后退了一步,好像要離岳歷遠一些,然后內心深處開始彌漫泛起一股委屈之意,但當她察覺到委屈感的瞬間就明白過來了,于是又開始迷茫,因為她不知道委屈感的出處,是因為修行不到位,沒有把拯救自己的期望從他人、確切地說是從岳歷身上收回來,還是因為這實際上就是愛,她一直在錯誤地用托付心理去理解純粹的愛情,不過,不論委屈感出自哪里,都是她違背自身意愿的結果,難道她的修行不就是為了坦然接納一切的出現和失去嗎?她為自己的臉紅微微一笑,戲謔道:“晉級又不用結婚證,要是用的話我早拿到手了。”接著便迅速轉移了話題,指向客廳問道,“你說這次來還我找?干嘛?該不會剩下的那些瓷器都是送給我的吧?”岳歷點了點頭。“真的?”青溪的驚喜有些夸張,她覺得此時的夸張是一種禮貌的表現,說著又鉆回到客廳,把那些瓷器再一次細細過目,并且做好了分門別類,哪一個要送給誰,哪一個可以配什么茶,反正李心平的茶葉十年都喝不完,還不是由著她為所欲為。岳歷用茶水淋濕了一張紙巾遞過來,笑道:“不急,慢慢看,擦擦手先喝杯茶。心平說你對茶很有悟性,我們就一起為你挑了些茶具,有的是她的作品,有的是她推薦的別人的作品,我想如果在田坡見不到你的話,就去一趟韓垌交給你,只是不知道你家位置,不一定找得到你,幸虧在田坡遇到了。”他盯著青溪凈了手,隨后把續滿了熱茶杯子遞到她手中,“燙,慢慢喝。”

他的注視和體貼讓青溪倍覺溫暖,自從和田心安割離后,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存在感了,也許,她是因為被看見、被尊重而感動的吧,她看看岳歷,岳歷也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氣氛還是沉默了,可沉默的氣氛里總有一種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感覺。

“我變了嗎?”岳歷打破了沉默,問道。

“嗯,人哪有不變的。”青溪回過來神,撓著鬢角點回道。

“你長大了。”

“你也老了。”

岳歷笑了,是欣然接受的笑,不是自嘲的笑,青溪也陪著他一起笑。

突然,青溪想起來這么重要的事情應該通知田心安的,于是抓起電話撥到了韓道榮家,接電話的正是韓道榮,聽筒里傳出他大剌剌不可一世的聲音:“誰?”青溪故意要驚他一嚇,于是突兀兀地道:“韓道榮,李心平找著了,你叫田心安來接電話。”電話里果然立即就死寂了,青溪能感到電話那頭的驚訝,又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是不是很吃驚?總算知道她的下落了,你們要不要現在過來一起說說,我想,這個事情還是田心安分別通知李叔和李嬸兒他們好,畢竟他們是一家人嘛,到時是去找她還是不找她,也叫他們一家人自己拿主意吧。”韓道榮的反應慢了八拍,不可置信地反問道:“你說誰?心平?她在哪兒?”青溪道:“應該在景德鎮一帶。”韓道榮道:“你咋知的?”青溪便把岳歷偶遇到李心平的事情簡要說了一遍,道:“岳歷還沒走,你們有什么想問的可以來問他。”韓道榮又反應了半晌才道:“好……好,好,你留住他,我現在就過去。”

放下電話,青溪開始著手把那些攤著的瓶瓶罐罐重新纏裹起來放進紙箱,準備回頭送到韓垌,既然知道了李心平的下落,那不久的將來她也該班師回朝了。岳歷也幫著她收拾,道:“我一直有個疑惑,那天和你哥第一次見面吃飯,他差點揍我一頓,到底是什么原因?”青溪見他舊事重提,往事便從虛幻的記憶里擠進現實中,那個好笑的卻令當時的她無地自容的惡作劇此刻只不過微微牽動了她的嘴角而已,她定了定神,依舊關著自己的心門,避重就輕道:“那不過是我逃避挨打的小伎倆。當時我參加轉正考試,我媽偷偷打聽到我的成績不好,以為我沒考過,在家等著要好好教訓我一頓,為了轉移她的憤怒,我就編了一個故事,說要跟一個生了倆孩子的老男人私奔到深山老林,用種大煙的錢撫養我們的孩子,我爸媽當時就信了,立即把我沒考好的事情忘掉了,連最后我澄清那不過是我胡編亂造的他們都不信了,嗐,沒想到下的劑量有點兒大,雖然逃過了考砸的巴掌,卻沒能逃過胡說八道的巴掌。”岳歷笑道:“你哥以為我是那個要帶你私奔賣大煙的人,所以,我是嗎?”青溪頓了頓,然后打定了主意開誠布公地點頭承認道:“對,我那時對你有一種病態的迷戀,還因為你和崔南雁的事情難過得生不如死,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你,根本不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居然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幸虧你跑掉了,不然會嚇你一跳的。”岳歷見青溪說得如此輕松自如,如同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不能肯定她是用輕松的狀態去掩飾過去的傷懷,還是她已然走出了過去從而坦蕩自如,于是心里便涌出一股遺憾來,半晌才道:“其實跑掉的是你。”青溪又笑了,道:“那,就幸虧是我跑掉了,不然你就遭殃了。”岳歷詫異道:“為什么遭殃的都是我?”青溪道:“因為我不夠成熟呀,不夠完整,不夠獨立,我只是想通過來你拯救我自己,或者說是修復自己小時候的創傷,卻誤以為那是愛情,如果以那樣的狀態和你在一起的話,你會被我毀掉的。”岳歷在她的話意中沉吟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長地點頭微笑道:“你真的是長大了。青溪,你知道那天我們不歡而散之后都發生了什么事情嗎?除了你剛才說的那些?李心平同父異母的弟弟李心知是李山行和我表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遠表弟,這樣的關系外人恐怕都避之不及,可是你知道他們為什么還要把我和李心平往一起撮合嗎?”

“為什么?”

“那天李心平大鬧飯店,被李心知打了一拳,李山行怕他們打起來就讓我把容姨和心知先行帶離了,我把他們送到我父母家里了,原打算叫我父母安慰安慰她,我父母知道他們之間這些彎彎繞繞的關系后也很疑惑,被問得緊了她才說因為李心平在學校談了個男朋友,分手后備受打擊,不得不休學在家,李山行很是苦惱,又老是聽我母親抱怨我和崔南雁不清不楚,想要介紹個女朋友把我們從中分開,便覺得我們兩個都是問題青年,要是能在一起不僅能夠解決兩家大人的苦惱,說不定我們倆還能相互成就。我知道李心平和吳潛的事情,那天我們上山賞梅李心平為了他心臟病都犯了,我母親很生氣,她可能覺得自己的兒子還好吧,怎么能被寧容當成禮物去討好李山行呢?于是狠狠責怪了她一通,容姨也很生氣,覺得一片好心被我們辜負了,自她走后我們兩家基本上就斷聯了……其實我心里也挺沮喪的,我和崔南雁的事情不僅讓家人親戚對我低眼相看,還意外讓你受到了傷害,那天,你跟著那個男孩子頭也不回的走掉了,和南雁一樣毅然離開了我,而且當時我工作上也不順,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我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頹廢了很久才慢慢緩過來,其實我知道那時你對我用情至深,我這輩子都沒遇到過能在那么冷的街頭等我半夜的女孩子,從來沒有……好在你長大了,不再傻得那么令人不可饒恕了……青溪,你為什么不……”

“小溪!”

隨著大門被粗暴地撞開,韓道榮急切的聲音闖了進來,話音剛落,人就進了廳門,他衣服都沒換,穿著在家時的圓領汗衫和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一雙沙灘皮涼拖,一點也不講究腳底帶進來的泥水,一進門便伸手和岳歷熱烈地握在了一起,好像多年未見的親兄弟,但韓道榮忘了這位親兄弟不抽煙,松開手后立即從褲衩兜里摸出一盒新的香煙來,大約這是他唯一想得起的準備工作,連封膜都沒有揭開,他扯掉塑料膜抽出一支遞給岳歷,岳歷卻接了過來,但禮貌地詢問青溪的意見,青溪沒有異議才湊著火燃著了,兩個人各執一支,裊裊娜娜地落座于沙發中。寒暄了沒兩句,韓道榮就迫不及待地把話題引入到正文,問道:“小溪在電話里說你碰到李心平了?到底是咋回事兒?”岳歷長話短說,把偶遇李心平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韓道榮聽完,只是悶著頭抽煙,不知內心在做怎樣的掙扎,青溪問道:“田心安呢?咋就你一個人來?”韓道榮吐了口煙沮喪道:“你走后她就被叫去查啥防汛安全了,我還沒來得及通知她。”

“那咋通知李叔,是等心安回來再說還是咱倆通知?”青溪又問,韓道榮卻答非所問,又問岳歷道:“你看她的狀態如何?要是我們出面去接她,她愿意回來嗎?”岳歷道:“剛還和青溪說,雖然她嘴上說不想你們知道,但她心里應該還是掛念家人的,我想即便是她不愿回來,家里人能去看看也未嘗不可。”韓道榮焦躁地抓了抓頭發,道:“不管她回不回來,都必須要通知到李叔,到時我和他一起過去好好勸勸,家人朋友都在這兒,咋能由著她在外面自尋苦吃呢?”說著抓起了電話,好像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為了激發他電話搖人的信心。電話很快就通了,但接電話的不是李山行,而是一個女聲,大家便知那是寧容,韓道榮也客氣地稱了聲“容姨”,叫李山行接電話,誰知李山行出國科研并不在家,電話一時聯系不上,郵件也無法即時回復,問他是不是有急事,韓道榮只好說找到了李心平的行蹤,要找李山行商量一下接下來的事宜,寧容絲毫沒有遲疑,立即表示出了她的驚喜和欣慰,要不是相隔千里,甚至能看到她喜極而泣的眼淚來,她像一個重見光明的囚徒樣欣然接下了尋找李山行的任務,叫韓道榮守著電話不要離開,以防錯過李山行的國際長途。韓道榮這才給田心安發了一條短信,叫她找李干娘一起回來商議接李心平回來的事情,果然,不多一會兒電話就回了進來,田心安帶著滿是驚詫的聲音問:“你不是在開玩笑?”韓道榮道:“誰拿這事兒跟你開玩笑?”田心安還是不相信,道:“青溪在不在,你叫她接電話。”韓道榮不耐煩道:“你現在是不是還在鎮上?在的話就去帶著李嬸兒一塊兒回來說說,要是不在你就先自己回來吧,回頭再通知李嬸兒,你別老是占著電話,我還等著李叔的國際長途呢。”

電話掛了之后,客廳里出現了死一樣的沉寂,韓道榮像一只粘到蛛網上的飛蟲動彈不得,等待著命運的宰割,他不說話,岳歷和青溪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都沉默著,韓道榮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驚一乍地問道:“有沒有給李白念叨念叨?她臨落氣兒掛念的都是李心平。”青溪道:“上過香了,心平送她一只佛經茶杯,也供到她遺像前了。”

“哦……”聞言,韓道榮緊繃的身體又塌進了沙發中,過了一會兒又驚問道,“她送李白茶杯了?還有啥?她都叫岳歷捎回來了啥東西?”

“還送我幾件瓷器,我都收起來了。”

“你收起來干啥,拿出來我看看啊。”

“送給我的我當然要收起來了。”

“就沒有……給我的,或者心安的?”

青溪無奈地看看他,然后兩人把目光都轉向了岳歷,好像岳歷從中拿了回扣似的,岳歷咳了咳,道:“沒有。”韓道榮哀怨地瞪了青溪一眼,干脆仰躺在沙上背上,拍著腦門好使腦袋能夠快速清醒清醒,然后防御性地問道:“她……還好吧?”岳歷把雙肘架到腿上,十指交叉成團抵著下巴,左右晃了晃坐累的軀體重心,道:“嗯,還好。”

這句話好像是韓道榮的底線,得知李心平還好,便放心地長嘆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在客廳里來回地踱著步,看起來既有點急不可耐,又有點猶豫不決,青溪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該來的也總會來的,未來每一件會來的事情最終也都會成為過去的。”韓道榮警覺地停下腳步,敏感地問道:“啥意思?”青溪道:“我讓你不要焦慮。”韓道榮不屑地切了一聲,道:“找到李心平是好事兒,我咋可能會焦慮呢?我這是……替李叔李嬸兒、替心安還有你高興呢,哎呀你有這閑功夫還是多想想岳歷你倆的事兒,別叫老建嬸兒直托心安給你說媒,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的……對了岳歷,你到底找了沒有?你倆之間到底是咋回事兒?要是沒找干脆你倆湊合著過妥了,都知根知底兒的,小溪這馬上就三十了,再不出門她爹媽都瘋了。”青溪無奈地把手叉住額頭,硬著頭皮戲謔道:“什么事情都是需要積累經驗的嘛,你不要故意轉移話題逃避現實啊。”岳歷不解地問:“他逃避什么現實?”青溪驚訝地反問道:“你不知道韓道榮當初為了報復田心安和陸小上,向李心平求過婚嗎?”一句話,揭得韓道榮怒目切齒,岳歷也如坐針氈,青溪卻不以為意,道,“這有什么不能說的?誰年輕的時候不干兩件瘋狂的事兒,人不瘋狂枉少年嘛,再說了,雖然待在按部就班的舒適圈里會獲得一定的安全感,但也會因此失去個人成長的機會,就像你吃了一條魚,你以為是你吃了一條魚,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魚也占據了你的身體,我的意思是能讓你焦慮的事情也有它的另一面,你何不反過來看看,也許會有新的發現。”韓道榮白了她一眼,訕訕地坐了下來,道:“你個小屁孩兒懂啥?還不是青澈瞎給我出主意?田心安那娘們兒也是嘴長,啥話都給你學。”青溪道:“還真不是心安給我說的,是李白住院時問她,我在旁邊聽到的。”韓道榮大悟,憤憤道:“我說那時候李白對我沒個好臉兒?我伺候著她都落不著好兒,原來癥結在這兒呀!媽的,還是修理的那娘兒們輕!”

韓道榮正發著牢騷,田心安回來了,她把雨傘順墻放在客廳門廊,腳上的膠鞋也脫在了外面,換了雙拖鞋拉開紗門走進來,對著室內黑乎乎的幾個剪影道:“黑燈瞎火的咋不開燈呢?”說著按下了水晶燈的開關,數盞燈泡霎時照得滿屋纖毫畢現,就如擺在大家面眼前的問題,讓人藏無可藏。田心安因為要追求穩重親和,所以盤著整齊的發髻,穿著灰黃藍抽象色塊的絲質半袖襯衫和一條奶咖色的八分褲,包裹著她生子后略顯豐腴的軀體,除了手腕上一只金屬細帶的小盤腕表外別無飾物,整體上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是高人一籌的農村婦女主任,隨時隨地都可能會進行一場拔高覺悟的演講活動似的,她一眼瞧見了岳歷,血氣旺盛的臉上才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道:“岳歷?你咋突然來了?”青溪道:“就是他在景德鎮碰到了李心平,特地跑來告密的。”隨著青溪的介紹,岳歷也起身相迎,田心安和他非常官方地握了握手,熱情而客氣地請他落座,又叫青溪給她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才坐下來,道:“一連跑了好幾個學校,都在假期當中,連口水都沒有,渴死我了。”韓道榮道:“你沒去通知李嬸兒?”田心安道:“你打電話時我正在保合寨校園里清積水呢,哪有時間再跑去鎮上?還是叫白主任親自把我送過來的。咱先說說吧,咋還有這么巧的事兒?到底是啥情況,等咱幾個弄清楚了再通知她也不遲。”

岳歷只好把偶遇李心平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只是版本更加簡略,韓道榮在旁邊補充了他的應對措施,道:“本來要和李叔約個時間去把她接回來,誰知道他出國了,我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中嘍一會兒咱倆去你干娘那兒看看,事不宜遲,她要是能去明兒個我就帶她一起去,總得把心平接回來才中,一個妞們家成年背井離鄉的會中不會?!”青溪道:“我也想去。”田心安道:“這會兒添啥亂哩?還不夠你忙是吧?電腦培訓馬上開課,咱全體老師還等著你學成回來傳授經驗技術哩,你現在哪兒也不能去,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再說別的。”又對韓道榮道,“我也不是不讓你去,后天我媽過壽,好不容易輪到我負責一回,這節骨眼兒上你咋能不在場呢?你叫親戚朋友們咋說我?再說了,有我干大干娘在,你沖得那么靠前是啥意思?顯得親爹親娘都沒你親嗎?都誰去,啥時候去,咱得和他們商量了再決定,你以為李心平那么想看見你這張臉呀?”

田心安說話不背人,當著岳歷青溪的面兒把韓道榮奚落得面紅耳赤,韓道榮對于她大包大攬娘家的事兒一貫是持堅決反對態度的,按照風俗,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對于娘家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客人罷了,擺宴賀壽那是兒子的事情,田心安上有四個兄長,怎么也輪不到一個女婿拋頭露面,而且,他也沒錢,確切地說,是沒有這項多余的預算,有這些錢倒不如把自家的房子翻修翻修,蓋成青建成家那樣的小洋樓,好看好住又有面子,即便是錢多得花不完了,他也不愿意浪費到岳父母的身上,婚前是他們不配,婚后是沒必要,但田心安根本就沒打算采納他的意見,也明確表示不會叫他承接壽宴,倒不是她心疼韓道榮經濟壓力大,而是知道他依然仇視她的娘家人,看不上他們,雖然她仗著幼兒園有了些收益,完全沒把韓道榮那半死不活的工廠商店放在眼里,只要求他保證人得在場不被親朋好友們挑理兒就行了,但不管田心安怎么說,韓道榮就是不同意,兩個人就這件事已經停了好些天了,韓道榮見她在這樣一個千鈞一發的重要時刻里還拿做壽的事情來做擋箭牌,并且出言不遜,讓他顏面掃地,立刻就火冒三丈,道:“田心安,你他媽的說的是人話嗎?李心平是你妹妹,丟了三四年了,這才剛得住消息,難道還沒你媽的一個破生日重要?你去打聽打聽,看看這方圓幾十里有沒有出門的妞女婿給丈母娘操辦過壽的,你那幾個哥都他媽的是吃白食兒的擺設嗎?我不管李心平想不想看到我,那是她的事兒,我還就非去不可了,這是老子的態度,老子要的就是個心安理得,至于你,都做過啥事兒心里有啥貓膩兒那是你的事兒,別跟老子說我也不想聽,我該找人自去找人,你想做壽就隨你做壽,咱倆是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去管誰!”

田心安見韓道榮人前發飆,完全不顧及自己面子,只氣得修眉倒豎、臉頰發燒,但在外人面前她還是克制了自己的憤怒和羞愧,以對下屬的語氣含沙射影地說道:“你想去就去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罷了,別現在跑得怪歡實,結果人家不領情,到時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可別說我沒提醒你。”韓道榮蹭得一下就站了起來,隔著茶幾指住田心安罵道:“你他媽的少在我面前擺譜啊,小心我早晚打你一頓。”岳歷趕緊起身勸慰,電話也在這時突然響起,這才給了大家一個臺階下,韓道榮坐下去接電話,青溪也借去廚房做晚飯要支走田心安,田心安卻倔強地坐著沒動,反而笑著安慰青溪道:“他這個貨好起來時可好,孬起來時也可狗臉,我早都習慣了,放心,他不敢動手,就是過過嘴癮罷了。”青溪噗嗤一聲笑了,湊到田心安的耳邊小聲問了一句,田心安的臉騰地就紅了,揚起巴掌在青溪背上給了一下,道:“你成天學點兒好中不中?你們這些韓垌人一個個的凈是奇葩。”岳歷看她們閨蜜撕鬧,不好介入其中,道:“天確實也晚了,不用在家做了,大家都好久不見,不如我安排個便飯吧,咱們邊吃邊商量怎么去找人。”田心安趕緊客氣地婉拒道:“既到了田坡,我們也算半個主兒家,自然應該由我們來安排,但是孩子太小,我倆都不回去怕老人招呼不住,這樣吧,等哪天中午吧,我和小榮哥還有青溪做東,得好好感謝感謝你才是,給我們送來了這么重要的信息。”岳歷聽了,也不知道是釋然還是失望,紳士地點頭表示理解,道:“那行吧,以后再找機會,或者等心平回來了,咱們再聚不遲。”

田心安見青溪不似往日,雖然青溪和往日一樣并未說什么破格的話也沒做什么破格的事情,可此時此刻里總是給人一種想要死灰復燃的跡象,在自己事業家庭雙豐收的襯托下,青溪的孤單總能戳中她內心隱藏的不適來,所以趁著青婦人的委托不停地給青溪介紹相親對象,有搞行政的,有做生意的,有當老師的,也有搞藝術的,可不論對方是做什么的,其結果都是沒結果,把青婦人氣的,把田心安給累的,但倘若岳歷他倆這次能夠再續前緣,總比看到青溪孤單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好,而且時隔多年,她在他們之間的作用應該也可以忽略不計了吧。打定主意,田心安先客氣地讓了一番茶,才笑瞇瞇地問道:“岳歷,咱們好幾年沒見了,你現在咋樣,應該也成家生娃了吧?”岳歷見田心安又問出這個問題,不禁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青溪,才淡淡地一笑,道:“嗯,再有一個多月我就當要爸爸了,我聽青溪說你們也有孩子了,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喲!是嗎?那恭喜你了啊,我們家是個姑娘,今年三歲,該上幼兒園了。”田心安的笑聲和表情都很夸張,夸張到能讓人想起欲蓋彌彰這個詞來,“可不是,孩子催人老呢,不顯不顯的,咱們都已經是為人父母了,青溪算是晚了一步,但也快要結婚了,對方也是個年輕干部,能力強有前途,你知道的,黃委會這個部門級別高,起點都比咱們地方上高出一大截呢……”接著便是一串她炫耀的笑聲,和岳歷禮貌附和的笑聲,她瞟一眼青溪,青溪也微微含笑望著岳歷,那神態仿佛是給田心安的話蓋上的官方紅印,篤定、嚴肅,又遙不可及,“恭喜你成功晉級。”青溪欠起上身主動向他伸出了禮貌之手,俏皮而溫和,看不出一絲的失落,岳歷也輕輕握住青溪的指尖略微晃了晃:“結婚時通知我啊,我給你準備份子錢。”他言笑晏晏,誠意滿滿,沒有絲毫的勉強,田心安心里懸著一塊石頭終于徹底落地,她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長氣,把眼梢瞟向沉浸在電話里的韓道榮,卻見他那雙深情的大眼睛里飽含著淚光,她殘存在臉上的笑容便蕩然無存,忙悄無聲息地挪到了韓道榮的沙發扶手上坐了,伸著耳朵去聽電話內容。

電話是李山行打來的,田心安聽得到他在電話里哽咽的聲音,責備著李心平的種種不是,雖是責備,卻無不充斥著他的無奈、想念和擔心,韓道榮和李山行共情了,那么他的眼淚也是對李心平的想念嗎?這么一想,心中的妒火熊熊而起,恨不得立即宣誓對韓道榮的主權,除了她,她決不允許任何人侵占他的情感世界,李心平也不行,但她還是克制住了沖動,她明白現在首要的問題并不是宣泄情緒,而是不能再這么逃避李心平橫亙在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在李心平回來之前,在韓道榮決定出發之前,她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鞏固和韓道榮的鏈接,就像當初那樣,即便是李心平敞開門戶歡迎韓道榮的加入,他也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她。

韓道榮終于放下了電話,抹了一把臉后在沙發里把自己疊了起來,雙肘撐在雙膝上,又是搓手又是撓頭的,沉淀了一會兒情緒才抬起頭來,道:“李叔決定終止工作立刻回來,我們直接去景德鎮匯合,叫我明兒帶著李嬸兒先行出發,找到她后先穩住她,省得她再跑得沒影嘍。丫頭,你是跟我一起去鎮上還是先回家看妞?確定李嬸兒去不去后我還得連夜去買火車票,可能回家就晚了。”田心安立刻善解人意地表示支持,道:“那我跟你一起吧,這么重要的事情我也得當面跟干娘說說,而且也好長時間沒去看她了……還有青溪,你呢,要不要一起去?雖然你不能跟去景德鎮,但在家里也一樣能為心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青溪歪在沙發中,一看就是不想動彈的樣子:“她又不是快死了,等不起這一個晚上了?非要在這個點兒興師動眾的……這樣吧,你們要是請我吃鎮上的那家碳鍋魚,我就跟你們去一趟李嬸那兒。”韓道榮被青溪的話給氣笑了,道:“我們欠你碳鍋魚?想得美,你不去正好,說得好像我們求你樣的,還想吃魚,我看你哪顆牙想吃,我給你敲了。”說著湊過去就要掰她的牙齒,田心安把他推到一邊,道:“算了,她不想動就留在家里吧,反正她去了也起不到啥作用,白白壓車罷了,岳歷,那你是再坐會兒還是咱們一起走?”岳歷起身,準備先送他們出門,道:“我再等一會兒吧,我的衣服剛才淋濕了,這身兒是換李叔的,我等衣服晾干了。”青溪聞言蹭得就站了起來,道:“這樣吧,我把濕衣服裝起來你先帶走,反正李叔不在家,他的衣服也不著急穿,等李心平回來咱聚會時你再送過來也不遲,韓道榮,你等等我先別急著走啊,要是敢不請我吃魚,小心你家韓星來。”她一邊威脅一邊跑得腳步咚咚響,踅摸了一只塑料袋把岳歷整整齊齊搭在椅子上的衣服胡亂團進袋子,但是由于袋子太小,她又毫不惜力地使勁往里揣了揣,差點把塑料袋揣衩氣兒,勉強系了一個小小的死結,然后將塑料袋和岳歷的皮鞋一股腦塞到他手里,打了打手道,“好了,走吧。”也不知是說岳歷,還是說韓道榮和田心安,亦或者全體都有。

韓道榮開的是青建成的面包車,自從青建成梗了之后,因青婦人母女兩個不會開車,這車干脆就被韓道榮開起來了,一是就算保養車子,二是報相助之恩,一來二往,青韓兩家的關系更是跟榫卯一樣牢牢地楔在了一起,不可分割。幾人無奈又客氣地寒暄了幾句,便相繼開車離開了田坡,岳歷一路向南往市區而去,青溪一行則向西南前往鎮上李干娘的制衣店,下了山到了岔路口,兩車鳴笛致意后分道揚鑣,一轉眼便兩不相見了。

作家XW7IhZ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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