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們一到,女人們便沒什么作用了,從搶救一線退了下來,看著他們大聲吵叫著定奪救人的方法以及實施步驟,并根據需要提供各種救援工具,被嚇得六神無主的田心安站在外圍,開始擔心起公婆的安危,倘若他們不幸遇難,她不知該如何才能從韓道榮的指責中解脫出來。壞天氣的夜總是來得非常早,不大一會兒天就黑透了,村里的電工也被叫了過來,從青宅的二樓露臺上臨時架過來一盞高瓦數的白熾燈,把災難現場照得如同白晝,為了避免二次災難,苦楝樹主干被幾根粗壯的支棍撐住,青宅那段顫巍巍的圍墻干脆被推倒了,眾人借助著燈光不時嘿喲嘿喲地扛出些沉重的大梁,或者掀起大塊的土坯墻體,但更多的是小心扒開縫隙,鏟除濕泥,隨著時間的推移,雨漸漸小了,大家的希望也渺茫了,喪氣話和安慰的聲音開始出現,好像要提前給韓家后人一個心理準備,以防結果呈現時過于悲傷。搜尋行動進行到夜半時分,終于找到了兩位老人的遺體,發現者驚呼了一聲,大家迅速圍攏過去,徒手扒掉了韓老太爺身上的泥土,見他早已氣絕身亡,蜷縮的身體下面是韓老太太,想必是在最后一刻,他還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老伴兒的一條性命,可事與愿違,老太太也隨他而去了,韓家眾子孫見狀登時伏地大哭,圍觀者無不動容落淚,紛紛勸慰攙扶,老人的意外離世使子孫們深感罪孽深重,怎肯罷休,本已是一身泥的他們跪在泥漿里不住地磕頭謝罪,好像是一尊尊悲痛的泥人融化在風雨之中,田心安最后的一絲僥幸宣告破滅,她頹唐地跌坐在泥水中,任由泥漿沾滿她昂貴的衣裙,任由雨水滑過她的臉龐,她的心里此刻只有一個問題:該如何向韓道榮交待。
韓老太爺作為曾經的村干部,又遭遇如此罕見的災難,村委的全體人員全程都在場營救,現營救任務告終,營救隊伍即刻變身成為治喪委員會,霍村長一邊著人從廢墟中起出罹難者,分派眾人準備床板清水,一邊呵斷韓家子女的哭聲商議治喪事宜。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各村鄰可以無償出力幫忙,但喪事的每一步都需要錢財鋪路才能暢通無阻,譬如采辦,主家不出錢,村鄰就是想幫也幫不上,別的還都好說,壽衣卻是耽擱不得的,因韓老太爺老兩口沒有提前準備,霍村長便安排幫忙人員跑腿去鎮上購買,于是叫韓家眾兄弟先出錢,等回了頭再入公賬。眾人還沉浸在哀痛之中,聞言面面相覷,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韓道勇便跳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囂道:“出錢?叫我出錢我沒意見,但是先得跟我們說說清楚,好好的我大咋會突然不明不白被房子壓死?”他一邊說一邊四處踅摸,叫道,“韓道榮哩?韓道榮去哪兒了?”田心安不敢明說,也從泥坑里站了起來回道:“去外地跑業務了,昨天走的?!表n道勇大發雷霆道:“都啥時候了?真長他媽錢眼兒里了?老子的命都不要了?現在打電話叫他立刻回來!”田心安道:“我打了,他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要不你再去試試?!表n道勇便覺得田心安沒把他放在眼里,這是在挑釁他當哥的權威,借著韓道榮不在場,便以拉攏眾人口吻指責道:“田心安,別以為你兩口能賺幾個錢就了不起,他能躲過去你躲不過去,當著街坊鄰居和村長書記面兒,你現在說說清楚我們家老頭兒是咋被你們砸死哩?”霍村長厲聲喝道:“小勇?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不是?你娘大還在泥里哩,再不穿衣裳就穿不上了?!表n道勇也不服氣的哭道:“你知不知村長,我大七老八十的人了,要不是為了給他幾口賣命地干,會死于非命不會?你還叫我們掏錢,我還想叫他們拿命哩!”霍村長氣得咬牙切齒,一抹拉臉上的雨水,把手中的鐵锨往在上一扔,道:“那就等,等你們把事兒掰扯清了再給你娘大買壽衣,穿不上嘍大不了把胳膊掰折,反正是你的娘大?!碧镄陌糙s緊跑回廚房,拿出倒在桌子上給田媽媽過壽剩下的幾百塊零零整整地鈔票,先打發了人去購置壽衣,喪事才得已繼續進行下去。
一陣喧囂后,韓老太爺老兩口被停放在堂屋正中,忙了一夜的村鄰這才各自散去,除了知事的幾個本家暫時留了下來,青溪也抱著已經睡著的韓星來陪在田心安旁邊,韓家家族中的孫男嫡女也相繼被盡數叫了過來,挨挨擠擠地滿室滿堂,幾個媳婦開始趁著人多嘈雜半明半暗地搜揀起遺物來,待穿壽衣時田心安才發現婆婆佩戴的幾件首飾不見了,她多了個心眼兒,趕緊不動聲色地去里屋查看,果見整個房間已被翻得底朝天,箱籠柜子門戶大開,衣物鋪陳盡數堆積,找到那只裝錢財首飾的小盒子時已經空空如也,不禁勃然大怒,也顧不上悲傷和擔憂,抱著首飾盒沖進堂屋,對著幾個兄嫂子侄媳婦狠狠往地上一摔,道:“這里的東西都誰拿走了,統統給我放回去,你們簡直是大逆不道、欺人太甚!咱娘大的壽衣還沒穿全,你們就把她的東西給瓜分了?再說,那些首飾是你們花錢買的嗎?那些錢是你們給的嗎?既然不是你們的,你們憑啥據為己有?我告訴你們,不要以為韓道榮不在家你們就可以肆意妄為地欺負我,我可不是軟柿子任由別人拿捏,那些首飾錢都是我給他們的,現在老人不在,那些東西自然應該歸我所有,不經我的允許你們私自拿走就是偷,就是搶,這還有幾個長輩本家的都在場,誰也別想蒙混過去,大不了咱們搜身?!?/p>
眾人被田心安的突然發難震住了,吵鬧的堂屋霎時安靜了下來,老六家的早就不滿了,聞言率先開腔接道:“心安,話可不是你這么說哩,好好的大家咋都成賊了?你們有啥權力搜人家的身哩?還是你六哥說那話兒,倆老哩好好的咋就會被房子砸死哩?小榮你倆就沒有責任?他們要不是破死破活地給你倆賣羊賣奶地賺錢,會被砸死在羊圈里?我們還沒問你他們這些年賣羊賣羊奶的錢,你倒提前倒打一耙,誣陷我們是賊,你們當老師當官兒的就是這么說話哩?”老二也不滿田心安的無端指責,道:“小榮家的,你的話有點過了,這倆老人也不全是你照顧的,你沒進門之前那不都是我們照顧的?雖然老太太不是我們親娘,但有老爺子在,我們誰也沒有少過她啥,你這么說是把我們的功全都昧了呀?!崩洗笠咽莾簩O滿堂的白發老人了,他神情木然地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無力地靠著墻道:“小榮聯系上了沒有?我們得跟他商量商量這人咋埋哩,當初祖墳留的位置有限,只能放下咱大一口棺材,現在就是發愁你婆子咋辦哩。”田心安被這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搞得有些目不暇接了,雖然她有督辦白事的經驗,卻沒有安置老人的辦法,確切地說是沒有權限,父母的雙雙離世已經夠讓她惴惴不安了,倘若如大哥所言父母死后再不能同穴,韓道榮就一定會殺了她,她還沒有從茫然中緩過來,老二媳婦多嘴道:“放到咱大腳頭不中?”老二便罵道:“你懂個屁,那是咱幾個的位置?!?/p>
田心安突然一聲冷笑,心道韓家的祖墳連婆婆的位置都沒有,就更不可能會有韓道榮和自己的葬身之地,可笑的是他當初居然還用祖墳向自己求婚,多么諷刺滑稽啊,看來,這幾位兄長是沒有拿韓道榮當一家人看待的,她瞬間便覺得無依無靠,而無所依靠的悲愴又激發了她不屈不服的力量,既如此,她也索性不再顧及他們的感受了,斬釘截鐵道:“那就起墳!”老大詫異地望向她,問:“咋起?”田心安道:“既然沒有我媽的位置,那就把你媽的棺材起出來,另找個風水寶地把他仨合葬在一起?!?/p>
“不行!”老大斷然否定道,“那是祖墳,列祖列宗都在那兒,咱大咋能埋到外邊?他們要是埋出去了,以后祖墳就再也沒咱這一支兒了?!碧镄陌惨埠敛皇救醯溃骸澳闶情L兄,你說埋到哪兒就埋到哪兒,但我不管咱大埋到哪兒,他埋到哪兒我媽就埋到哪兒,他倆決不能分開?!表n道勇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你算老幾啊,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兒?”田心安道:“我是你們韓家明媒正娶的老七媳婦兒,韓道榮現在不在場,我就可以全權代表他,咋沒有我說話的份兒?”韓道勇嗤笑道:“別說你一個娘們兒,就是小榮在也得聽這幾個哥的安排,你想發表意見還不夠資格?!碧镄陌惨草p蔑地一笑,道:“就是韓道榮今兒個不在,我才必須要把話說清楚,我今兒也把意思撂在這兒,膽敢把我娘大分開埋,這個門兒就抬不出去,便是你們抬了出去,韓道榮回來一樣把他們刨出來?!表n道勇把手里的煙往地上使勁一摔,道:“嗨,我還就不信邪了,治不了你個丫頭片子,我告訴你田心安,別說你媽進不了祖墳,就是這老院里的一磚一瓦、一盆一罐……我看所有的財產都得歸攏歸攏大家平分,哦,不是老頭兒賣羊賣奶,你會在這兒穿金戴銀?顯擺給誰看哩?你不僅要把財產的事兒好好說道清楚,辦事的費用也應該由你全部承擔,老太太跟我們可沒有血緣關系,而且你也看見了,老爺子是為了救她才被砸的,難道你們不應該負擔全部費用嗎?要我說,我們哥兒幾個不找你賠命你就夠幸運的了。”田心安見韓道勇如此蠻橫不講道理,多言也無益,于是轉身走到堂屋門口擋住了通道,氣沉丹田一副破命上的樣子道:“首先,誰拿了老太太的首飾全部交出來,然后不愿出錢辦事的盡可以走人,我田心安今兒個就拿自己的性命發誓,即便是沒有一個人管,我也會把公婆的后事安排得妥妥當當,但是,誰要是敢帶走老頭老太的一針一線,我就敢跟誰拼命,不信的就來試試?!表n道勇本就是韓垌街有名的混混,成日里無所事事,領著幾個小弟到處蹭吃蹭喝無人敢惹,前幾年又因小舅子被打的事情和韓道榮兄弟鬩墻,至今不和,如今逮住機會便要一洗前日之辱,于是對眾兄弟姊妹煽搭道:“聽到了沒?她這是想獨吞吶,咱大這些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啊?能便宜了她一個?大家樓上樓下的都再去找找,找到了就是咱大家的。”說著一把推開了田心安,率先來到院子里搜尋起來,田心安哪里是他的對手,被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幾步,差點被門檻兒絆倒進泥坑里。
院子里的風雨基本上停了,青溪家那盞夜燈懸掛在黑沉沉的夜幕里,發出蒼白而孤寂的光芒,些絲雨星劃過燈光,軟弱地飄在臉上,令人感到陣陣涼意,被刨得七零八落的土房廢墟在慘淡的燈光普照下,仿佛被剪成了一座座墳頭,幾只羊的尸體堆放其上,散發著陰森的氣息,來不及滲下去的雨水在地面留下了大小深淺的水坑,和著泥土被一擁而出的人群踩出了一朵朵的泥花。韓道勇一個人的力量田心安已經無法阻擋,此刻他老婆也加入到了其中,混亂中趁機將田心安重重推倒在地,以報當年兄弟丈夫被打的惡氣,緊接著田心安覺得脖子上一疼,那條招搖的金項鏈就被人搶去了,其他人有勸架的,有真拿了首飾趁亂逃跑的,也有觀望著最終結果要獲取更多利益的,宛如修羅場一般喧鬧慘烈,韓星來被尖叫哭泣聲驚醒,見媽媽披頭散發渾身泥漿不住地哭罵,便嚇得哭了起來,掙著要去找田心安,青溪只好把她抱了出去放在旁邊,然后從眾多撕扯的女人中救出田心安,田心安一旦翻了身即刻投入到了戰斗之中,順手抄起旁邊的一張鐵锨朝韓道勇拍了過去,嚇得韓道勇退了幾步倒在廢墟的羊尸上,一時惱羞成怒,失了理智,居然拎起一只羊甩向田心安,但由于羊尸過重沒有砸中,又見救援時砍苦楝樹的一只斧頭立在旁邊,他想也沒想就又丟了出去,沉重的斧頭如回旋鏢一般在空中翻了個跟頭,嗖得一下劃過田心安的衣袂,卻向蹣跚而至的韓星來而去,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斧頭的走位,距韓星來最近的青溪只覺得一道寒意,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只聽見青溪啊的一聲,小孩子卻應身倒地,她幾乎是同一時間撲了過去,卻見鮮血不知從哪里已經流了出來,迅速泅濕了韓星來的衣裙和她的手臂,韓星來嚇得失去了哭聲,等她緩過來要哭時,卻發現哭不出來了,只好不停地叫著媽媽,田心安大叫一聲如夢初醒,丟下鐵锨撲了過去,只見鮮血不停地從女兒肩頸處涌出,如同一個不會枯竭的小噴泉,青溪的手壓制不住,只好卷起她的衣裙堵上去死死按住了,對魂飛魄散手足無措的田心安道:“開車去醫院。”
田心安本能地去開她的摩托車,突然想到摩托車太慢,雖然她還沒有駕照,但在韓道榮的耳濡目染下也能將汽車開走,于是回身向堂屋抓起昌河車的鑰匙,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回憶著韓道榮教過她的指導堅定而又迅速地發動了汽車,直至她把車速飆至最高,如同一道閃電撕破了茫茫黑夜,飛行在那條幽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馬路。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甚至聽不到韓星來的呻吟,她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一點到達醫院,但暴雨后的道路時不時地會有積水,或者被風連根拔起的林道樹,當她們沖破種種阻礙到達醫院時,韓星來已經沒有動靜了,田心安甚至來不及拔掉車鑰匙,沖進急診大聲呼喊著醫生,醫生看到血人一般的青溪和韓星來,一時竟分不清哪個人的傷勢更重,一個小孩子怎么可能會有那么多血,整個裙子都濕噠噠的,也浸濕了青溪的T恤和牛仔褲,她白嫩得如同豆腐腦的小臉蛋上清晰地印著兩道濃長卷翹的睫毛,如同睡著的洋娃娃似的,整個身體軟軟的、沉沉的搭在青溪的臂彎里,當醫生從她懷里接走孩子時,青溪如同丟出了一個沉重的炸藥包,頹唐地癱跪在走廊上,再也不能動彈,田心安卻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向醫生陳述著女兒受傷的經過,不分巨細地提供著韓星來的既往病史,哀求醫生不論如何都要把孩子搶救過來,然而醫生又不是神仙,韓星來并沒有因為改名改其命數,果然如那顆璀璨的流星一般,一閃而逝了。
等田心安從一陣刺痛中醒過來,發現她正躺在一張病床上,手背上插著針頭,連接著一瓶不知名的藥水,正一滴滴流進她的血管里,天花板上亮著一根刺目的電棒,晃得她睜不開眼來,青溪黯然坐在另一張病床上,她衣服上的血跡好像干了,但胳膊上多了一圈醒目的白紗布,也就是說她也受傷了?田心安驀地坐了起來,嚇了青溪一激靈,她一把扯掉手上的針頭,沙啞著嗓子問道:“我妞呢?”青溪還未回答,淚水就先滑落下來,道:“田心安……太平間?!碧镄陌怖淅涞乜戳怂谎郏溃骸澳悴荒馨阉粋€人放在哪兒?!闭f著向外走去。天色微熹,天地一片冰藍,樹木建筑還未從黑灰的剪影中顯現出本來的顏色,早起的鳥兒已經出來覓食了,或盤旋在空中,或暫落于電線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鎮醫院的太平間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是一間紅磚的小小平房,在醫生的帶領下,田心安找到了女兒的遺體,當她確定永遠失去了那種軟乎乎沉甸甸的小身子鉆進她懷里的感覺時,那軟乎乎就化成了一根刺深深刺扎她的心里,扎得她涕淚滿面,她默默用床單裹住星來,然后使勁抱進懷里,就好像要把這個小人兒重新壓回到自己身體里似的,她不用青溪扶助,抱著女兒堅定地往回走去。青溪見她不言不語,只是抱著韓星來不撒手,只好上了駕駛室驅車回家,然而她技不如人,一路上不知憋滅了幾次,當她在一個十字路口被紅燈攔下再也走不脫時,坐在副駕上的田心安終于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繼而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她越笑越激烈,只笑得額頭青筋爆出、汗如雨下,好像中了武俠小說中的百笑散毒似的無法自己,青溪卻淚如雨下,她緊緊咬著唇角好不使自己哭出來,在田心安褪去了母親的包裝,失去了強者的甲胄時,她就得化身為她的容器,她不能任由自己和田心安一齊融化,以免事態偏離了生的軌道,這是她此刻的責任。車子終于在田心安瘋狂的笑聲中啟動,田心安的笑聲也在飛馳的車輪中轉換成了嚎啕大哭,她從懷抱里的床單上抬起頭來,紅著眼睛對青溪吼道:“我要殺了韓道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