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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2)

青溪又送出一串笑聲,既有釋然,又有自嘲,還有一絲為自己捧場的慣性。這時,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摩托車聲由遠及近,然后停駐在大門底下,打斷了她們的話題,隨著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腳步聲,韓道榮懷里抱著一只沉重的紙箱走過來,他用背部別開了門簾才轉過身來,原來紙箱里裝的是幾個潔白的塑料油壺,但盛的不是油,而是白酒,他濃密的頭發沒有梳理,或者被風吹得如同亂麻,不知幾天沒有刮胡子,半張臉都布滿了黑青的胡茬,和著他無精打采的眼神以及浮腫的眼袋,整個人顯得蒼老而憔悴,好像一步就跨進了老人行列,自從韓星來隕落后,青建成的二手昌河便沒人再碰了,后來青建成叫兒子清理干凈處理給了別人,韓道榮也重拾了他的老黃河,初冬的季節也不知道冷,騎摩托的他只穿著單薄的夾克衫,見了二人便堆起一臉熱情且略顯疏離的笑容,點頭致意后才把紙箱礅在地上,拉開夾克衫拉鏈,露出里面的深色T恤,接著往一張椅子里一倒,好像他的雙腿早已不堪重負,終于解脫了壓力似的,但由于面對著田心安,他又不得不把癱靠在椅背上的軀體挪動了一下,顯得沒那么無禮,并且再次擠出一張和善得有些卑微的笑臉打招呼道:“還好吧。”他使用的是陳述句的語氣,仿佛并不是要田心安回應他,甚至并不是真的關心她過得到底好不好,而是熟悉的陌生人之間的例行公事,把從驚訝、激動、疼惜、懊悔到委屈、期盼的田心安重新推進了失望的深淵,她怨恨地望著他并不回話,他果然也不是等她的回答,自顧從口袋里摸出煙來點了一支吞吐起來。

田心安不動彈,青溪只好起身為他盛了一碗湯放到他面前,試探地問道:“要不我去客廳吃吧,正好可以邊看電視邊吃飯。”韓道榮對面前的湯毫無興趣,自顧抽著煙懶洋洋道:“小澈說一會兒來找你算帳?”青溪愕然道:“我跟他有啥帳可算的?”韓道榮道:“他說家里電話打了幾通都沒人接。”青溪道:“剛才楊玉仙來了,她走后我們又在廚房忙活,沒聽見電話響,咋了?啥事兒?”韓道榮道:“不知,他叫我帶酒過來順便喝幾杯。”青溪瞄了一眼紙箱里那幾大壺酒,不可思議道:“這么多,你倆要喝死到這兒呀。”韓道榮嗤笑了一聲,沒再接話,青溪便有些后悔,現在“死”這個字不像以前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了,因為它的背后現在連帶著慘不忍睹的往事,幸好青澈來得及時,在院子里大喊了一聲青溪的名字人便闖進了廚房,一見面便指住青溪憤然責怪道:“你咋回事兒?咋不接電話?你知不知咱爸跟人打架了?”

“啊?”

眾人皆愕然。

“就他那樣還跟人打架?……你是說他被人打了吧?咋了?為啥呀?受傷了?”青溪問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還好意思問?”青澈把手里的一袋下酒菜扔到桌子上,然后氣乎乎地坐了下來,道,“咱爸在路上碰見了小四兒,那貨也是嘴賤,問你到底啥時候出門,提醒咱爸別忘了叫他喝酒,咱爸覺得他是在諷刺你嫁不出去,就吵了起來,他口齒不清,吵得急眼了就去踹人家,結果人沒踹著把自己摔了一跌,我都不知他為啥老愛踹人,站都站不穩當,人其實也沒摔咋著,主要是覺得老丟人,小四兒也可惱,和他吵了一架走了,他氣不順不叫你回去聽訓,卻把我叫我回去吵了一頓,他光說跟人打架了,嚇得我趕緊回來,誰知是因為這?!……”青澈說得忿忿不平,青溪卻聽得忍俊不禁,聽到她的笑聲,青澈更加委屈了,提高了嗓門道,“你還有臉笑?我可是在替你背鍋,你到底有沒有談朋友,要是談了就趕緊領回去給他們看看,要是沒談咱媽叫我出錢在報上給你登一則征婚啟事哩,到時你不顯丟人?”青溪愕然,脫口道:“你要敢給我登征婚啟事,我也給你登個求醫信息。”青澈茫然道:“我求啥醫哩?”青溪道:“不孕不育。”青澈的臉騰得就紅了,幸好旁邊的夫妻倆各懷心事,并沒有表示出該有的幸災樂禍,便道:“那是黎曉不想生,可不是我們不會生,再說了,是咱媽叫我給你登啟事的,又不是我?!……你一個沒結婚的妞們家,聽聽自己說的都是啥,怪不到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青溪聽到“老姑娘”這個稱謂不以為意,反而興致勃勃地分析道:“我告訴你咱爸為啥老愛踹人,因為他想證明自己的腿長,但由于證據不足,反而總是自取其辱,飽受補償心理的反噬而不自知,我嫁不出去都是因為遺傳了他的腿長。”這次韓道榮笑了,但笑聲盡顯無謂和苦澀,聽起來倒像是嘲諷,青澈瞪了一會子眼,甘拜下風道:“中中中,看我以后再管你我就是狗……”說完,又把矛頭對準了韓道榮和田心安,“還有你倆,打算停到啥時候?實話告訴你們,今兒這頓罵有一半是為你倆挨的,那心安不回去,你這信球貨都不會來說幾句軟活話兒哄哄?倒叫我爹媽把我吵一頓,說我不關心你了,我咋關心你,啊?哄媳婦兒這種事兒還用我教你?再說了,有小溪擱這兒站著呢,你要是抹不開面兒側面問問小溪呀?就這么信住臉停到這兒了,我今兒要是不叫你,你還打算一直停下去呀?酒呢?帶了沒有?這回要是還敢小氣看我……”青澈一邊威脅一邊四下里踅摸,看到地上那一大箱子酒才由怒轉喜,拎出一壺礅到桌子上,一邊指揮女人們分盤裝菜,一邊催韓道榮去拿酒杯,自己則吃力地擰著蓋子道:“咋帶這么多?不管你帶多少,我最多七兩啊。”

韓道榮噴出一口長長的煙霧,毫不關心地回道:“喝多少都隨你意,反正箱子里的都是給你準備的,就這些了,以后想再喝也沒了。”說著把煙卷叼在唇角,輕車熟路的把李山行的威士忌水晶杯從廚柜里拿了出來,一一礅在桌子上,好像每一只杯子都代表了他的身體,沉重地抬不起來,青澈調侃道:“咋?又舍不得了?”韓道榮道:“停了,賠不起了。”青澈愣了下,道:“咋這么突然哩……”韓道榮無所謂道:“突啥然,早晚的事兒,現在白酒這個市場不好闖,特別是這種區域性的品牌,不好打出去,而且他們村里又陸續開了好幾家,真真假假,總不過是一個賠。”說著接過酒壺把每個杯子都倒得滿滿當當,足有一兩多,不分男女敵我,每人面前放一杯,趁著已經擺好的酒菜率先擎起酒杯,道,“來吧,不管好不好賣,這酒是好東西,一醉解千愁吧。”說完一口干了下去,田心安也不甘示弱,隨著男人們一口喝下,卻立時被一股強烈的辛辣嗆得咳嗽不止,有一半酒都被噴到了地上,青溪見狀,只當是她不小心喝嗆了,畢竟平時她倆也練過啤酒,于是自信地端起酒杯毫無防備地吞了一口,冰涼的液體一入口她就知道自己錯了,明明是清澈明亮的液體,入了口卻跟帶著電的細沙一般扎得她的舌頭酥麻,但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酒液已經被忙不迭地推下了咽喉,細沙霎時變成了灼熱的巖漿激射到四肢百骸,讓人汗毛倒豎,連噎帶灼的青溪半天緩不過氣來,趴在桌沿張著嘴,讓口水肆意地滴答下來,她怕弄臟了地面,趕緊抽了一張紙接著,韓道榮現在畢竟還是田心安的合法丈夫,他起身為妻子倒了一杯水,并為她拍著脊背緩解咳嗽,青溪卻沒人搭理,只好自己起身倒了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三大口才喘著粗氣問道:“韓道榮,你在酒里下毒了?”韓道榮見田心安好轉了,才又坐了回去,不屑地嗤笑道:“酒頭,下啥毒哩。”青澈可不想在女人面前掉份兒,握著拳掩著嘴輕輕咳了兩聲,問:“多少度?”韓道榮一邊為空杯注酒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七十七。”青溪哭笑不得道:“啊,那不就是喝酒精嗎?”

各人適應了烈酒的刺激后,烈酒也加速了氣氛的融合,幾個回合下來,各人或多或少繃著的情緒都逐漸松懈下來,坐姿也開始隨心所欲了,青澈安住了心神,架起二郎腿,夾著一支煙,把整個背部都深深靠在椅背上,好像打算在椅子上生根似的,借著好友夫妻間的矛盾開啟了他冗長的批判,他眉毛高挑,神氣地微笑著,根本沒有朋友間的感同身受,與其說是來解決問題的,倒不如說是來擺譜的,批判的空時,他的嘴也沒閑著,時而吧嗒吧嗒抽口煙,時而吧唧吧唧吃口菜,又或者嗞嘍嗞嘍碰杯酒,整張桌子上只凸顯著他趾高氣揚的聲音:“不是我說你,榮,心安多好個妞,啊,又扛事兒又能干,當初要不是她以死相守,你爹娘能順利埋到一塊兒?你哩?辦事兒的時候不見人影,辦完事兒了你又是半死兒樣,別說是田心安,就是我看著也來氣,不搭理你是輕的,要是我早不跟你過了,兄弟,你這回聽我的,一會兒我們走了你給人家跪那兒磕個頭這事兒就算翻篇兒了,心安,你也給哥個面子,一會兒我們走了你該打打該罵罵,打完罵完出完氣還回去好好過,啊,他要是敢還手你叫我,我替你呼死他。”韓道榮灌了一口酒后四仰八叉地癱在椅子上,使整個會餐區好像都充斥著他的肢體,他把香煙送到嘴邊不慌不忙抽了一口后,那根拿煙的手臂就跟斷了似的驀得垂下去,好像連一根煙都拿不動了,心灰意冷道:“你說得對,這娘們兒就是不打算跟我過了,我理解,都理解,等小勇判了吧,到時你說啥就是啥。”田心安一直沉默著,甚至不用人領酒,自己就時不時抿上一口,一副借酒澆愁的樣子,但是這次的酒度數太高,她又腹內空空,腸胃里好不容易等來些能量,早已迫不及待地吸干收凈,不多時就開始昏昏沉沉起來,她聽了韓道榮的話,抬起軟綿綿的腦袋打起精神質問道:“韓道榮,我為啥要跟你離婚,難道你不知嗎?”

“我知,我知,”韓道榮連眼皮都沒有抬,一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樣子,念經似的喃喃說道,“我知,丫頭,是我不對,這就是我的報應,別說是跟我離婚,你就現在殺了我我也不會怪你,你說的對,這都是我的報應。”

一句話,立時讓田心安淚如泉涌,她再也抑制不住洶涌而至的悲傷,站起身打算離開,可是剛一起身,酒勁卻噌得直竄腦門,在她扶著桌子尋找平衡的當口被青溪拽了回去,青溪早已淪陷進酒精里了,她帶著濃重的醉意道:“與其一個人去偷哭,為啥不試試別的辦法,要么把自己灌醉享受睡眠,要么跟韓道榮吵一架打他一頓,要么坦誠表達出自己的想法,為啥非要選一個讓自己痛苦的辦法呢?”說著端起兩人的酒杯碰了一下,田心安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于是她的意志再也無法控制酒精的侵襲,瞬間頭重腳輕、四肢無力,眼前的景象如同夢幻一般,看起來飄得很遠,但聽起來又覺得很近,然后軀體漸漸空了,輕了,飄在半空,就像小時候蕩得很高的秋千那樣,“而且,”青溪端著酒杯并沒有立即喝下,而是繼續說道,“你不要再說什么報應的話了,韓道榮失去的是三個至親,難道你不是嗎?你很痛苦,難道他的痛苦比你少嗎?”韓道榮終于得到了理解,被壓抑多時的委屈頓時不可控制地迸發出來,為了掩飾窘態,他又慌亂地灌了一杯,田心安軟軟地趴在桌沿上,酒精俘虜了她的身體,可是也把一幕幕的往事清晰的放映在她的腦海中,她一路精打細算,為了實現理想忍辱負重,可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空,兩手空空的她是對這一路艱辛的最大諷刺,刺得她心痛難耐,她用力按著自己的心口,道:“青溪,我這輩子完了,我啥都沒有了……”青溪干了杯子里的酒,迷離著眼睛道:“得不到、失去、不被愛才是人生的常態,允許、接納、臣服是我們這輩子的必修課……”

青溪的聲音越說越小,語速越說越慢,突然撲通一聲,她毫無征兆地從椅子上滑落下去,重重跌在地上,嚇了旁邊的青澈一跳,他哈哈大笑著把她架起來放到椅子上,彎著腰扶著她的肩膀,一邊拍打她的臉一邊叫道:“小溪,小溪,醒醒,你咋這么慫哩,啊?跟咱爸一樣,不能喝還可好喝。”青溪從半夢半醒中睜開迷茫的眼睛看著他,可是根本不聚焦,只看到模糊的一片,她伸出一根食指比劃道:“我最多只能再喝一杯了。”青澈嫌棄地笑道:“中了吧你,喝成這樣了還吹哩,你住哪個屋,回屋睡吧。”青溪掙扎道:“我還沒喝湯呢。”青澈斷然拒絕道:“算了,別喝了。”說著轉過身半蹲著去背她,青溪又道:“我還沒洗臉刷牙。”青澈道:“別洗了。小榮,你把她扶到我背上。”青溪已然醉成了一攤泥,韓道榮掐著她的兩腋把她架到青澈背上,青澈站起身把她往上一聳,道:“沉得跟死豬樣……”他牢騷還沒發完,就聽見青溪被他聳得一聲干噦,嚇得趕緊呵斥道:“可不敢吐啊,你要敢吐我身上我把你打死。”說著,連三趕四地又把她卸下來放回到椅子上,青溪已經睜不開眼了,囈語似地說道:“青澈,我討厭你。”

“為啥?”青澈詫異且委屈地問道。

“我第一天回家時,你問我天黑了你咋還不回自己家……”

青澈聽得一頭霧水,但青溪已然睡著了,再問什么也沒有了回應,他只好化冤枉為力量,打橫抱起她一路奔上臥室,把她扔到床上后喘著大氣叉著腰,對已然沉睡過去的妹妹發狠道:“你以為我可待見你啊?以后可別想再跟我一塊兒喝酒了!”說完抖開被子隨便拋到她身上,也不管蓋得嚴不嚴實,好像他要是蓋仔細了就能證明他說假話似的。

由于酒頭的威力太過于強勁,瞬間就放倒了當事人,所以青澈組的調節席無功而散。次日清晨,青溪被一陣寒意凍醒,她下意識地將半蓋的被子拉上來縮進去,打算再瞇一會兒,可又覺得不放心,只得奮力睜開密不可分的眼皮,隨著一道強光襲來,她迷迷糊糊摸到床頭的鬧鐘看了一眼,七點五十!頓時睡意全消,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惱怒地拍打著鬧鐘,以為是表壞了,沒有按時叫她起床,除不知宿醉的她根本沒聽見刺耳的鈴聲,這時太陽穴傳來一陣輕微的疼痛,這才讓她想起昨晚居然喝醉了,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場酒醉,所以對宿醉的感覺還不熟悉,但她已經因為宿醉晚起而原諒了自己,這可不是她主觀上要遲到的,而是客觀原因不得不遲到了,反正都已經遲到了,遲到十分鐘和遲到一個小時扣的金額一樣,那就勿需慌張了吧。

做好心理建設的青溪不緊不慢地穿衣下樓,田心安的房門還沒有打開,她勾著腦袋朝大門口看了看,并未見到韓道榮的車子,看來昨晚他并未留宿,于是悄悄打開田心安的臥室瞧了瞧,只見她睡得正沉,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青溪沒有叫她,關上門悄悄退了出來,洗漱完畢,又鉆進廚房視察昨晚的的戰場,本以為狼藉一片廚房卻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用問,肯定是韓道榮的功勞,雖然他嘴上說著同意離婚的話,可青溪能感覺得到他對田心安割舍不斷的依戀,唯一讓她不滿意的地方是鍋也被刷得干干凈凈,那一鍋她心心念念的面筋胡辣湯一滴都沒有給她剩,她失望地扣上鍋蓋,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喝上這個湯了。

捯飭完雜事的青溪看看實在沒有可再捯飭的事情了,這才騎上小摩托往學校走去,那悠閑自得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遲到的員工,倒像是旅游觀光的游客。田坡小學雖然還是原有的建筑群,但給人的感覺卻大相徑庭了,隨處可見的名人格言畫像,盈壁的手工藝術品,班級門口的儲物柜和各類評比表格,各個被植物飾品和書籍裝飾起來的犄角旮旯,以及滿地面的游戲彩繪,甚至連樓梯的臺階都武裝著一條條的安全警示和勵志標語,凡是眼之所及,不論看向何處,都避不開文化教育的滲透和催眠,和張德生時代的大片留白相比,這種無孔不入的緊湊感讓人倍覺壓抑,當然,這只是青溪個人的感覺,那些天天浸淫其中的人們早已變得麻木適應,對其反而視而不見了。青溪還待在田心安原來的辦公室,但隨著教師數量的急劇增加,她無法像田心安那樣獨享一室,而是和美術、體育以及新啟的信息技術課老師合屋辦公,她剛一進屋,美術教師就笑道:“你咋來這么晚?剛才開了個緊急會議,校長叫你來了去找她一趟。”

“啊?”青溪呆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倒霉體質,輕易不遲到的她一遲到就撞槍口上了,她抬頭看看墻上的鐘表,九點,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就是挨批也值得了。

楊玉仙的辦公室比張德生的有了質的飛越,家具都換成了新的,盡管不算什么高級貨,但總算是有了校長室該有的氣派樣子,正低頭寫著什么的楊玉仙見青溪來了,合上了筆記本從大紅辦公桌后走了出來,意外地并沒有批評下屬的神色,反而笑盈盈地把青溪讓到一張黑色人造革辦公沙發上,只字未提青溪上班遲到缺席會議的事情,只是問著田心安的現狀,道:“田站長到底是咋想的呀,你倆現在天天在一起,她有沒有跟你提過?”

“啊?”青溪一臉的茫然,“沒提過呀?這事兒還有啥想的,過一段兒他們關系緩和了自然就回去了。”

“我說的不是他們夫妻倆的事兒,昨晚她突然跟我說想回咱學校,你不知?”

“不知呀?”青溪還是一臉懵圈,不像是裝出來的樣子,“你倆說話的時候我去換衣服了,沒聽見你們說什么了,好好的回來干嘛?”

“哦……”楊玉仙把挺直的脊背弓了起來,往后挪了挪靠在沙發背上,“可不是哩,我也是這么勸她的。是這,青溪,今天一大早接了個緊急通知,這周內要把晉級材料報上去,就給咱學校兩個名額,按照你平時的積分,這次你只排到第三,而且前兩個都是咱的主科老師,你也知道咱學校的排名是明的,我這里實在不好給你調劑,你看這咋弄,要不等明年再試試?或者你再問問田站長,她要是能給咱學校多加一個名額,那你這次鐵定就跟著走了。”

青溪這才知道叫她來是說晉級落榜的事的,雖然她過去各種的榜落多了,但那都是她滿不在乎的咎由自取,可是這次不同,可以說這次她是投入了所有的精力的,當那些披星戴月疲于奔命的投入和一無所獲的結果成了鮮明的對比時,她的血液立時就沖上了頭腦,把遲到的那一絲愧疚全都擠了出去,脫口嚷道:“楊校長,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那些沒人外出的培訓、大家不想接手的臨時性工作不是都可以積分嗎?”

“是啊,都給你加上了,不然你一個副科老師咋可能排到第三?”

“那,那我明年要是還代副科,這積分不就還是玄嗎?”

楊玉仙微微笑道:“要我說青溪,你趁著年輕輕的何不代個主科,等你晉升完一級、高級之后年齡大了,那時再教副科也不虧了,要不就是我說的,叫田站長給你使使勁兒,你倆那么好,別人的忙她不幫,你的忙她還能不幫?”

“這是我和你的事情,你老是扯上她干嘛?難道沒有了她,我這個級就晉不上了嗎?”青溪生氣且傲慢的說。

“你必須要認清楚現實,青溪,這是我認為咱仨的關系還不錯,所以才叫你來給你說這些話的,當然,你可以不認同,但是咱學校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副科老師的工作量確實比主科輕的多,如果副科老師的積分都排在了前面,那主科、班主任誰還去干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面對楊玉仙不卑不亢綿里藏針的態度,青溪知道她的晉級夢破了,她有些頹唐地陷進沙發靠背里,雙眼空洞地凝視著楊玉仙的微笑,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剛開始楊玉仙還無所謂,微笑堅定且從容,但當青溪的眼神漸漸聚焦到她的雙眸并以更加堅定的凝視凝結了她的微笑時,她就有點不適了,收斂起笑容挪動了一下身軀,道,“那你到底是啥意思?”青溪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移開了視線,盯著眼前的空氣思索了片刻,然后才以釋然后的不屑冷笑了一聲,道:“我和田心安的關系再好,那是私人關系,你是我的直接領導,工作上的問題自然應該找你解決才對,要是去找田心安,她一句回本單位解決,我不是還得回來找你?”楊玉仙從容不迫地笑道:“不管是從工作關系上還是從私人關系上,我都很想幫你,但我只是一個校長,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能力再給你多要出來個名額,我總不能把積分前兩位的老師推下去換成你吧?要不你去找他們商量商量,只要他們愿意讓給你,我決沒有異議。”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臉上再多的笑容都只不過是一個成年社會人標榜禮貌的配件而已,青溪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楊玉仙笑容后面散發出來的敵意,可是她笑不出來,她認為這不是因為她不夠成熟,而是楊玉仙不配,于是翹起了二郎腿,打算扎長莊樣子道:“楊校長,把你從教學一線解放出來就是讓你解決老師們的難處的,如果所有的難題我們都自己解決了,那還要你干啥?”

楊玉仙瞬間變了臉色,她沒想到一向知書懂禮的青溪能當面說出這種不禮貌的話來,一時語塞的她竟愣住了,鏡片后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半晌才尷尬地干笑兩聲,依然維護著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臉面,道:“校長也不是神啊,什么樣的難題都能解決?”當楊玉仙開始忍讓時,青溪好像品嘗到了勝利的甜頭兒,于是乘勝追擊道:“學校外的你不能,學校內的你當然能,要不你為啥能當校長呢!”楊玉仙有些不耐煩了,率先起身道:“要不咱倆回頭再說吧,我這節還有課哩。”青溪也跟著起身,道:“好,你上,我跟你一起去。”楊玉仙皺起眉頭愕然道:“你跟著我干嘛,這事兒我真給你解決不了,再說,你這節沒課?”青溪道:“沒有,有也不去了,我得跟著你讓你幫我解決困難。”楊玉仙氣得無可奈何地笑道:“你就是跟著我也沒用啊,那名額是上面分派的,又不是我能決定得了的。”這時的青溪已經不在乎是不是能晉級了,她發現讓楊玉仙生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讓楊玉仙生氣比晉級可容易得多了,于是剛剛的壓力山大一下子就轉換成了饒有興趣,心情一好,說話都好聽得多了,她誠懇地贊美道:“我相信你楊校長,你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楊玉仙見道理說不通,再也管理不住表情了,氣急敗壞地瞪了她一眼,去辦公桌的抽屜里拽了一團衛生紙上廁所,但廁所沒有屏退青溪,她就像楊玉仙的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一起上廁所、一起洗手、一起去教室,一起去校園維持紀律……不管楊玉仙怎么說,她就是不走,楊玉仙無奈,只好任她隨便跟,但不管她怎么跟,反正晉級的問題解決不了。

當一個人允許被別人討厭,那她基本上就無敵了,老話說人不要臉樹不要皮百法難治,青溪一旦接受了自己原來也是一個不可愛的無賴時,她一下就愛上了這種感覺,就像解除掉了纏縛在身上幾十年的枷鎖,也如斬斷了牽引在腦子里的韁繩,每一個毛孔都是通暢的,每一個細胞都是自由的,這種輕松暢快讓她舉止輕浮、目中無人,楊玉仙對她更是不勝其煩,可是沒關系,她已經領會到了愛自己的具體方法,這讓她食髓知味而欲罷不能,把楊玉仙當成了一杯佳釀追逐得如影隨形。別的事情還好,作為領導,總有不需要員工知道的信息,這個時候青溪就礙眼得仿佛落在米飯上的一只綠頭蒼蠅,楊玉仙忍無可忍地低吼道:“青溪,我咋不知你居然是這樣的人?”青溪客氣地笑道:“我也是剛剛知道。”楊玉仙把拿在手中的電話重新放回到機座上,好言哄勸道:“這樣吧,你現在回去找找田站長,讓她給你使使勁兒,能幫上最好,要是她也幫不上……嗐……我還真沒有那么大的能量能給你多要一個名額回來……要不明年吧,咱學校的積分制度還是當初田站長制定的,我一直都沒有大動,要是她這次真幫不上,明年就把咱學校的積分制度修改一下,副科老師也是咱學校的一員,總不能教了副科一輩子都晉不上級呀,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你看這樣中就中,要是還不中我就真沒法兒了。”

青溪長舒了一口氣,滿意地從校長室的沙發上站了起來,道,“楊校長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教育者該說的話,每個人崗位不同,但都是在教書育人,國家既然安排了這些科目,就不應該有主科副科之分,老師選擇自己喜歡的、擅長的科目教學,是對教育的高度負責,也是做教育的本真,而拿利益驅使老師,用各種所謂的制度把老師變得唯利是圖,這是教育界的失敗,唯一的好處,可能只是為了便于領導者的管理吧,沒想到你長居管理崗卻不失教育情懷,很令我刮目相看,看來咱倆以后還要多深入了解彼此啊。”

楊玉仙的臉色這才好看了起來,拍著青溪的肩膀道:“確實,我也沒想到你成天不吭不哈的,想的倒不少,你也知我就是從這所學校提上來的,對這所學校和老師們孩子們自然是感情深厚,你放心,只要是我能力范圍內的,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幫助大家,往后工作上有啥想法,你都可以來找我,我是隨時歡迎啊。”

青溪從校長室出來,直接騎車回家了,她確定今年的晉級泡了湯,但在不可更改的大環境下,她盡力了,剩下的就交給以后吧,而現在,她需要放縱一下自己,以補償這么長時間以來為了晉級而失去的自我。

田心安還沒起床,青溪摘下手套除掉外衣,推開田心安的臥室門直接進去了,她已經醒了,但還沉浸在深思里,縮成一團的她使那一張床顯得很空曠,這間房子本來朝北,窗簾又厚,使這里好像陰冷的地府,青溪一把拉開窗簾,但窗外是狹窄的過道和高高的圍墻,太陽照不進來,房間內依然冷冽,田心安在被窩里翻動了一下,把手搭在眼睛上遮住光線,帶著濃重的睡音嘟囔道:“中午了?”青溪坐在床沿上,道:“還沒有,快了。”

“那你咋回來了?”田心安不經意地問道,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又哭了?”青溪拿起搭在被子上的絨袍披到她的肩上,問道。

“沒有,哪有那么多淚,早哭干了。”

“我解放了,帶你去看電影吧?”

“解放?”田心安詫異地盯著青溪,突然一凜,睡意頓無,道,“你辭職了?”

“不是,”青溪忍不住笑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呀?是我晉級的事兒黃了,早上學校接到的緊急通知,這周讓報晉級材料,只批了兩個名額,我是第三。”

“你咋也這么倒霉呢?”田心安放心地一笑。

“嗯,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倒霉體質,這輩子除了轉正是化險為夷,其他的一概是遇祥呈難。”說著,兩人相視大笑,青溪便把她狗皮膏藥般跟著楊玉仙的事情學了一遍,兩人又笑了一通,笑過后,田心安若有所思道:“她叫你找我調劑名額?這是要給我擺了一道看笑話嗎?”青溪不解地問:“啥意思?”田心安忖了忖,還是嘆了一聲道:“學區換新主任了,你知道嗎?昨天還是楊玉仙告訴我的,她明知我跟新領導不認識,還叫我去找他調劑名額,不就是想看看我現在說話還有沒有分量了嗎?”青溪愕然,道:“是嗎?我倒沒在意,不過還好,我沒同意。”田心安不說話了,裹緊了袍襟緩緩靠向了床頭,入了定般沉浸在思考中,青溪問她想什么也聽不見,過了一會兒,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突然撩被和青溪并排坐到了床沿,道:“青溪,如果我幫不了你了,你會怨我嗎?”青溪見她這么鄭重,不禁也嚴肅起來,道:“當然不會,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沒義務幫我,我告訴你也不是想暗示你幫我的意思,只是單純和你傾訴傾訴。”田心安又沉默了片刻,探問道:“青溪,我要是從學區回到學校,或者干脆回幼兒園,你會覺得我失敗了嗎?”青溪嘆了口氣,道:“楊玉仙也問我這個問題了,我以為你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你是深思熟慮的,咋了,是不是發生啥事兒了?”田心安沒有回答青溪的問題,而是堅定了目光,一副破釜沉舟的樣子道:“如果我想放棄現有的工作轉個行,不搞教學這一套了,你會覺得我傻嗎?”

青溪似是而非地望著她,一副老謀深算卻又怎么都算不明白的樣子,半晌才道:“不論做什么事情,我覺得無非就是兩種目的,一種是保命,一種是高興,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動力能夠驅動一個人呢?所以,無需在意他人的看法,你才是真正懂你的人。”田心安慢慢揚起的嘴角掛上了勢在必得的傲然微笑,她趿拉上拖鞋站了起來,一邊打開柜子尋找衣服一邊道:“你自己去看電影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啥事兒啊?”青溪這才問出她的疑惑,也跟著站了起來。

“現在說了你也不懂,你先幫我看看穿什么衣服。”

田心安把挑出來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叫青溪幫她搭配起來看效果,青溪見田心安對她保密,也不再多問,拿起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挑選相搭的褲子,這時客廳門響了一聲,像是有人進來,緊接著便有一個女聲傳過來:“心安,你在不在家?”田心安束緊身上的毛絨睡衣從臥室走了出來,一看是張紅琴來了,張紅琴氣色很不好,除了越發顯老外,面相上也布滿了苦色,見田心安和青溪一起出來,臉上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笑容,她摘了手套,道,“你倆都在呀,你們還沒開始燒鍋爐?這屋里不暖和呀。”說著,把正要脫去的羽絨服又穿了回去,上前兩步主動拉住了田心安的手放在掌中摩挲著,她粗糙干燥的雙手磨得田心安微微作痛,“你這段兒咋樣了,我也一直沒來看看你。”田心安鼻子一酸,叫了一聲:“媽,你咋來了。”說著和張紅琴雙雙坐到了沙發上,青溪倒了一杯熱水放到她面前,然后也在她們側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陪著,張紅琴始終都沒有松開田心安的手,為自己一直沒來探望解釋著原由:“我聽道榮說了你家的事情后連著哭了好幾天,想來看看你又怕咱娘兒倆見了面傷心,你已經夠傷心的了,我也老了,受不得這種事兒了,現在好多了吧?看你都瘦得快脫形了。”她一邊說,一邊把田心來還未來得及梳理的亂發掠了一掠,田心安苦笑道:“你放心,我好多了,不管咋樣,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不是。”張紅琴欣慰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吧,你們還年輕,往后好好過,很快就能再有了。”田心安不喜歡聽這種話,可也沒必要斤斤計較,便撇開這個話題問道:“這一段時間我們也沒去看你,你咋樣啊?在范叔家還順心吧?”

“唉……”張紅琴長嘆一聲,這才放開了田心安的手,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厚重的苦相,眼圈都紅了,她用袖口抹了下眼睛,道,“我就是為這來的。”

“咋了?他們家人欺負你了?”

“倒也不是欺負,”張紅琴木木的,用一種模糊不清的詞語來形容她的感受,“就是總感覺不舒服,我對他們家又是出錢又是出力的,這回連平平我都沒親自去接,可還是感覺不像一家人,你范叔家那倆小,好像覺得我惦記著他爹的錢樣,你范叔手里都不敢有幾個錢都被他們各種借口拿走了,我要是有一天不干活,連飯都不敢多吃一口……你看老了老了,心說給自己找個依靠,沒想到是找了個罪受。”田心安皺著眉頭,她能怎么說,張紅琴把路走絕了,她也幫她找不到合適的退路,張紅琴頓了頓,接著道,“我打算跟老范分了,反正我倆當時也沒扯證,但是我的鋪子關張了,我要是和他分了就沒地方可去,就想著還住回來,在家里接點做衣服的零活,總比在他家當老媽子強,但是……但是那次跟你爸鬧得太僵,這話我也沒法跟他張口,要是心平能回來,我跟著自己親妞住,就不需要經過你爸了。當時道榮告訴我說她在那邊兒挺好的,干的也是畫畫的老本行,這一點我還是非常自信的,這妞別的不說,憑她的本事不論到了哪兒都能過得大差不差,因為當時你家發生了那些事,我也沒問道榮太多,就知道她跟她爸走了,我今兒來,就是想叫你跟他們聯系聯系,說說最好能叫她回來,她要是回來,我們娘兒倆就相依為命,反正你爸還有個小,也不少她這一個妞,她要是不想回來,也叫她和她爸商量商量,我要是能搬回來,不管他們啥時候回來,這兒總算還有個家不是。”說著,她又要去擦淚,田心安把紙巾遞給她,她接過來擦擦眼淚擤擤鼻子,然后等著田心安的回應。

在某個思念亡女的罅隙里,田心安也很想問問李心平的情況,可每當想到韓道榮為了接她而錯失一家三口的性命時,就把這種念頭轉換成了對韓道榮的憤怒和怨恨,根本就不想和他說一個字,現在張紅琴突然提起,她這才知道李心平跟著李山行走了,算下來她已經快五年沒有和李心平說過話了,如今要她突然聯系李心平,她的內心還是一陣慌張,她無暇思考慌張的原由,不管如何,總得先安撫了張紅琴,于是她先是無力地一笑,道:“媽,你多想了,不管以前發生過啥,就憑你是李心平的親媽,你現在無處可去,她斷然沒有不讓你回來的道理。”張紅琴欣慰地嘆道:“說是這么說,但還有你爸在那兒站著,我要是回來按禮說也得知會他一聲,再說,心平這妞想不起來問問我,我這當媽的不能不問問她,道榮回來也都這么長時間了,我也該聯系聯系她了。”眼看這個電話是必然要打的,田心安只好妥協,道:“你說的是,哪個當媽的會真和自己的孩子計較?青溪,你看電話本在不在那個抽屜里?”

青溪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找出電話本,翻出記錄著李山行號碼的那一頁遞給田心安,田心安虛弱地從長沙發挪到離電話近的單人沙發上,叫青溪也給她倒一杯水,然后撥通了李山行的手機號,隨著電話鈴聲的響起,田心安的心臟也跟著一起一伏,這太突然了,突然到她的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電話通了該說什么。田心安跟著鈴聲默默在心里數到第五聲,正以為無人接聽要掛斷電話時卻突然聽到一聲溫和低沉的招呼,一聲簡單的喂包含著些許的欣喜和釋然,以及淡淡的疲憊,不等田心安說話便問道:“是心安嗎?”田心安點點頭,嗯了一聲,好像李山行能看到似的,連坐姿都板正了一些:“爸,好久沒有聯系你了,你身體好吧?”李山行聽到田心安的聲音,愉悅的成分更大了些,道:“心安吶,我很好,家里也都好吧?”田心安下意識地答了一聲好,卻突然想到離去的親人,她的好字就僵住了,語氣頓了頓,黯然地又叫了一聲爸,李山行聽出了她的遲疑和失落,于是追問她怎么了,一聽到來自長輩關切的問候,田心安就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她為了不漏出哭聲,把自己憋得面目全非,話也說不出來,扭著身子不讓在在座的兩人看到,但盡管看不到也聽不到,電話那頭的李山行和在座的張紅琴與青溪都知道她在忍耐哭聲,大家不約而同地等著她恢復情緒,整個房間里靜寂得只聽見墻上那只電子鐘的秒表聲,一秒一秒計量著她的傷痛。

等那陣洶涌的痛苦消退下去后,田心安盡量使自己的音線平穩正常,道:“爸,星來出了意外,沒了……道榮他父母一起沒的……”在李山行的震驚中,田心安斷斷續續將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講述了一遍,為了減少細節對她的沖擊,她故意化繁為簡,只把事件說了一個梗概,但也足以令李山行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安慰田心安,田心安還能體諒他,自我安慰道,“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你不用擔心,要不是因為這,我早就該打電話問問你和心平的情況了。我聽說你把她帶到蘇州了,她現在咋樣了?在不在旁邊,我能跟她說幾句話嗎?”

“田心安,節哀順變。”

突然,李心平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聽筒里,使田心安一怔,她的聲音遠在千里之外,那從小一起成長起來的情誼也被這遙遠的距離沖得寡淡無味,聽起來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冷漠,把田心安想要表達出來的親昵擋在了唇邊:

“李心平?”

她這么一叫,靜候在旁邊的兩個人便蠢蠢欲動,張紅琴更是離開了沙發走過去,彎著腰伸著手想要接過田心安手中的話筒,田心安趕緊按下了免提,把坐位讓給張紅琴,自己拉了一只繡墩坐在旁邊,青溪也上前兩步,站在她們后面。

“平平,平平,我是你媽……”

一句話沒說完,張紅琴便哭了起來,李心平沉默了幾秒鐘,然后冷冷地叫了一聲媽便又不說話了,但她的沉默絲毫沒有跼蹐,只有如其所是的坦然,所以這邊的幾個人都沒有因為她的沉默而不適,張紅琴忙忙地擦干眼淚,止住哭聲,卻不由自主地罵道,“你?你知不知你一拍屁股走了,咱的整個家都散了。”

“你說反了吧,”李心平依然平靜冷漠,道,“是那個家散了,我才走的。”

張紅琴一時語塞,心沉了下去,好半天才又開口說話,那語氣便從一個氣勢的母親變成了求助的孤弱,小心翼翼道:“你以后打算跟著你爸,不回來了?”

“回去干什么?”

“你爸已經有了別的孩子了,你回來咱娘兒倆可以相依為命。”

“你不是改嫁了嗎?”

“沒有沒有,誰給你說的?”張紅琴唬得連連擺手,否認道,“那就是生意上生活上互相有個照應罷了,我可沒有嫁給他呀,而且人家自己子孫滿堂的,我去算咋回事兒啊。現在的人都是直接買成衣,沒人再撕布做衣裳了,所以我把鎮上的店鋪關了,想著在咱家接個鄉里鄉親的零活干干,日子也能支擱下去,你回來了咱娘兒倆一塊兒廝守著,我這心里也不至于那么空落落的,日子也好過點兒。”

“那一家人欺負你了嗎?”

“那倒不是,但那總不是個事兒,我自己也有親妞,這么多年你也不給我個信兒,媽想你了……”

李心平還是沉默,可這次的沉默便有了一絲的壓抑,過了一會兒才說話,聲音卻聽不出任何的起伏:“我近段時間還回不去,預訂的假肢還得再等兩個月才能安裝,而且我在這邊認識了一個心理老師,需要把預約的療程上完……”

“假肢?啥假肢啊?啥玩意兒?”張紅琴疑惑地問道,田心安和青溪也聽得內心一凜。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不屑地輕笑,道:“我的手掉了一只,怎么沒人敢跟你們說嗎?”

“你說啥?手掉了?好好的手咋會掉了?”隨著張紅琴的一聲驚呼,她的臀部離開了沙發,彎著腰把嘴湊近電話機,好像要從電話線里鉆過去一看究竟。

“具體的你們問岳歷或是韓道榮吧,我不想再提這件事兒了。媽,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自由的,不必問我的意思,也不必非要等我回去,如果有一天我想回去了,我自然會回去看你的。”

“平平……”

張紅琴跌坐進沙發里,掩面痛哭,田心安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呼吸卻變得急促起來,青溪湊過去道:“李心平,你知道鋦瓷這種工藝嗎?”

“當然。”李心平聽出了青溪的聲音,也聽出了青溪的意思,并且這個問題接近她曾經的工種,于是回答得很輕松,甚至有些不屑。

“碎裂的瓷器被鋦好后,會比原來完好時更加耐看,更有層次感,我覺得心理也是這樣,修復好的內心將比之前更加強大,認知也更加廣闊。李心平,謝謝你送我的茶具,等你回來我帶你去地里喝茶吧,幕天席地,圍爐煮茶,比在你的茶臺喝別有一番滋味。”

李心平頓了一下,然后傳過兩聲輕笑,道:“好啊,我想象得出,好一番愜意,真有那一天,我帶著我華麗的鋦痕給你下茶,笑盡天下可笑之事。”

張紅琴從悲痛的旋渦里掙扎出來,帶著哭腔堅定地打斷了她們的話,義無反顧道:“平平,你回來吧,我照顧你一輩子,我在家里等你,啊。”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后電話里又換成了李山行的聲音:“張師傅,你能想通我很欣慰,家里也不能沒個人,以后等青溪也嫁人走了,家里就荒廢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平平這兒你也放心,這段時間我會照顧好她的,之后看她的意愿,不管是想留蘇州還是想回家,或者還想去江西,我都不會撒手不管的,你那邊兒要是有啥需要我幫助的也盡管跟我說就是了。”又道,“心安,你也要想開點,別太過于傷心了,要是有時間可以來蘇州散散心,帶著青溪一起,你們三個也好好聚聚。”李心平已經走開了,再也沒有出現在電話里,李山行和大家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電話就掛了,自始至終,田心安只和李心平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可田心安的心里就跟地震后的余波一般,蕩漾得她無法平靜。

掛了電話,幾個女人又聊了一會兒,商量著張紅琴什么時候搬回來,好提前給她打掃房間,眼看已經中午飯時了,張紅琴不肯留飯,迫不及待地騎著自行車回去做準備工作了,送走了張紅琴,田心安和青溪面面相覷,當家主人回來后,她們兩個客居之人該是打算自己的歸宿了。

作家XW7IhZ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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