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逝去已近百日，歷經了斗轉星移秋冬交替，當初在韓家的廢墟上迅速冒出并瘋狂生長的野蒿葎草此刻也凋零了，可它們的凋零并未使韓家凸顯出生機，反而更覺荒涼頹敗，田心安從熱鬧的酒局一回到韓家破院，便被殘垣枯草打入了冰窟，這里既沒有活物也沒有動靜，冰冷的空氣中透著無盡的死寂，連白噪音都聽不到，能聽到的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但又讓她覺得大不相同，她沒有停留，沒有探尋這不同究竟來自何處，直接拾階而上回到樓上自己房間，推開房門的田心安一時愣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破壞力竟然那么大，還在她腦袋里殘留著一絲婚房的美好回憶驀得消失不見了，床單還是她走之前的那一床，不僅臟得失去了本來的顏色，還堆垃圾似的積滿了臟衣服，床頭柜和地面上散落的不是煙頭就是酒瓶，眼睛都不知道應該往哪里放，臺面上積塵如山，大衣柜門戶洞開，還有兩扇顯然是被暴力關照過，一扇的合頁掉了，就那么搖搖欲墜地半掛著，另一扇被砸出了一個大洞，不用想就知道當時的韓道榮是何其之痛，讓一貫條理清晰的田心安都無從下手，她呆呆地站了半晌，才長嘆一聲，默默地走進房間收拾起來。

不多一會兒，喝得眼餳耳熱的韓道榮隨后跟來，只見床上已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不僅臟衣服不見了，連床單被褥也不見了，只剩一個光溜溜的床墊子和三個大小不一的包袱，他不知道田心安要做什么，懷疑酒桌上所談論的有關他們未來的話題都是自己的錯覺，于是疑惑地問她干什么，田心安正在把酒瓶收集在一個破編織袋里，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說干啥？你把家里作成這個樣子咋住？既然咱決定了蓋新房，反正要搬走，不如干脆搬到我干大家，等新房蓋成再搬回來。”韓道榮不禁嗤笑了一聲，道：“你也是聽風就是雨，你當蓋房是玩兒哩，說蓋就蓋了？錢呢？老建嬸的帳還沒算出來，你就急著搬家騰地方了，再說，那么多地方不能搬，非搬到她家？”田心安聞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直起身道：“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去。”韓道榮說著，撲通一聲倒在床墊上，仰靠著包袱垛，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樣子。田心安踱到床邊俯瞰著他，道：“為啥？你是不想蓋房，還是不想去我干大家住？”韓道榮無法給出正面回答，只好翻身坐了起來，緩和了語氣道：“咱先算算帳看能蓋個啥樣的房子，然后可以去鎮上臨時租個房子，你上班也不用來回跑了。”田心安一聽他提到上班，一時悲憤不已，道：“上班？你當我還是學區的站長嗎？我工作上責任心強要求條件高，甚至插手集資房的事情，不就是為了做出一番成績被人高看一等，同時給你的生意找個出路，把咱家的日子過好嗎？結果不知道得罪了哪些人，他們居然趁著咱家有難去上頭擺了我一道，趙局不問青紅皂白批了我一頓，我哪兒還有臉回去上班？”韓道榮也暗自吃了一驚，見田心安悲憤填膺，不由得探問道：“趙叔把你撤了？”

“啥趙叔不趙叔的，事關個人利益時，我不過是他的一顆棄子罷了。”

韓道榮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萎坐在床沿，又把自己折疊起來雙手抱著腦袋前后扒拉了一番，黯然道：“對不起，心安，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星來，也對不起爹娘，是我連累了你，我是這世上最失敗的一個人。”田心安對失敗這個字眼有著與生俱來的敵意，更何況她此刻就要掀翻壓在身上這座失敗的大山，勝利的曙光眩得她越發地不可一世，恃勇而驕道：“失敗了咋？誰說失敗了這個人的一輩子就完蛋了？失敗是給了我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罷了，既然你覺得對不起我，那就努力用你的后半輩子來補償我啊，我要你給我蓋新房，給我買新車，全心全意愛我一個人，雖然你的酒廠倒閉了，但你還有瓷磚店，還有幼兒園，你的人生充滿了希望，我要的這些都是你一定能做得到的，我相信你，連我一個女人都不服輸，尋找機會實現更遠大的目標，你咋能頹廢下去拖我的后腿呢？相反，我要你把天給我撐起來，像個真爺們兒樣為我爭這一口氣，我就是要爭這口氣，你給不給我爭？”韓道榮抬起頭，看著田心安因誓死不渝而激動亢奮的臉龐，道：“你瘋了。”田心安的眼淚應聲滑落，道：“對，不瘋不破，不破不立，這就是我想要的，你要不要陪我一起瘋？”

田心安最終是原諒他了，韓道榮心有不甘地垂下了腦袋，他希望田心安能和他大吵一架，甚至是揍他一頓讓他自生自滅，因為失去了仇恨的抵擋后他有些失重，不知道這股深重的悔恨應該落在哪里，眼前的這個女人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誓要與命運一較高低，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能不能為她撐起一片天地了，田心安見他低頭不語，不禁怒上心頭，一把揪住他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面對著自己，道：“韓道榮，你以為我是在求你嗎？”

“不是，”韓道榮嘆道，“你是在可憐我。”

“我是在激勵你！”田心安順勢推搡了他一把，道，“青溪說的對，我確實是不應該那么說你，你心里并不比我好受，但是韓道榮，難道我心里就比你好受嗎？是我眼睜睜看著妞在自己懷里慢慢失血而亡，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家的一門兄弟還虎視眈眈地等著分遺產，還要把你娘剔出去祖墳單獨埋葬，我知就是讓我死你也決不會同意爹娘分葬的，所以是我用床單裹著妞的尸首跪求我娘家人來打的不平，一把菜刀拍在桌子上才爭來的這個結果，那時候你在哪兒呢？啊？你知不知我抱著星來去求人報仇幫忙的感受？懷她生她的是我，那是我拼著死了一回才換來的親妞呀……”說到悲痛處，往事歷歷在目，田心安再也抑制不住大哭起來，韓道榮心中大慟，把田心安緊緊勒進懷里以抵擋心中那股撕裂般地疼痛，田心安終于卸掉了堅強的盔甲，軟軟地癱在他的懷里，抱著他的頭哭作一團，等哭得夠了，田心安才抹了把眼淚，撫摸著他的頭發道，“過去事情都過去了，活著人還要活下去，我堅持要翻蓋新房，就是不想看到哪兒都能想到星來，那樣的話我也沒辦法繼續活下去了。”

“嗯，”過了良久，恢復情緒的韓道榮答應了一聲，就著田心安胸前的衣服蹭了蹭臉上的淚水，穩住了聲音道，“好，那就蓋吧，我先去找人借點兒，以后咱再慢慢兒還吧。”田心安哀憐地嘆了一聲，在他的旁邊緩緩坐了下來，道：“我知道這幾年你也受了很多苦，不停地借錢還帳，心里沒有干凈過幾天，咱住在干大家也是為了多少能省點支出，我已經找白主任商量過，爭取跳出教育系統還跟住他干，等我的事情定住了，咱再去鎮上找房子也不遲啊。”

“好，都聽你的。”韓道榮這次答應得很干脆。

“還有……”田心安看住他，“我干娘決定和老范分了，還搬回田坡住，把裁縫鋪也要按在家里，她一回來咱就走好像不愿照顧她樣，再叫她多心，我爸和心平都已經同意了。”田心安故意停頓了一下，等著韓道榮發問，可是韓道榮并沒有她以為的那樣吃驚，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她又接道，“我們和心平通了電話，她……她丟了一只手，成殘疾了，你回來為啥不說？”韓道榮紅了眼眶，垂下腦袋道：“不希望你們知了難過。”田心安深情地望著他，可惜韓道榮低著頭，感受不到她的深情，于是她把身體輕輕側過去倚在他的肩上，就那么靜靜地靠著，良久才道：“……哥，別難過了，那也是意外，讓它們過去吧，不再提了，以后，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努力掙錢上吧，買房買車，不能讓那些村里人、還有你那幾個哥嫂笑話咱被打倒了，一蹶不振，好吧？”韓道榮低著頭悶哼了一聲，長臂一伸把田心安圈進懷中，道：“丫頭，我讓你受委屈了。”聽到這句遲來的疼惜，田心安不禁再次熱淚長流，也環抱著他的腰，沒有哭泣，沒有說話，只用這綿長而溫暖的擁抱訴說著他們一言難盡的心情。良久，田心安提醒道：“哥，趁著小澈哥的車在家，咱去接接我干娘吧，不然倒顯得她家里好像沒人撐腰樣，受老范一家的欺負，心平回來之前咱就把她當親媽，如果有一天，心平真回來了，咱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把她交給她了。”

“嗯，”閉著眼睛的韓道榮虛應了一聲，放開田心安站起身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恍如隔世之感襲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他閉著眼睛的原因，他指著床上的包袱問，“這些都是要搬過去的？”

田心安也站起了身，道：“那兩個大的提回去洗洗，這一包小的……是星來的……留在這兒吧，等百日帶到墳里一起燒了吧。”

韓道榮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敢打開包袱細看那些花花綠綠可愛的小衣服，在悲傷再次席卷之前提起兩包衣物匆匆下樓去了，田心安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又一次環視了這個見證過她短暫幸福的地方，闔上門落了鎖，韓道榮已經把包袱裝上了青澈的汽車，青澈正系著圍裙站在車旁和他說話著話，見田心安出來了便惱怪怪地交待道：“我是為了小溪的終身大事才替她刷碗的，那么多鍋碗瓢盆再收拾不完了，她要是回去你們問問相成了沒，要是再相不成以后的家務活兒我可一點都不替她了。”韓道榮淡淡地答應道：“好。”也不看他的臉色，扭頭上了汽車，拉著田心安一起消失在一片血紅的夕陽之中。

二零二五年一月八日完

二零二五年五月三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