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傾濛進宮已有半年有余，嬴政摩挲著鹿盧劍柄上新嵌的冷玉，那是傾濛昨夜從骨血里凝出來的。
燭影搖晃間，她正伏在青銅燈前替他批注奏簡，發尾垂落的銀鈴晃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場景像極了十二歲那年，他躲在屏風后偷看呂不韋批閱國書。
“陛下該進丹了。“傾濛忽然托著漆盞轉身，碧色藥汁里浮著亮晃晃的燈油。他垂眼盯著她手腕未愈的裂痕，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有戳穿這盞“長生湯“里混著她的靈髓。就像他從不追問，為何每飲此湯后，案頭總會多出幾卷批注詳實的治水策。
“明日東巡，你留在咸陽觀星臺。“他將藥汁一飲而盡，苦味在舌根炸開時，傾濛鬢角珠玉正巧墜下一顆。
他下意識伸手去接，玉珠卻在觸及掌紋前碎成磷粉——就像半月前她強開黃河龍脈后，在鑾駕里昏睡三日散落的那些光塵。
“陛下是怕臣被別人覬覦？“她笑眼彎成新月的弧度，指尖卻悄悄蜷進袖口。嬴政突然想起去年深冬，她也是這樣笑著把凍裂的手藏進衣袍，轉身卻用靈火暗暗為自己取暖。
案頭燭芯爆出青豆大的火光，他猛地攥住她抽離的手腕。掌下肌膚冰涼如青銅器，那道橫貫脈門的舊傷正在滲著木樨香的血。“觀星臺地宮藏著六國收繳的八百個鼎，“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像在打磨一把生銹的匕首，“你若無聊......“
“正好替陛下煉些新的守城弩。“她截斷話頭時，腕間金環與鹿盧劍鞘撞出清越的響。嬴政這才驚覺自己拇指正無意識摩挲著她的傷疤，如同摩挲燈座上那道與宮梁柱嚴絲合縫的裂痕。
更漏聲里，他忽然將人扯進懷中。通天冠垂旒掃過她額間花鈿時，十二玉藻纏住了青銅步搖。這個擁抱比他斬殺叛黨時更顫栗。
嬴政發間木樨香涌進鼻腔的剎那，他瞥見桌上杯子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分明是二十年前在邯鄲巷尾，攥著半塊黍餅誘捕野犬的趙政。
他在利用傾濛的愛戀，他偶有不忍時只能勸誡自己他是帝王豈能有真情，但是直覺告訴他，傾濛并非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是她從來不說透，永遠用那樣深情的眼神注視他，令他不敢直視。
嬴政沒由來為她憤怒：明明是如此強大的存在，為何如此坦然的被他利用，如此傻，他替傾濛生出了幾分不甘。
“陛下冷么？“她掌心貼上他后頸時，一縷靈火正順著脊柱游走。嬴政猛地推開懷中人，案頭竹簡嘩啦啦傾瀉一地。他死死盯著那卷《韓非子·孤憤》，仿佛要透過“人主之患在于信人“的篆字灼穿自己的掌心。
“朕有些累了。“他背身按住狂跳的太陽穴，聽著玄衣拖過玉階的簌簌聲漸漸遠去。窗外忽地滾過驚雷，暴雨砸在十二金人肩頭發出的卻是青銅回響。
銅鑒里映出他猩紅的眼角，與當年在雍城宣讀《逐客令》時一般無二。只是這次要放逐的，是胸腔里那顆隨著木樨香生根發芽的東西。
二十年前的邯鄲冬夜，自己也是這般攥著半塊餿餅，在野犬環伺中發誓要嘗盡天下珍饈。
而今他咽下的，是比當年餿餅更苦澀的滋味。
嬴政最后是狼狽的逃離了傾濛的視線，輾轉了一晚仍未入眠，他心生煩躁。
“銀燕！即刻啟程東巡！”嬴政猛地起身，聲音低沉而威嚴。銀燕雖詫異，但還是立刻領命，迅速安排人手準備出發。
一路上，嬴政坐在車輦中，腦海里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傾濛的模樣。那盞混著她靈髓的“長生湯”，她為自己批注的治水策，還有她那帶著深情的笑眼……
雨越下越大，打在車輦上噼里啪啦作響。嬴政掀開簾子，看著雨中的天地，心中五味雜陳。突然，一道閃電劃過，他仿佛看到傾濛站在雨中，眼神依舊深情。
“陛下，前方道路泥濘，恐有危險。”銀燕的聲音傳來。嬴政回過神來，冷冷道：“繼續前進。”
他想逃離傾濛帶來的情感糾葛，卻發現無論走到哪里，她的影子都如影隨形。
東巡的路還很長，嬴政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放下心中那顆已生根發芽的東西，而傾濛又是否會一直守在咸陽觀星臺，等著他歸來。
——————————
傾濛指尖的靈火正在淬煉最后一寸青銅刃，熔爐里突然泛起魚眼狀的泡沫——那是天道降罰的前兆。她急撤靈力，爐中本該化作弩機的銅液卻凝成九枚鎖鏈，周鼎的饕餮紋在蒸氣里若隱若現。??
“終于來了......“她苦笑著按住耳后青銅裂痕，那是上次強改帝星命數落下的舊傷。袖中備好的木樨香還未點燃，天上有無數金光伸向她要將她拖走，生生扯裂了她剛為嬴政繡好的護心鏡。??
青銅燈焰忽地坍縮成針尖，傾濛腕間九枚金環炸裂的瞬間，咸陽宮穹頂滾過旱雷。她踉蹌扶住梁柱焦黑的殘骸，指縫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混著丹砂的冷玉碎屑——
她眼睛最后閃過的是嬴政昨夜離去時，玄衣掃過門框的弧度——
“爾為祝禱之靈，安敢篡改星軌？”
這是傾濛醒來第一句話。鎖鏈盡頭浮出周鼎虛影，鼎身饕餮紋正蠶食著她衣袂間的木樨香。??
傾濛反手扯斷兩根鎖鏈，斷裂處濺出的卻是驪山溫泉的硫磺：“我不過借他續一盞長明燈！”鬢角珠玉隨嘶吼崩落，露出耳后深嵌的青銅裂痕——她強行逆轉燈芯的舊傷又開始涌出咸腥。??
她突然笑出淚，任鎖鏈洞穿肩胛，“嬴政吞下的不死藥，本就是我的半副靈骨……我不過想聽愛人再喚一聲‘阿濛’，何錯之有！”???
天道化為白發老者嘆了口氣，周鼎內壁的饕餮紋滲出雪水，每一道凸起的青銅棱都在放映著傾濛的輪回——??
第一道棱上淌過博浪沙的月光，十三歲的傾濛替趙政擋下飛椎，血水凝成她耳后第一道冰裂紋；第二道棱涌出沙丘行宮的星灰，她替彌留的帝王重燃命燈，裂紋便順著耳骨爬上脊梁；第九道棱最觸目驚心，畫面里她正剖開胸腔，將半顆跳動的心臟喂進煉藥爐，爐火映著嬴政在阿房宮頂接受萬民朝拜的身影。??
鼎中雪水突然化作冰棱，那是天道在嘆息。冰棱折射出三千世界線：驪山陵墓最深處的桐花燈盞里，蜷縮著三百六十七片殘破的元神，每一片都刻著“阿政“的鳥蟲篆。最大那片元神上插著半截斷箭——正是秦王二十九年遇刺時，被她徒手攥住的毒箭。??
鼎沿凝結的霜花開始簌簌墜落，每一粒冰晶都是輪回的刻度。有粒冰晶裹著邯鄲冬夜的雪，映出她第一次逆轉時空的畫面：小嬴政蜷縮在破廟角落，她悄悄將靈火凝成半塊餿餅。孩子啃食時，她左手指尖開始石化，從此掌紋里多了一道蜿蜒的裂痕。??
當冰晶墜到第七百二十顆時，鼎身浮現出奇異的地圖——傾濛元神上的裂痕竟與秦馳道分布完全重合。每道裂痕盡頭都綴著青銅色血痂，那是她替嬴政擋下的天罰：東海求仙時的驚雷，焚書坑儒時的業火，修長城時累死的怨魂詛咒......??
天道將星光凝成筆，在鼎腹刻下最后一道判詞。星光劃過處，傾濛頸間突然浮現出玉玨勒痕——那是她某次輪回里偷換命格，把嬴政的必死劫數轉移時，被天命枷鎖勒出的永久印記。??
咸陽宮方向傳來玉璽震動的轟鳴，鼎中雪水突然映出嬴政此刻的模樣：他正摩挲著鹿盧劍柄上新嵌的冷玉，全然不知那玉料是傾濛上一世的心。
玉璽朱砂滲進他掌心紋路時，恰與傾濛心口最深的裂痕形成一對陰陽魚。??
最后一滴水珠蒸發時，周鼎深處響起編鐘的哀鳴。那些青銅音階里藏著傾濛不敢言說的心痛：每一次輪回，她都無法達成讓愛人長生的心愿。
如今他冠冕上的玉藻，劍鞘的紋路，甚至呼吸時胸腔的震動，早與她元神裂痕間滲出的青銅屑同頻共振。??
“傻孩子你做的這些，我作為天道也看的是心驚肉跳，所有的小神在我面前和我的孩子無疑，你可知你做出先前這些事你已經要元神崩塌，而你如今居然還用靈髓為他滋養，這可是你立神的根本，而他對此全然不知，這一切真的值當嗎？”
“你可知不是我要罰你，上一世你就臨近崩潰，若不是我暗自幫助你，險些你就碎裂，若在這樣放縱你下去，你就要形神俱滅了。”
傾濛垂下眼睛：“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低頭不語。
良久無言，天道閉上了眼：“既然你有你的選擇，那我也有我的原則，豈能讓你再這樣胡鬧。”
“你好生去修養你的神格吧”天道揮手，只見咸陽宮內長明的桐花神燈驟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