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魚蹲在藥圃里，指尖輕輕撥弄著一株七星蘭的葉片。距離黑松林事件已經過去七天，這些藥材長勢喜人，嫩綠的葉片上泛著健康的光澤。她滿意地點點頭，從腰間小布袋里取出一把特制的草木灰，均勻地撒在植株周圍。

“朱姑娘。“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沉魚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但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那聲音清朗如泉，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韻律，除了那位“商人“趙明瑾，或者說，靖王殿下，再無他人。

“趙公子傷好了？“沉魚繼續著手上的工作，語氣平靜得仿佛只是在問候一個尋常鄰居。

趙明瑾走到她身旁蹲下，月白色的錦袍下擺拖在泥土上也不在意。他右臂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動作還有些小心。“多虧姑娘妙手回春。“

沉魚側頭看了他一眼。陽光下，趙明瑾的側臉線條清晰而優雅，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正專注地看著那些藥草，神情中帶著幾分學者般的認真，絲毫看不出王爺的架子。

“鐵蛋讓我謝謝你送的藥膏。“沉魚將最后一把草木灰撒完，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那孩子現在每晚都睡得很安穩。“

趙明瑾嘴角微微上揚：“舉手之勞。“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從京城帶來的蜜餞，給孩子壓驚用。“

沉魚接過布包，指尖不小心觸到他的手，立刻縮了回來。布包散發出一股甜香，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去縣城回來時，偶爾也會帶些這樣的零嘴。

“多謝。“她低聲道，將布包收進懷里，“不過王爺不必如此費心。“

“王爺“二字一出口，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這是自黑松林事件后，沉魚第一次當面稱呼他的真實身份。

趙明瑾輕輕嘆了口氣：“朱姑娘可是在怪我隱瞞身份？“

沉魚搖搖頭，拿起一旁的水瓢給藥草澆水：“王爺自有王爺的考量。我只是個種地的，不懂這些。“

水珠落在葉片上，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趙明瑾看著她平靜的側臉，突然說道：“那日在山洞里，你聽到侍衛叫我'王爺'后，第一反應是繼續戰斗，而不是行禮問安。“

沉魚的手頓了頓，嘴角微微抽動：“情況危急，顧不上那些虛禮。“

“后來我受傷昏迷，你為我解毒、守夜，也沒有因為知道我的身份而畏手畏腳。“趙明瑾繼續道，眼中閃爍著探究的光芒，“現在你明知道我是王爺，卻依然叫我'趙公子'，說話也不加敬語。為什么？“

沉魚放下水瓢，直視他的眼睛：“王爺想聽真話？“

“自然。“

“因為在我看來，王爺也是要吃飯、會生病、需要睡覺的普通人。“沉魚坦然道，“山洞里你流血的樣子，和我爹當年砍柴受傷時沒什么兩樣。再說...“她猶豫了一下，“我覺得你更喜歡我這樣說話。“

趙明瑾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來，笑聲清朗悅耳：“好一個'王爺也是要吃飯的普通人'！朱姑娘，你可知道滿朝文武，沒一個人敢這樣對我說話？“

沉魚挑了挑眉：“那他們肯定沒見過你被'青蛇散'折騰得滿床打滾的樣子。“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雖然趙明瑾說過在她面前只是“趙明瑾“，但這樣調侃一位王爺，終究是大不敬。她悄悄觀察趙明瑾的反應，準備隨時道歉。

出乎意料的是，趙明瑾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加開懷：“正是如此！朱姑娘，我特許你今后在我面前永遠不必拘禮，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份真誠，比那些虛偽的奉承珍貴多了。“

沉魚看著他真誠的笑容，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那王爺...不，趙公子可別后悔。我這人直來直去慣了，說不定哪天就冒犯了你。“

“求之不得。“趙明瑾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芒，“對了，我帶了些東西給你。“

他起身走向不遠處的馬車，回來時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木匣子。沉魚接過打開，里面整齊地排列著幾本書和一套文房四寶。

“《農桑輯要》、《南方草木狀》的插圖版，還有《千字文》的注解本。“趙明瑾一一介紹，“我想著姑娘既然要學識字，這些或許用得上。“

沉魚輕輕撫過書脊，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細膩紋理。這些書比她見過的任何書籍都要精美，封面上的燙金字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太貴重了。“她搖搖頭，想要合上匣子。

趙明瑾按住她的手：“比起救命之恩，這些算什么？再說，我答應過要教你識字，總得有些教材。“

他的手掌溫暖干燥，覆在沉魚粗糙的手背上，形成鮮明對比。沉魚感到一股奇異的暖流從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趕緊抽出手，假裝整理鬢角的碎發掩飾臉上的熱度。

“那...多謝了。“她最終妥協，將木匣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石頭上，“等我學會認字，可以幫你整理那些農業典籍。看你書房里的書雖然多，但分類雜亂，找起來很不方便。“

趙明瑾眼睛一亮：“姑娘愿意幫忙真是太好了！實不相瞞，那些書我收集多年，卻一直沒時間好好整理。許多內容晦澀難懂，若有姑娘這樣的實踐行家指點，必能事半功倍。“

兩人就這樣蹲在藥圃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農業典籍的整理計劃。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斜，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趙明瑾站起身，拂去衣袍上沾的草屑，“三日后我再來，帶你去書房看看那些書，如何？“

沉魚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等一下。“她快步走向屋后，不一會兒捧著一個粗陶小壇回來，“自家釀的桂花蜜，不值什么錢，但泡茶喝對傷口愈合有好處。“

趙明瑾接過壇子，揭開蓋子聞了聞，甜蜜的桂花香撲面而來：“多謝姑娘。我一定會好好品嘗。“

他看著沉魚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的側臉，心中涌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這位農家女子對他的態度，既不卑不亢，又真誠自然，是他二十多年王府生涯中從未體驗過的。

馬車漸行漸遠，沉魚站在籬笆邊，看著那個精致的木匣，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自己應該與這位王爺保持距離，但不知為何，每次見面，那道身份筑起的高墻就會不知不覺矮上幾分。

三日后，趙明瑾如約而至。這次他穿著一身簡單的靛青色長衫，沒有佩戴任何顯貴的飾物，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富家公子。

沉魚已經準備好了出門的裝束——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粗布衣裙，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干凈利落。

“姑娘今日氣色不錯。“趙明瑾微笑著打量她。

沉魚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可能是昨晚睡得好的緣故。“實際上，她昨晚翻來覆去很久才入睡，腦子里全是今天要去王府的緊張與期待。

馬車駛入靖王府側門時，沉魚忍不住從車窗探出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座氣派的宅邸。高大的圍墻，精美的雕梁畫棟，還有那些穿著統一服飾的仆役，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尊貴身份。

“別緊張。“趙明瑾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輕聲道，“就當是去朋友家做客。“

朋友？沉魚在心里苦笑。王爺和農婦做朋友，說出去誰會相信？

馬車在一座精巧的院落前停下。趙明瑾親自扶沉魚下車，領著她穿過一個月洞門，來到一間寬敞的書房。

沉魚站在門口，一時不敢邁步。書房四壁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和卷軸。中央一張巨大的紅木書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還有幾本攤開的書卷。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進來啊。“趙明瑾回頭招呼她，“別拘束。“

沉魚深吸一口氣，邁過門檻。書房里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氣息，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唯一的那本醫書——雖然破舊，卻是家里最珍貴的物品。

“農業類的書主要在這邊。“趙明瑾引她到西側的書架前，“大致按朝代分類，但內容雜亂，有些農書里還混著醫書和方志。“

沉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過書脊，雖然不識字，但那些精美的裝幀和插圖已經讓她目不暇接。她抽出一本帶大量插圖的書，好奇地翻看著。

“這是《耕織圖》，圖文并茂地記錄了耕作和紡織的技術。“趙明瑾湊過來解釋，“姑娘若喜歡，可以帶回去看。“

沉魚搖搖頭，將書放回原處：“我先幫你整理分類吧。雖然不識字，但看圖還是能分辨個大概。“

于是，兩人開始了繁瑣的整理工作。趙明瑾負責辨認書名和內容，沉魚則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分類。令趙明瑾驚訝的是，沉魚雖然不識字，但對許多農業技術有著驚人的理解力，常常能指出書中記載的謬誤或不足。

“這里說小麥要深種，其實不對。“沉魚指著一頁圖說道，“我們這兒的土地，種太深了反而不出苗。“

趙明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取來筆墨在書頁邊緣做了批注：“姑娘的經驗之談比書本知識更珍貴。“

不知不覺間，午時已過。侍女輕手輕腳地進來，擺好午膳又悄然退下。沉魚看著那一桌精致的菜肴，有些不知所措。

“簡單吃點，然后繼續。“趙明瑾似乎看出她的拘謹，親自為她布菜，“嘗嘗這個筍干燉肉，是江南的做法。“

沉魚小口嘗了嘗，鮮美的味道讓她眼睛一亮。趙明瑾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又夾了一塊魚放在她碗里：“這是御廚的拿手菜，刺都挑干凈了。“

飯后，兩人繼續整理書籍。當翻到一本《救荒本草》時，沉魚突然興奮地指著其中一頁：“這個！這個草我們叫'豬婆菜'，荒年時可以充饑，但書里沒說它必須用石灰水泡過才能吃，否則會拉肚子。“

趙明瑾連忙記下這個重要補充：“姑娘懂得真多。這些實踐經驗，是多少書本都學不到的。“

沉魚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祖輩傳下來的土法子，不值一提。“

“恰恰相反。“趙明瑾認真地說，“正是這些'土法子'，才是真正寶貴的知識。我雖讀過萬卷書，卻不如姑娘下過一日地。“

就這樣，兩人一直工作到日影西斜。沉魚幫忙整理了大半個農業類書架，還糾正了不少書中的錯誤記載。趙明瑾則耐心地教她認了一些簡單的字，如“禾“、“木“、“水“等，沉魚學得很快。

“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沉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趙明瑾似乎有些遺憾，但沒有挽留：“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沉魚搖搖頭，“王爺事務繁忙，讓車夫送我就行。“

趙明瑾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也好。不過下次姑娘來時，我們可以繼續整理剩下的書，順便多學幾個字。“

沉魚猶豫了一下：“還...還有下次？“

“當然。“趙明瑾微笑，“這些書才整理了一小部分呢。再說，姑娘不是答應要教我那些'土法子'嗎？“

沉魚看著他真誠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

回村的路上，沉魚靠在馬車窗邊，回想著今天的一切。靖王府的奢華，書房的浩瀚，午膳的精致，還有趙明瑾專注聽她講解農業知識時的神情...這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

最讓她困惑的是趙明瑾對她的態度。他看她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還有那些細微的體貼舉動，都不像是一個王爺對待普通農婦該有的樣子。而她，竟然也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面...

馬車經過村口時，沉魚看到幾個村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她經過，立刻停止了交談，投來異樣的目光。她心頭一緊，知道關于她和王爺的閑話已經開始流傳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村長王老伯就上門了。

“沉魚啊，“老村長搓著手，神情為難，“村里有些閑言碎語，說你...呃，和那位王爺...“

沉魚正在晾衣服，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說我和王爺怎么了？“

“說你們...關系不一般。“老村長壓低聲音，“你知道的，那些人嘴巴毒，說什么的都有。有說你攀高枝的，有說王爺圖新鮮的，甚至還有人說...“

“說什么？“沉魚的聲音冷了下來。

老村長嘆了口氣：“說你是王爺養在外頭的...“

“放屁！“沉魚一把摔下手中的木盆，氣得渾身發抖，“我和王爺清清白白，他只是請我幫忙整理農業書籍！“

“我信你，我信你。“老村長連忙安撫，“但人言可畏啊。沉魚，你是個好姑娘，可王爺畢竟是王爺，你們...“

“我明白。“沉魚深吸一口氣，打斷了他的話，“謝謝村長提醒，我會注意的。“

送走村長后，沉魚坐在門檻上，望著遠處的山發呆。村民們的話雖然難聽，但不無道理。她和趙明瑾，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走得近了，難免惹人非議。

正想著，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沉魚抬頭，看到一輛熟悉的青篷馬車正朝她家駛來。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隨即想起村長的警告，臉色又沉了下來。

馬車在籬笆外停下，趙明瑾一身便裝跳下車，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食盒。

“朱姑娘，我帶了些京城點心，想著你可能會喜歡...“他的笑容在看到沉魚陰沉的臉色時凝固了，“出什么事了？“

沉魚站在籬笆內，沒有像往常一樣迎出去：“王爺以后還是別來了。“

趙明瑾一怔：“為何？“

“村里已經開始傳閑話了。“沉魚硬著心腸道，“王爺不在乎名聲，我在乎。“

趙明瑾的臉色變了變，隨即明白過來。他沉默片刻，突然大步走到籬笆門前：“開門。“

沉魚被他突然強硬的態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拉開了籬笆門。趙明瑾走進院子，將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轉身直視沉魚的眼睛。

“朱沉魚，你我在乎這些閑言碎語嗎？“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沉魚咬了咬嘴唇：“我...“

“我問你，“趙明瑾打斷她，“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交往，可有半點不正當之處？“

沉魚搖搖頭：“當然沒有。可是...“

“沒有可是。“趙明瑾的語氣不容置疑，“我趙明瑾行事，何須向閑人解釋？你朱沉魚又何時成了在意他人眼光之人？“

沉魚抬頭看他，發現他眼中閃爍著她從未見過的光芒，既堅定又溫柔，讓她一時語塞。

“點心我放這兒了，是御廚特制的茯苓糕，養胃的。“趙明瑾的語氣緩和下來，“三日后我再來，帶你去看看新到的幾本農書。若有人問起，就說靖王府聘請朱沉魚為農業顧問，月俸五兩銀子。“

沉魚瞪大眼睛：“五兩？這...這也太多了！“

趙明瑾狡黠地眨眨眼：“做戲做全套。再說，你幫我整理書籍、糾正錯誤，這份工作絕對值這個價。“

沉魚還想說什么，趙明瑾已經轉身走向馬車：“三日后見，朱姑娘。記住，清者自清。“

看著馬車遠去的背影，沉魚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她打開食盒，里面整齊地排列著八塊精致的茯苓糕，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她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甜而不膩，入口即化。

不知為何，這一口點心下去，那些閑言碎語似乎真的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