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像一塊浸滿墨汁的絨毯，將整座校園裹進濃稠的黑暗里。林遠裹緊褪色的軍大衣，鞋底碾過結霜的梧桐葉時發出細碎的碎裂聲。鍋爐房煙囪在東南方投下扭曲的剪影，他望著那團終年不散的青灰色霧靄，想起父親說過的話：“老鍋爐房的心臟還在跳，只是被時代忘了脈搏。“

生銹的鐵門在身后合攏時，阿杰正在調試那臺老式收音機。半導體發出的電流雜音里，隱約能聽見BBC播報員字正腔圓的發音。“第三排左邊靠窗的位置給美術生留著。“林遠用粉筆在斑駁的黑板上畫出座位表，石膏像殘缺的手臂投下詭異的陰影。他注意到墻角堆著的煤塊間，竟生著幾簇暗綠的苔蘚，像被遺忘的時光在生長。

當陸川摸索著將保溫杯放在講臺時，金屬鎖扣碰撞聲驚醒了沉睡的煤灰。這個永遠穿著藏藍工裝的青年俯身整理盲文教材，指節凸起的骨骼在臺燈下投出鷹隼般的輪廓。“上周的虛擬語氣錯誤率下降17%。“他說話時總帶著奇異的韻律，仿佛每個音節都經過精密計算，“但完成時態的濁輔音仍需加強。“

鍋爐房深處傳來水管的嗡鳴，林遠看著自己呵出的白霧在阿杰鏡片上凝成霜花。化學系高材生正用實驗室偷來的鉑金絲，在搪瓷缸里搭建微型電解裝置。當藍色電弧在煤油燈下騰起時，幾個藝術生不約而同地倒吸冷氣——他們用來調色的松節油瓶在電磁場中輕輕震顫，像被施了魔法的風鈴。

“注意觀察離子遷移軌跡。“阿杰的鏡片因專注而蒙上水霧，他摘下眼鏡哈氣擦拭的動作，讓林遠想起父親擦拭老式放映機的模樣。后排突然傳來鉛筆劃過素描紙的沙沙聲，美術生蘇曉正把電解現象畫成哥特式教堂的彩窗，彩色鉛筆在硫酸紙上暈染出奇異的光斑。

陸川的盲文板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像是某種古老的密碼機在運作。當英語聽力材料播放到虛擬語氣例句時，他的手指突然停頓在“were“與“was“之間。“這里存在時空悖論。“他摸索著抽出泛黃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羊皮紙燙金標題在煤油燈下流轉著血色的光，“莎翁在第十二首詩里...“

鍋爐房頂部的鑄鐵格柵突然震顫起來，林遠抬頭看見通風口漏進的月光正被北風撕碎。他摸到講臺下藏著的鋁制飯盒，里面裝著兄弟們湊的雞蛋灌餅——這些本該是夜宵的食物，此刻正散發著焦香，與煤煙味在冷空氣里交織成奇特的安魂曲。

當美術生用松節油調和出“量子藍“時，阿杰的電解實驗恰好析出第一縷銅絲。陸川突然開口：“濁輔音的振動頻率與電磁波存在共振。“三個看似不相干的領域在此刻達成微妙的平衡，就像鍋爐房里并行的蒸汽管道、煤氣管與冷卻水管，在某個看不見的節點共享著相同的震顫。

子夜鐘聲從教學樓傳來時，蘇曉突然將素描本拍在黑板上。畫中鍋爐房化作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煤灰凝結的苔蘚是盜火者被啄食的肝臟，而他們圍坐的三角區正閃耀著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火種。“你們知道嗎？“美術生指著畫作角落的署名，“十九世紀地下學社都用化學符號傳遞密信。“

陸川的盲文板突然瘋狂作響，林遠湊近才看清他在速記：“建議建立跨學科符號庫，將煉金術符號與摩爾斯電碼結合。“鍋爐房深處傳來煤塊崩裂的脆響，像無數個知識的碎片在黑暗中迸濺，又在某個瞬間被重新熔鑄成新的形態。

當最后一位學生離開時，林遠發現鐵門內側多了道刻痕。借著月光，他辨認出那是用粉筆寫的微分方程，阿杰的字跡旁還附著陸川的盲文注音。寒風卷著煤灰在管道里嗚咽，卻吹不散搪瓷缸底凝結的銅綠色結晶——那是電解實驗殘留的硫酸銅，在月光下泛著星子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