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眉凝,是太霄宗外門弟子。掌心的靈脈圖自八歲起便再沒亮過新光點,十八年歲月只在丹田積了團混沌不清的霧氣——他們說這是練氣期滯澀的征兆,可我總覺得,這團霧里藏著比金丹更柔和的東西。
爹娘住在山腳的竹籬小院,每次送玉簡來都要附上曬干的靈米糕。三個月前,母親第一次在信里夾了張“雙修道侶推薦名錄”,名錄上的名字旁標著“木火相生”“水土相和”的批注,像極了凡人說親時的八字帖。那日我正在藥圃給雪心蘭分盆,指尖的靈露滴在名錄第三頁“玉衡峰陸君”的朱砂印上,洇開團淺紅,倒比他畫像里的道袍顏色鮮活些。
“凝兒可知‘孤陰不長’?”父親的傳音玉簡在子時震得案頭燭火亂晃,“你王師伯家的次子已結丹,昨日特意托人送了……”話音突然被瓷器碎裂聲截斷,想來是母親又在摔我寄回去的《百植異志》殘卷——上個月她剛砸了半套《丹道要略》,理由是“女子讀這些打打殺殺的書有礙姻緣”。
今晨去藏經閣抄錄《靈植志》,途經姻緣樹時被師姐們的笑鬧聲驚飛了肩頭的霜翎雀。她們正圍著新貼的“道侶結契榜”指點,我瞥見自己的名字被紅筆圈在角落,旁邊批注著“練氣十八載未破境,或與元陰未泄有關”。指尖撫過冰涼的玉簡,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在后山偷摘朱果,被護山大陣灼傷掌心時,也是這樣細密的刺痛感。
深夜獨坐在望星臺,膝頭攤開的《草木心訣》被山風吹得嘩嘩作響。遠處姻緣樹的燈籠仍亮著,暖黃的光暈里浮動著無數道侶契約的微光。我捏碎一枚新煉的聚靈丸,看淡青色的靈氣如晨霧般漫過指尖——它們不似雙修功法里那些灼熱的流火,倒像春日里浸透晨露的苔蘚,柔軟地裹住丹田那團混沌。或許這團霧永遠成不了金丹,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屬于我的道?
山下又傳來爹娘的傳音,說已托人訂了下月的“青鸞臺雙修道會”。我望著天邊將明未明的啟明星,將碎成齏粉的聚靈丸撒向風中。露水沾濕了道袍下擺,遠處藥圃的雪心蘭正頂著新苞——比起道侶契書,我更想知道,這株用晨間第一滴露水澆灌的靈植,今年能不能開出九瓣雪色花。
太霄宗山腳下的竹籬小院里飄著靈米糕的甜香,卻被突如其來的爭執聲撕得七零八落。眉凝攥著半卷《靈植志》往后院躲,發梢還沾著母親剛才拍桌震落的桂花——她今早不過是說“不想參加什么雙修道會”,父親的茶盞就“砰”地砸在門框上,驚得檐下筑巢的燕子撲棱棱亂飛。
“逆女!”父親抄起靠墻的藤條追出來,鞋底碾過曬在臺階上的陳皮,“你王師伯家兒子都結丹了,你……”話沒說完,藤條就被突然竄出來的三花貍奴勾住,老花貓“嗷”地一聲跳上墻頭,尾巴掃翻了母親晾在繩上的紫蘇。眉凝趁機躲進雞舍,卻踩翻了喂雞的靈谷盆,幾十只蘆花雞撲騰著翅膀涌出來,金黃的谷粒撒了父親一鞋面。
母親舉著笤帚從廚房沖出來,正看見丈夫被雞群追得團團轉,藤條纏在籬笆上怎么也解不開。“你倒是輕點!”她揮著笤帚去趕啄父親褲腳的公雞,不小心掃落了窗臺上的藥罐,白芷和茯苓滾了滿地。眉凝蹲在雞舍里捂住嘴,看著父親手忙腳亂地去扶歪倒的醋壇子,深青道袍沾滿了谷殼和雞毛,活像被雷劫劈過的模樣。
“都是你慣的!”父親終于拽斷藤條,氣喘吁吁地指著眉凝,發冠卻在剛才的混戰中歪到了一邊,銀白的發絲垂下來,倒比平時嚴肅的樣子多了幾分滑稽。三花貍奴蹲在墻頭上甩尾巴,蘆花雞們正埋頭啄食地上的靈米糕碎——不知是誰碰翻了桌上的糕盤,乳白的糕體滾進了母親新曬的藥草堆里,沾了一身淡紫的薰衣草花瓣。
眉凝忽然笑出聲來,又慌忙用袖口壓住。母親瞪了她一眼,卻在彎腰撿藥罐時,偷偷把一塊完整的靈米糕塞進她手里。遠處傳來太霄宗晨鐘的清響,籬笆外的桂花又簌簌落了幾片,落在父親沾著雞飼料的道袍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太霄宗藏經閣的石壁上,刻著上古傳下的《修界百階圖》。最底層的青石板上,“練氣三重”四個朱砂字已被千萬修士的指尖磨得發亮——初入道者需引天地靈氣入體,在丹田聚成霧氣,每破一重便凝一縷靈絲,三重圓滿時,掌心可凝出豆大的靈光。
再上一階是筑基境,需以靈絲為引,在丹田筑就本命靈臺。外門弟子常說,筑基時能聽見體內“咔嚓”輕響,如春筍破巖——成者靈臺穩固,可踏云而行;敗者靈絲崩斷,輕則修為盡散,重則爆體而亡。眉凝見過筑基圓滿的師姐掌心托著三寸靈臺,臺上浮著她本命的玉簪虛影,煞是好看。
金丹境總被稱作“分水嶺”。修士需將靈臺煉化成丹,丹成時天雷劈頂,紫電繞體——成則丹上生紋,可御空萬里;敗則丹碎人亡,唯有頂尖宗門的護山大陣能保得一線生機。傳聞內門首座的金丹已生九道金紋,發怒時丹光映得整座主峰通紅,比天邊火燒云還盛三分。
元嬰境便要脫胎換骨。修士需將金丹碎成齏粉,從中孕出寸許元嬰。藏經閣殘卷里畫著前人元嬰圖:赤身小兒盤坐蓮臺,眉心間嵌著本命靈珠,抬手可招風雨,踏足能裂山巖。曾有長老酒后說漏嘴,說元嬰修士若散功兵解,靈珠能化作福地靈脈,滋養一方水土百年。
化神境已是修界傳說。據說修士需攜元嬰坐化天地間,讓神魂與天道共鳴——成者肉身化虹,神魂可遨游太虛;敗則形神俱滅,連輪回道都留不下痕跡。太霄宗祖師殿里供著化神境強者的一縷殘魂,每逢大比便顯化虛影,那虛影雖無實質,卻讓所有弟子心生敬畏,仿佛被天道目光掃過一般。
化神之后,古籍中多以“問道”統稱。有說需悟透“金木水火土”五行法則,每悟透一法則便凝一道法相,待五法相齊現時,便可叩問天道真諦;有說需遍歷三千小世界,收集眾生念力鑄成本命道果;更有野史稱,上古曾有大能修至“合道”境,舉手投足間可生滅星辰,卻因窺破天道至秘,最終被天道反噬,化作漫天星斗。
至于再往上的境界,莫說外門弟子,便是內門長老也只敢在深夜飲酒時壓低聲音議論。有人說見過祖師殿壁畫上的“天道境”,畫中人物身周環繞著無數小世界,指尖挑著銀河倒懸;也有人說那都是后人臆想,修界盡頭不過是化神之后的漫漫問道路,如逆水行舟,永無盡頭。
眉凝蹲在藏經閣角落,指尖撫過“練氣三重”的凹痕。遠處傳來管事弟子催促閉閣的喊聲,她合上古籍時,瞥見最后一頁空白處有人用朱砂寫了句批注:“縱困練氣十八載,不向天道讓寸心。”字跡力透紙背,倒像是剛寫上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