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妹妹的后事，將母親安頓在梓潼那里后，雨墨終于回到了那個冰冷、肅穆得像另一個世界的空間——法醫鑒定中心。已經是深夜，寬敞的實驗室里只有幾盞應急燈亮著，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比平日更濃郁，仿佛能洗滌一切情感。

但洗不掉悲傷，更洗不掉那根深埋在她心底、來自妹妹脖頸處的細微纖維。

雨墨關上門，拉上窗簾，打開紫外消毒燈，一絲不茍地清洗雙手，換上工作服。她不是來工作的，她是來尋找正義的。將那個密封袋取出時，她的手依然顫抖，但當她將鑷子夾住纖維，放在載玻片上，置于顯微鏡冰冷的載物臺上時，法醫的理性和專注瞬間占據了高地。

巨大的悲痛被暫時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對微觀世界嚴謹的探索。

她調整焦距，那根在宏觀世界幾乎不可見的纖維，此刻在她眼前變得清晰起來。它呈現出一種人工合成材料特有的光澤和均勻度，結構緊密，表面光滑，但邊緣有些微的不規則裂痕。雨墨反復觀察，對照數據庫里的纖維圖譜。這不是常見的衣物纖維，也不是普通家居用品的材質。它的成分、結構，都指向一種工業用途的合成材料，尤其常用于制造某種高強度捆扎帶、防護網或某些特定類型的手套。這種材料不耐高溫，在火場中容易熔化或變形，但在極短時間內、火源距離比較遠的情況下，確實有可能留下不完全碳化、甚至保持部分原形殘余的情況。而她從妹妹脖頸處取到的這根，正是相對完整的。

“高分子聚丙烯…非紡織級別…常用于工業捆扎…”雨墨喃喃自語，腦中飛速檢索相關信息。這種材料廣泛應用于物流、建筑、廢品回收等行業，尤其是在一些不太正規、追求成本低廉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在了化驗臺旁邊，那里堆著一些官方送來的、與雨麥案相關的物證照片和初步勘驗記錄。她知道，正式的尸檢報告需要時間，而且很可能避重就輕，所以這些初步信息是她唯一的參照。她翻看著照片，那些被熏黑的墻、倒塌的書架、狼藉的地面…突然，她注意到一張照片中，角落里有一個被燒得扭曲的物品的殘骸，看起來像是……一只被熔化的手套？或者，是某種包裹物？照片模糊，無法判斷具體材質，但形狀隱約讓人聯想到某種防護用品。官方報告中對這個殘骸只有寥寥數筆，定性為“火災熔化物，無法辨識”。

無法辨識？雨墨不由地心里一冷。一個經驗稍豐富的法醫或技術員，看到這個形狀，至少應該懷疑一下是什么。除非…有人不希望他們仔細辨識。

官方的初步勘察報告來了。雨墨翻開，字里行間充滿了敷衍。原因：電器故障引發火災。死亡原因：煙霧中毒導致的呼吸衰竭。現場特征：符合火災意外。她看到那些描述妹妹遺體狀況的字句，簡短得令人發指，完全略過了她觸摸到的、那個致命的勒壓痕跡。甚至連對尸體表面細節的描述都模糊不清。

旁邊工作位上的燈亮了。林雪，市局刑偵支隊的法醫，比雨墨入行早幾年，在雨墨的印象里一直是個干練正直的女人，心里對這位前輩不免有所欽佩和憧憬。她手里拿著幾份文件，看到雨墨在這里，微微愣了一下。

“雨墨？這么晚還在？”林雪眼中帶著一絲擔憂，走過來，聲音放得很輕，“你要不要休息幾天？”

雨墨強顏歡笑了一下：“嗯，只是有些習慣。林姐，我妹妹的…報告…我看了。”

林雪嘆了口氣：“我知道。火災現場處理起來比較復雜，而且…上面…咳，不是說報告有問題，流程都是合規的。節哀吧，別太難過了。”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雨墨心中警鈴大作。“上面”？哪個上面？難道連林雪，這樣的正直又有能力的法醫，在雨麥的案子里，也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

“林姐，”雨墨壓低聲音，指了指照片里那個熔化物殘骸，“這個…官方有更詳細的鑒定嗎？我總覺得有點像…”

林雪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燒得太厲害了，技術部門說無法恢復。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雨墨沉吟片刻，決定不說出勒痕的事。說了也沒用，官方報告根本沒提，她手里的纖維更是“非法”證據。她只能寄希望于從林雪口中套出一些官方忽略的細節。

“沒什么，只是，這種形狀有點像某些工業用品。我妹妹最近有沒有接觸過相關的項目…”

林雪回憶了一下：“小雨麥？好像…沒聽過她研究這些。她不是在寫關于城市發展和…什么歷史變遷的論文嗎？對了，她是不是跟你們局里老李探長以前負責的一個舊案子有點關聯？前幾天聽老李念叨，說小雨麥找過他，問起過一個十多年前的案子，好像是個工地塌方事故，死了不少人那個。他隨口說了幾句，小雨麥好像挺感興趣的。不過那案子早就結了，定性是安全事故，老李也就沒多想。”

工地塌方事故？十多年前？死了不少人？雨墨的心猛地一跳。工業捆扎帶、防護用品、工地…這與她對纖維來源的判斷吻合！雨麥的“爆炸性發現”，會不會就藏在這個陳年舊案里？她的研究方向，城市變遷和歷史，完全可能觸碰到這類被掩蓋或遺忘的事件。而十多年前的事故，如果背后牽扯著不為人知的罪惡，那些既得利益者，會不會害怕被一個年輕的研究者揭開？

“老李探長？”雨墨記下了這個名字，心中涌起一股新的方向。

接下來的幾天，雨墨在悲傷和復仇的驅動下，像變了個人。她請了假，開始利用所有可能的渠道和人脈，調查那個陳年舊案和與工地、工業材料相關的人員。她旁敲側擊地從老李探長那里打聽舊案的只言片語，雖然老李已經退休，但也警惕地沒有透露太多。她甚至開始在網絡上，以研究者的身份，搜索與那起事故相關的公開信息、新聞報道、甚至政府公布的名單和報告。那些官方信息大都一筆帶過，強調是“不可抗力”或“管理疏忽”。但雨墨憑借法醫對細節的敏感，在字里行間捕捉不自然之處。

陳鋒這個名字，正是在這種對邊緣人物和相關企業的摸排中浮現的。他是一個有多次輕微犯罪記錄的社會邊緣人士，曾參與過那個工地相關的勞務派遣，后來又涉足一些非法拆遷和廢品回收工作，正是與那種工業纖維息息相關的環境。根據雨墨私下查到的信息，陳鋒最近活動區域與雨麥公寓并不遠。更可疑的是，他在雨麥遇害后的這幾天，行蹤飄忽，像是躲藏，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雨墨感到自己逼近了真相的第一道門。陳鋒，很可能是那個直接殺死妹妹并偽裝現場的人。

有了目標后，雨墨的復仇火焰燃燒得更旺盛，也更壓抑。她沒有報警。報警又能怎樣？官方對雨麥的死定性是意外，即使她拿出纖維，拿出勒痕照片（她不得不在火化前冒險去太平間拍了幾張高分辨率照片），只要官方不想深入調查，這些證據很容易被“合理”忽略。她必須拿到更確實的證據。她必須親手抓到陳鋒，從他口中逼問出真相，逼問出幕后主使。

她開始跟蹤陳鋒。陳鋒警惕性很高，經常更換落腳點，混跡在城市邊緣的老舊街區和廢棄廠房中間。雨墨利用夜色作掩護，有時開車遠遠尾隨，有時在某個巷口隱藏觀察。那是一種新的、危險的體驗，與她在解剖室里打交道的世界截然不同。腎上腺素飆升，心跳加速，每一次潛伏都是對神經的考驗。她甚至偷偷學習了一些簡單的反跟蹤技巧。

這天晚上，雨墨發現陳鋒竟然進入了一個非常偏僻、幾乎荒廢的工業園區，最終停在了一個長滿雜草的舊倉庫前。倉庫沒有燈光，黑黢黢的像一只巨獸的嘴巴。陳鋒在門口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然后迅速閃身進去了。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或許陳鋒是在這里與他的上線接頭？或者，這里藏著什么重要的證據？雨墨心跳如鼓，握緊了隨身攜帶的、唯一的防身工具（一支高強度電擊棒——作為法醫，她能接觸到這些邊緣物品，盡管使用它們無疑是越界，但如果這件事真有蹊蹺，她無從原諒幕后之人）。她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決定冒險靠近。

她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著倉庫外墻移動，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觀察內部情況的窗戶或縫隙。夜風吹過荒蕪的地面，帶來工業灰塵和腐爛的味道。倉庫里似乎沒有任何動靜。陳鋒在里面做什么？

就在她繞到倉庫側面，貓腰緩緩靠近一個破舊的窗戶時，遠處傳來了微弱的車燈光。不止一束。四五輛黑色的轎車，無聲無息地駛入了工業園區，然后駛向了她和倉庫的方向。車燈熄滅了，但雨墨能感覺到，那是幾輛高檔商務車，與陳鋒平時駕駛的破舊面包車截然不同。它們停了下來，離倉庫入口不遠。

車門打開，下來一群人。他們動作迅速，穿著整齊的深色西裝，帶著一股與這個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肅殺氣息。他們手里沒有明顯的武器，但那種訓練有素的姿態更令人膽寒。這絕對不是警方，也不是普通的街頭混混。

雨墨立即意識到不妙，她不是唯一追查陳鋒的人。或者，更糟…這些人是陳鋒的同伙，是來接應他的？不，雖然說不出為什么，但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氣味看，他們更像是…狩獵者。

他們迅速包圍了倉庫入口。其中一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其他人便默契地分散開，封鎖了所有可能的出口。倉庫里，雨墨聽到陳鋒突然發出一聲驚慌失措的嚎叫，緊接著是物體倒地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

那是陳鋒絕望的喊叫！那不是在接應同伴，他是被他的同伴，或者說…他的雇主，找上門來了！

雨墨緊貼著墻壁，大氣不敢出，胸口卻忍不住起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透過窗戶破損的玻璃向里看去，借著微弱月光和遠處的燈光反射，依稀看到倉庫內部，幾個人影正壓制住掙扎的陳鋒。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迅速、冰冷的動作。陳鋒的哀嚎很快變成嗚咽直到漸漸微弱，然后是鈍器敲擊的聲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的聲音。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那群人處理完陳鋒，動作利落，像是在清掃一件垃圾。有人在倉庫里灑下了什么東西，空氣中很快彌漫開一股加速燃燒劑的味道。他們要毀尸滅跡！

雨墨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兇手…那個極有可能是殺死妹妹的直接兇手的男人，就這樣在她眼前，被他背后的人無聲無息地抹去了！她更加確信，雨麥的死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刑事案件；可同樣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一個無力的事實，她所面對的，是一個擁有多么強大力量、能輕易決定人生死、甚至勾結警方調查的可怕勢力！陳鋒根本不夠那個層級的核心人物，他只是一個用完即棄的棋子。

而她，一個單槍匹馬的法醫，在試圖追蹤這顆棋子時，無意中闖進了那些真正下棋者的眼皮子底下。

倉庫里開始燃起火光，迅速蔓延。那群黑衣人已經離開了倉庫，走向他們的汽車。留下的只有熊熊燃燒的烈火和…被湮滅的罪證。

雨墨的心臟狂跳不止，恐懼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她原本以為的復仇對象，只是冰山一角。現在，這座冰山在黑暗中露出了它龐大而陰冷的本體。她該怎么辦？她還追查嗎？她能對付這樣一股可怕的勢力嗎？她的每一步行動，是不是都在被監視？

在飛速蔓延的火光映襯下，雨墨藏身的角落顯得更加黑暗而渺小。她手里的物證，她發現的秘密，與眼前這股吞噬一切、連自己人都毫不猶豫地消滅的黑暗力量相比，微弱得像螢火蟲的光芒。

在妹妹死亡的真相面前，雨墨第一次感受到了徹骨的無力和…來自未知深淵的凝視。但此刻不容她猶豫，這一場正在熊熊燃燒的業火，仍在咆哮和恣意叫囂而且奔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