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成都
這些天,大街小巷議論最多莫過五一二地震,管你是高級寫字樓的白領還是街邊跑黑車的混混,九眼橋混夜店的太妹還是太升路擺攤攤的小哥,動輒爭的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亂飛,人人都成了無事不知無事不曉的地頭蛇。
譬如黑車司機浩子。
明明大字不識幾個,往日里見了城管忙不迭敬煙見了交警恨不得把心掏出來,連震中映秀是歸汶川管轄還是都江堰管轄都搞不清楚,這些日子,忽然間就多了無數個時事見聞,不是地理土質就是地殼周期運動,大家都猜他是這兩天拉多了理工大學的學生,聽來的三瓜兩棗盡拿來擺忽了。
也不知是從哪里開始的,到傍晚時分,整個大成都都在傳今晚有巨大余震。
浩子和幾個平時要好的都在理工大學門口等客人,其中一個接了家里婆娘的電話就要收工往家去。
其余幾人見狀嘻笑著取鬧。
——“怕錘子,人死卵朝天,還能把整個成都埋了嗦?!?/p>
——“就是噻,走,今天晚上燒烤,AA?!?/p>
——“走哇,反正老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像候三兒,拖家帶口的,走哪兒都要把婆娘娃兒夾到?!?/p>
幾人聽了浩子的話,對著剛接電話的男人哄堂大笑。被喚作侯三兒的男人也不惱,笑罵一句“該你們窩啾利?!本退ι宪囬T揚長而去。
浩子等人喝到后半夜才散場,灌了半肚子黃湯。當時全國酒駕查的不嚴,浩子東倒西歪開著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二手奧拓車,晃晃悠悠地往二仙橋方向駛。
腦袋昏昏沉沉,依稀記得穿過跳蹬河往左拐進入崔家店,怎么開到建設南支路了。
搖了搖腦袋,手上一使勁,方向盤向右打了半圈,奧拓車又拐進了一條黑燈瞎火的小道。
視線有點模糊,浩子打著呵欠瞇眼看遠處拐角的圍墻,汽車燈光打過去,白慘慘的,不知是誰貼的‘招聘’‘租房’的紙條,隨夜風打著拍子,像極了招魂的鬼手。
汽車燈光順著圍墻往里走,還是一堵圍墻——這是條死胡同。
浩子打著倒車燈往后退,昏暗的汽車尾燈照著后面漆黑的大鐵門,旁邊白底黑字的牌匾上寫著成都773廠。
我日,居然開到早倒閉了的773廠!
浩子熄了火拉下手剎,從副駕拿起一瓶還剩一半的礦泉水,擰開把剩下的全灌進了肚子里。
似乎清醒了些,點火放下手剎,側頭看了眼后視鏡,有個女人閃身進了773廠。
有個女人?
浩子僵的挺直了背,再次熄了火,在包里摸了兩次才把煙摸出來,里面還有一根,就著煙盒把煙叼進嘴里,煙盒順手扔出了窗戶,‘啪’打火機的火苗應聲亮起,在這四周安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的地方,封閉的空間加上亮光,更讓人感覺踏實。
隨著煙霧從鼻腔緩緩流出,心跳也慢慢平緩下來。
浩子保持著坐姿沒有動,除了隨著他吸氣的動作‘滋滋’燃燒的煙頭,連之前若有若無的喇叭聲都消失不見了。
難道遇上鬼打墻了?
這種事情浩子沒經歷過,但小時候聽奶奶講過……
當時他們怎么說來著?哦,鬼打墻其實是一種幻境,不要慌,人身上有三道陽火,只要心神不萎,陽火旺,鬼魅魍魎就近不了身,然后抽根煙或者下車撒泡尿就能破。
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又起風了,吹得身后的鐵門‘咣鐺’作響。
高根鞋,高開叉的暗紅色旗袍配白色披肩,用珍珠配飾挽起的發髻低垂;那一定進去了個女人。
五月份的成都,后半夜還是涼,浩子把燃盡的煙頭彈了出去。
算了,早點回家睡瞌睡才是正事,明天還得開工咧!
再次點火,打開倒車燈,握方向盤的手還沒動,后視鏡里,773廠房大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莫不是真碰上鬼了?
生銹門軸格楞格楞響,大門沉重而又徐徐往兩邊張開,浩子沒敢再有動作,喉結一上一下不停顫抖。
浩子家里兩弟兄,母親腎衰竭在做透析,弟弟十七歲上高三,家里就指著他和賣早餐的父親生活;773廠是國營工廠,雖然倒閉了,但里面機器設備一定還在,反正有車,哪怕弄個報廢的賣個廢鐵,也能頂他好幾天的收入了。
鬼?鬼能比窮可怕?
熄火,開門,下車。
先沿著大門左右兜了個圈,確認只有他一個人,膽子也肥了許多,轉身進了廠門。
廠區里很安靜,露天的空地上荒廢了的鐵路軌道銹跡斑斑,車間大門都用鐵鏈鎖著,再往里走,水塔車間機房辦公室庫房——看下來,連個鬼影都沒有,折返回庫房門前,門把手上纏了幾道鐵鏈子掛了鎖,得先回車上找一個趁手的工具。
剛走兩步,旁邊車間有暈黃色的暖光向門外罩過來,恰恰把浩子罩在了這片殷紅的影子里,浩子吞了口唾沫,微微轉身看向車間,朦朧的視線里,似乎有什么人……
往里走了幾步,終于看清楚了,是一具女尸懸在半空中,與其說是女尸不如說是‘骷髏’——及腰枯松的頭發,污黑破爛的長裙,長裙不能覆蓋的地方,露出來的,是裹著皮的腿骨。
黑色蹬腿小羊皮半靴,小腿圓潤,暗紅色旗袍配白色披肩,腦后的珍珠顆顆飽滿,寓意純潔與永恒。
那是背對著他的另一個女人。
女人微微抬頭,浩子順著往上看,一支通體青翠的步搖發著鵝黃色的光,干枯的女尸在光的照射下,纏繞在脖子間的一條細鏈開始顯現,女人不知手上做了什么,那條細鏈‘呼’地伸展開,像極了想逃命的八爪魚。
鐵鏈與女尸的連接在肩胛處,女子抬起右手,五根手指大張開,忽地緊緊簒住,往后一拉,女尸身上的鐵鏈像泄了氣的皮球,軟綿綿地掉在了地上。
隨著鐵鏈的掉落,懸在半空的女尸開始發生變化——臉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飽滿起來,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也變的白凈圓潤。
女子朝半空的步搖伸出手,步搖身上的光消失,輕飄飄地落在女子手中,女子收起步搖,轉身面向一旁的角落,月光如水,角落的黑影似在不停蠕動。
女子輕輕一抬手,有一團肉嘟嘟的東西從角落飛起與女尸面對面。
浩子傻了-——那飛起來的,是個白嫩嫩的小嬰兒。
小嬰兒不停蹬著腿,小手兒在胸前抱成拳,看起來也就四五個月大。
浩子稟住呼吸,他活了二十多年,人生‘導師’無數,教他坑蒙拐騙討好迎合,但從未有人提點過他,遇到這種場合,該如何應對。
若此時邊上立著自己的老母親,她一定盤腿坐在床上,一手拿著銹花針,一手拿著鞋底,邊納鞋底邊嘮叨:“人啊,得信命……”
而此時,那根銹花針從背對他的女子手中射出,直穿透嬰兒和女尸的心臟,那根穿透兩人心臟的絲線變成了紅色,女尸臉上漸漸有了生氣,而嬰兒卻在極速的枯萎,很快變成一個皮包骨的尸體,如破布娃娃一樣被摔在了地上。
浩子駭叫一聲掉頭就跑,夜色清涼,一輪明月高懸,眼看再有三兩步便能逃離這里,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兩扇大門瞬間關閉。
急速關閉的鐵門激起一陣陰風,震得浩子面皮生痛。
周圍就這樣安靜下來,除了夜風偶爾卷起幾片樹葉,整個廠區安靜的如同死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夜里響起了汽車啟動的聲音,黃色尾燈消失在街頭拐角時,五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從關閉的廠房大門探出了腦袋。
***
2009年,773廠房被當作工業文明遺址,并與文化創意產業結合,打造成音樂產業基地,并命名為成都東區音樂公園。
2011年9月29日,成都東區音樂公園正式開園運營。
2012年11月1日,成都東區音樂公園正式更名為東效記憶。
2015年11月,東郊記憶*互聯網創意產業園正式開園。
……
故事,從2016年的初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