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空巢的家,沉淀的時光
鐘秀蘭孑然立于客廳中央,指間摩挲著一只掉了瓷的搪瓷杯,杯身上那行紅色的“為人民服務”已然斑駁陸離,如同歲月在她掌心刻下的無聲印記。她凝視著這只舊杯,仿佛能從中溯回三十年前的光景——那時,她是站在三尺講臺上的語文老師,聲音清亮地領讀課文,教室里回蕩著孩子們齊整的朗讀聲,窗外則交織著上世紀八十年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與工廠悠長的汽笛。而今,四壁空曠,唯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執拗地走動,滴答聲單調而清晰,仿佛在無情地提醒著她,時光荏苒,從不為誰停留。
她輕輕將杯子放回略顯空曠的茶幾上,目光緩緩掃過這間承載了無數記憶的房間。米色的布藝沙發一角,隨意堆放著幾件兒子林浩的舊毛衣,自從十年前他搬去城市打拼,這些衣物便如同被時間封存,再未被主人穿起。靠墻的書架上,一排排課本和手寫的教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流逝。電視機旁的舊相框里,定格著她與丈夫林國強的合影,照片中的他們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的確良襯衫,笑容帶著一絲拘謹,卻又那樣真摯。林國強已逝去五年,但照片上的音容笑貌卻仿佛昨日,時間在她心里仿佛凝滯,卻又在她鬢邊、眼角,以及那雙因長年握粉筆而略顯粗糙的雙手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
一聲輕微的嘆息從鐘秀蘭的唇邊逸出,她拿起一塊略微泛白的抹布,開始細致地擦拭書架上的書脊。這些書本,是她三十年教學生涯最忠實的見證:《語文》、《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每一本都留存著她娟秀工整的批注,字跡一絲不茍,宛如精美的書法習字。她隨意抽出一本《語文》,翻開扉頁,映入眼簾的是一行熟悉的鋼筆字:“1985年秋,鐘秀蘭”。那是她剛從鄉鎮中學調到縣城中學的第一個秋天,那時的她,意氣風發,心中懷揣著對教育事業的熱忱與理想,篤信自己能夠如同園丁一般,悉心澆灌每一棵幼苗,改變每一個學生的命運。她清晰地記得那個秋日的午后,窗外梧桐葉簌簌而落,教室里,學生們稚嫩的聲音爭先恐后地背誦著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她站在講臺上,感受到一種神圣的使命感,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然而,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她輕輕合上手中的課本,嘴角浮現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曾經的學生們早已如蒲公英般散落天涯,各自為了生活奔波;唯一的兒子林浩,也忙碌于他的生意,電話那頭總是敷衍的“嗯”、“好”、“忙”。而她,仿佛成了這座空巢的守護者,默默地守著一屋子的舊物,守著那些無人問津的過往,任憑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將她淹沒在無盡的寂靜之中。
一、孤獨的清晨,無聲的流逝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如同小心翼翼的探訪者,透過半掩的窗簾縫隙,在寂靜的地板上投下幾道蒼白而細長的光影。鐘秀蘭早已醒來,難以安眠已成為她近些年揮之不去的困擾。醫生診斷為“老年焦慮”,她卻覺得,是心中那片空曠之地太過遼闊,無論如何也無法填滿,甚至連一個清晰的夢境都難以容納。她輕輕起身,套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毛衣,緩步走向廚房,打算為自己煮一碗清淡的面條。
廚房里,煤氣灶的藍色火苗發出細微而柔和的“噗”聲,鐘秀蘭動作緩慢而熟練地切著蔥花,刀刃與砧板碰撞發出輕微的“篤篤”聲,在這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新鮮蔥花的清香逐漸彌漫開來,一絲縷地牽動著她的思緒,將她帶回那些有林國強陪伴的日子。那時,蔥油面是他的最愛,每逢周末,他總會帶著憨厚的笑容坐在餐桌旁,看著她在灶臺邊忙碌,語氣夸張地說:“秀蘭,你這手藝,要是開個飯館,生意肯定火爆!”她總是佯裝嗔怪他油嘴滑舌,心里卻偷偷地漾起一絲甜蜜。如今,空蕩蕩的餐桌上,只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只碗,一雙筷子,靜靜地等待著她獨自享用這寡淡的早餐。
面條煮好,熱氣騰騰地被端到桌上,鐘秀蘭卻感到一絲食不下咽。她怔怔地望著碗中漂浮的翠綠蔥花,思緒又飄向了昨天林浩那通匆忙的電話。電話那頭依舊是嘈雜的背景音,車水馬龍的喧囂聲仿佛要將他的聲音吞噬。他匆匆地說:“媽,我這周比較忙,過幾天再去看您。”她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么。掛斷電話后,她獨自在沙發上坐了整整一個小時,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卻是林浩小時候的模樣——那個愛抱著她大腿撒嬌、吵著要吃糖的小男孩,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電話里那個語氣疏離、話語簡短的男人?
她輕輕搖了搖頭,努力將這些紛亂的思緒驅散,強迫自己拿起筷子,吃了幾口面條,味道寡淡得如同白開水一般。她忽然想起,昨天在社區公告欄上瞥見的一則消息,說是附近的養老院正在招募志愿者,組織一些適合老年人的活動。當時她只是隨意地看了一眼,覺得養老院離她家有些遠,自己去了恐怕也幫不上什么忙。可現在,環顧著空寂的客廳,她心中忽然涌起一個念頭:或許,去看看也無妨,至少能讓這平靜如水的生活,多一絲期盼的漣漪。
二、舊物的低語,塵封的時光
吃過早飯,鐘秀蘭開始著手整理堆放在儲物間里的林浩的舊物。這些物件占據了儲物柜的大半空間,有他中學時代的課本、早已過時的玩具,還有一摞泛黃的兒童畫紙。她原本想著等兒子回來一起整理,可每次提起,他總是帶著一絲不耐煩地說:“媽,您看著處理吧,我最近實在沒空。”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決定自己動手。
她小心翼翼地搬出幾本厚厚的課本,褪色的封面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林浩,初二三班”,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她曾經對兒子寄予的厚望。她隨意翻開一本數學書,里面意外地夾著一張有些褶皺的畫紙,畫的是一棟線條簡單的房子,房子里畫著三個小人——是她、林國強和年幼的林浩,旁邊還用歪斜的蠟筆字寫著:“我的家”。她凝視著這張稚拙的畫作,眼眶微微濕潤。那時的林浩才八歲,每天放學后都喜歡纏著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晚上睡覺前還要她輕聲哼唱那首熟悉的《世上只有媽媽好》。而現在,他似乎連抽出一點時間回家看看,都成了一種奢侈。
她小心地將畫紙放回課本中,繼續整理著儲物柜里的物品。角落里,一臺老式的收音機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林國強當年從工廠帶回來的,深棕色的木質外殼上,依稀可見“上海紅燈牌”幾個燙金字。她試著按下電源開關,收音機發出一陣令人懷念的“沙沙”聲,偶爾夾雜著幾句模糊不清的廣播。她耐心地旋轉著調頻旋鈕,忽然,一首熟悉的旋律飄了出來——鄧麗君的《甜蜜蜜》。這首歌是她和林國強結婚那年流行的歌曲,她清晰地記得婚禮那天,簡陋的招待所里擠滿了前來道賀的親戚朋友,老舊的收音機里循環播放著這首甜美的歌曲,林國強紅著臉,笨拙地牽起她的手跳舞,還笨手笨腳地踩了她好幾腳。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鐘秀蘭關掉了收音機,眼淚終于忍不住順著布滿細紋的臉頰滑落下來。她并非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三十年的教書生涯,讓她見慣了人情冷暖、家長里短,也親手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畢業的學生。然而,當獨自面對這份深沉的孤獨時,她卻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角落。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鐘秀蘭,你要堅強,日子總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
三、課本的觸動,無聲的交流
整理完林浩的舊物,鐘秀蘭的目光再次落回書架上那些陪伴她多年的課本。她隨意抽出一本《古文觀止》,棗紅色的封面已經磨損得有些起毛,書脊處還用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粘貼了好幾層,那是經年累月翻閱留下的痕跡。她輕輕翻開書頁,里面夾著一張已經泛黃的便箋,上面是她當年認真細致的備課筆記,用娟秀的字體寫著:“《出師表》教學重點:忠義與責任”。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絲微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課堂,學生們被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貞情懷深深打動,眼眶濕潤,而她站在講臺上,也常常講得動情落淚。
她緩緩翻到《出師表》那一頁,一行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她輕輕地念出聲來,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而悠長。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三十年的教學生涯,她將自己的青春和心血都傾注在了那些求知的孩子們身上;四十多年為人母親,她又將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唯一的兒子林浩。而現在,曾經的學生們早已擁有了自己的生活,林浩也擁有了自己的世界,她卻仿佛一本被遺忘的書頁,靜靜地躺在書架的角落,無人問津。
她輕輕合上手中的課本,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小區景象,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聚在樹蔭下悠閑地下著象棋,一些活潑的孩子則在不遠處的操場上無憂無慮地追逐嬉鬧,他們的生活熱鬧而充滿生機,卻仿佛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顯得那么遙遠。一種淡淡的失落感涌上心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日子不能再這樣沉寂下去了。她再次想起社區公告欄上那則養老院招募志愿者的信息,或許,在那里她能找到一些自己還能做的事情,或許,她還能像當年站在講臺上那樣,重新找到一點點被需要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
四、社區的決定,新的開始
午后,鐘秀蘭換上了一件干凈整潔的淺藍色襯衫,戴上那頂她最喜歡的帶著幾朵小碎花的草帽,邁步走出了家門,前往社區居委會。居委會設在一棟老舊居民樓的一樓,門口張貼著幾張顏色已經有些褪色的標語,上面寫著“文明社區,共建和諧”。她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屋里只有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正低頭整理著一堆文件,桌子上擺放著一臺老式的臺式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份志愿者名單。
“您好,我是來咨詢養老院志愿者的事情。”鐘秀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堅定。
小姑娘聞聲抬起頭,臉上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哦,是那個關愛老人的活動!您是想報名參加嗎?我們正缺人手呢。”說著,她遞給鐘秀蘭一張表格,上面清晰地列著活動的時間安排和基本要求:每周去養老院兩次,主要負責陪伴老人聊天、組織一些簡單的文娛活動,時間方面比較靈活。
鐘秀蘭接過表格,略微猶豫了一下。她并非害怕麻煩,而是有些擔心自己年事已高,去了反而會添亂。畢竟,她已經七十歲了,體力自然不如從前,組織活動也不是她所擅長的。然而,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空蕩蕩的客廳,林浩敷衍的電話,以及那些靜靜躺在書架上無人翻閱的課本,她輕輕咬了咬牙,在表格底端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鐘秀蘭。
“您叫鐘秀蘭?看您的氣質,以前是老師吧?”小姑娘一邊看著表格,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我們養老院正好需要像您這樣有耐心、會講故事的人,那里的老人家最喜歡聽故事了!”
鐘秀蘭微微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講故事我還算可以,當年教語文,給學生們講了不少課外故事呢。”
“那真是太好了!”小姑娘高興地拍了拍手,“您下周就可以開始了,養老院那邊我幫您提前聯系一下。”
離開社區居委會的時候,鐘秀蘭感到心情輕松了不少。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草帽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暖洋洋的。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也輕快了許多。她突然覺得,生活好像又重新燃起了一點新的希望,就像當年第一次充滿忐忑地走上講臺時那樣,心中懷揣著一絲不安,卻也夾雜著一份對未來的期許。
五、夜晚的電話,未盡的話語
回到家,鐘秀蘭剛將草帽放在玄關的鞋柜上,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看到屏幕上顯示著“兒子”兩個字。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浩兒,忙完了?”
“媽,剛開完一個會。”林浩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匆忙,電話那頭傳來細微的鍵盤敲擊聲,“您最近怎么樣?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鐘秀蘭頓了頓,有很多話想對兒子說,比如她今天去了社區居委會,報名做了養老院的志愿者,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心里清楚,林浩的電話往往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問候,很快就會掛斷,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在抱怨什么。
“那就好,我這邊還有一個文件要處理,先掛了啊。”林浩說完,電話里便傳來一陣“嘟”的忙音。
鐘秀蘭握著話筒,愣了幾秒鐘。她輕輕將電話放回原位,緩步走到書架前,再次拿起那本熟悉的《古文觀止》。她隨意翻開,目光再次停留在《出師表》那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上。她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輕聲對自己說:“鐘秀蘭,你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她輕輕合上書本,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夜晚的微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拂進來,窗外的小區路燈已經亮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小區的每一個角落。她靜靜地看著那些散發著溫暖光芒的燈火,心中忽然涌起一種淡淡的希望:或許,自己的生活也能像這些燈光一樣,重新照亮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小塊并不起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