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墓地的約定
初夏的陽光,仿佛收斂了年輕時的銳氣,變得溫和而綿長。它不似盛夏那般熱烈得令人難以招架,而是帶著一種歲月沉淀后的融化不了的溫柔,靜靜地、大片大片地鋪灑在墓園修剪整齊的草坪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青草和遠方樹林特有的清新氣息,混合著墓碑前簇擁的鮮花散發出的淡淡香氣,構成一種既肅穆又充滿生機的獨特氛圍。
風,是這片寧靜之地唯一的訪客,它輕柔地吹拂而過,帶著一種古老而低沉的嘆息。風拂動著墓碑前鮮艷或素雅的鮮花,讓花枝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地低語。它也拂動著并肩站立的張國強和王秀珍花白的頭發。兩人的發絲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隨著風的節奏輕輕飄動,像是時光在他們額角留下的溫柔標記。
他們站立的地方,是一塊與周圍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墓碑前。這塊墓碑沒有采用墓園里常見的冰冷、光滑的大理石或花崗巖,也沒有刻著逝者的生平簡介、官銜職務,更沒有那些格式化的、寄托哀思的挽聯。它由一塊溫潤、細膩的青石雕刻而成,觸感帶著一種未經歲月磨損的天然質樸。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墓碑上精美的非遺木雕圖案。這幅木雕并非簡單地粘貼上去,而是巧妙地鑲嵌、融合在青石之中,仿佛從石頭的肌理中自然生長出來。圖案的主體是一對交頸而臥的鴛鴦,它們身形優美,羽翼線條流暢,緊密相依,頭部互相依偎,眼神仿佛穿越了冰冷的石材,閃爍著脈脈的深情。圍繞著鴛鴦的,是繁復而精致的纏枝蓮紋,蓮葉舒展,花朵飽滿,藤蔓蜿蜒纏繞,寓意著生命的連綿不絕和美好的祝愿。整個畫面結構嚴謹,刀法圓潤又不失力度,充滿了生機和詩意。這幅木雕,是張國強傾注心血親手設計并雕刻的,而王秀珍則在一旁細致地進行打磨和上漆,確保每一個細節都達到完美。
這是他們為自己選定的合葬墓地,墓碑上的木雕,更是他們為自己生命的終點創作的一件獨特的“非遺作品”。他們沒有屈從于墓園提供的標準石碑,而是像對待一件重要的、需要傳承的非遺技藝一樣,用他們最熟悉、最熱愛的方式,為自己的歸宿留下了一個充滿個性、愛意和尊嚴的符號。
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正式來到這個地方。說是“正式”,是因為此前雖然來挑選過、辦理過手續,但那是帶著一種未來規劃的理性和一絲對未知的好奇。而今天,他們是帶著一種即將成為這里“居民”的心情,帶著對自己生命旅程的回顧和對共同未來的承諾來的。
他們的感情,就像文中提及的晚秋楓葉,雖然各自經歷了人生的風霜雨雪——張國強早年喪偶,獨自拉扯大兒子;王秀珍也經歷了生活的坎坷,帶著對未來的不安和孤獨。然而,在非遺社區這個充滿溫暖和活力的特殊環境里,他們通過木雕和刺繡這些非遺技藝,漸漸走近了彼此。從一開始兩個固執老人的小心翼翼、帶著防備的試探,到后來的相互理解、相互欣賞,再到現在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因為年齡而衰減,反而像陳年的美酒,越發醇厚,像晚秋的楓葉,紅得熱烈而深沉。
非遺社區的生活,對他們而言,不僅僅是一個居住的地方,更是一個生命的庇護所,一個心靈重生的起點。在這里,他們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有著各自故事、各自技藝的老人們,充滿活力、致力于非遺傳承的年輕人(比如社區的組織者、志愿者),還有那些因為各種原因來到這里尋求慰藉和意義的人們。社區里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深刻地影響了張國強和王秀珍。
尤其是張國強,他本是一個性格內斂、不善言辭、習慣于將所有情感埋藏在心里的人。他的人生信條是堅韌和負責,將全部精力奉獻給了工廠和家庭。但非遺社區的經歷,以及接連發生的變故,讓他對生命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趙思凡心梗住院(第三十一章),這位溫文爾雅、將非遺融入攝影的老人,突如其來的病倒讓張國強感到了生命的脆弱;非遺社區面臨強拆的危機(第二十二章),則讓他們看到了即便是在晚年,生活依然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挑戰,同時也激發了老人們團結一致、守護家園的決心;而李軍醫生的離世(第二十四章),這位總是耐心傾聽、關心社區老人身心健康的醫生,他的離去讓張國強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死亡,不僅僅是概念上的,而是鮮活的、與他們生活緊密相連的生命的消逝。這些事件,像一把把鈍刀,慢慢地剝去了他內心堅硬的外殼,讓他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時間的價值以及如何面對終點。
王秀珍的變化同樣顯著。她簽署了非遺生命契約(第三十一章),這份契約不僅僅是一份法律文件,更是她內心深處一次重要的突破。長期以來,她可能都帶著一種對未來、對可能的疾病和衰老帶來的“拖累”的恐懼。她害怕成為兒女的負擔,害怕失去自尊和獨立。而生命契約的簽署,以及社區里其他老人對生死的坦然態度,讓她意識到,“老”和“死”并非只是消極和恐懼的代名詞。它們是生命旅程的一部分,可以被積極地準備、被賦予意義。簽署契約讓她卸下了思想包袱,變得更加勇敢,敢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對張國強的愛,對社區的依戀,對未來的規劃——也敢于以自己的方式,有尊嚴地面對生命的終結。
在非遺社區共同經歷的一切,讓他們看到了生命的多種可能性。他們發現,即使在生命的余暉里,愛和尊嚴依然可以像夏花一樣絢爛綻放。他們親眼目睹了李大爺在非遺嗩吶聲中平靜離世(第二十六章)的情景。那種儀式感、那種帶著鄉土氣息和生命力量的音樂,讓告別變得不那么悲傷,反而有一種莊重和圓滿。他們也看到了陳志明用非遺玫瑰的栽培和攝影(第三十六章)來表達他對鐘秀蘭深沉而含蓄的情感,那種跨越了語言和年齡的情誼,那種將愛意融入日常、融入藝術的方式,讓他們深受觸動。這些都讓他們更加堅信,面對死亡,最好的方式不是逃避,不是恐懼,而是坦然地接受它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并在剩下的時光里,用愛、用創造、用有意義的事情去填充,去為生命畫上一個有溫度的句號。
正是帶著這樣的心境,他們來到了墓園售賣處咨詢合葬墓地。當他們手牽著手,面帶平靜地走進辦公室,詢問購買事宜時,工作人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大多數來這里的人,都是為了已故的親人挑選墓地,臉上寫滿了悲傷和沉重。而眼前這對老人,卻仿佛是在挑選新家的地址,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認真規劃未來的輕松感。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工作人員感到既意外又不解。
“您,您二位是要咨詢合葬墓地嗎?”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問道,眼神在他們緊握的雙手和平和的面容之間來回逡巡。
“是的,”張國強點頭,“我們想買一塊合葬墓地,給自己。”
工作人員再次驚訝,但還是職業性地開始介紹墓園的區域和墓碑樣式。當聽到張國強提出要自己制作墓碑,并且是使用木雕時,工作人員更是感到匪夷所思。
“用木雕做墓碑?這個可不符合規定啊,先生。我們的墓碑材料和樣式都是有統一標準的,主要是石材,這樣可以保證耐久性和統一性。”工作人員顯得非常為難,畢竟這是他們從未遇到過的要求。
張國強卻顯得非常堅持,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倔強,那是他性格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這是非遺木雕,”他提高了聲音,語氣里帶著對自己手藝和非遺文化的自豪,“是我們親手做的。我們活了一輩子,兢兢業業,清清白白,沒做過虧心事。我們自己的墓碑,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難道活了一輩子,連最后要睡在哪兒,用什么樣的形式告別,都不能自己說了算嗎?”
王秀珍也走上前一步,她的語氣比張國強柔和,但同樣堅定。“這就是我們的生命契約,”她說著,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了非遺生命契約的復印件,“是我們社區簽署的。它代表了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對尊嚴的守護,也是我們選擇如何面對死亡的方式。用我們最熟悉的方式,留下我們的印記。這塊木雕墓碑,就是我們非遺生命契約的一部分,是我們對彼此,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承諾。”她耐心地向工作人員解釋了非遺社區簽署生命契約的理念,講述了老人們如何通過非遺找到生命的新意義,以及這種獨特墓碑對他們個人意義的重要性。
工作人員聽得有些發愣,他們見多了生離死別的悲傷,但很少遇到這樣帶著規劃、帶著創造、帶著文化理念來對待死亡的人。他們看到契約上的社區名字,以及上面簽署的一些名字,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然而,規定就是規定,墓園的管理有著嚴格的流程和標準,輕易不能打破。
這件事在社區引起了不小的討論。老人們紛紛表示支持張國強和王秀珍。趙小梅拍著胸脯說:“老張,秀珍,你們這事干得漂亮!咱們就得活出自己的樣兒來,死也得死出自己的樣兒來!”林秀芳則動情地說:“能在晚年遇到這樣的感情,又這么勇敢地去面對生死,連墓地都這么有創意,真讓人羨慕啊。這才是把日子過明白了。”
社區的法律顧問沈一博得知此事后,立刻表示愿意提供法律協助。他認為,張國強和王秀珍的要求雖然unconventional(非傳統),但并非不合理。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尊重公民選擇以何種方式處理身后事的權利,尤其是這種選擇蘊含著深刻的文化意義和個人尊嚴時,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體現。沈律師帶領他的團隊,與墓園管理方進行了多次溝通和協商。他們援引了相關的法律條文,強調了非遺文化的價值,解釋了生命契約的意義,并承諾會采取一切技術手段確保木雕的耐久性,使其不會影響墓園的整體管理和安全。
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墓園方面出于對管理和維護的考慮,最初非常抵觸。他們擔心一旦開了這個先例,以后會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難以管理。沈律師和張國強、王秀珍一起,向墓園方面展示了張國強出色的木雕技藝,介紹了非遺木雕特殊的材料選擇和防腐處理方法。他們強調這并非隨意為之,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專業準備的。
最終,在沈一博法律團隊的堅持和努力下,以及張國強和王秀珍那種平靜而堅定的態度感染下,墓園方面破例同意了他們的要求。前提是木雕必須經過嚴格的防腐、防蟲、防水等特殊處理,確保其能夠抵御風雨侵蝕,并且在尺寸和外觀上要與周圍環境協調,不能顯得過于突兀。這個“破例”來之不易,凝聚了多方的努力,也體現了現代社會對個體差異和文化表達一定程度的包容。
協議達成后,張國強立刻投入了這件特殊的“作品”的創作。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塊墓碑,更是他對王秀珍的愛、對生命的理解、對自己一生手藝的總結,以及對非遺精神的傳承。
他在社區的非遺木雕工作室里,開始了他的創作。工作室里彌漫著木材特有的清香,各種工具整齊地擺放著。張國強選了一塊上好的青石作為墓碑的主體,這塊石頭溫潤內斂,正是他所欣賞的品質。而用來雕刻鴛鴦和纏枝蓮的木材,他選用了堅硬耐腐、紋理細膩的烏木。烏木色澤深沉,經過打磨后會呈現出一種沉靜的光澤,與青石搭配,既有對比又顯得和諧。
為了這件作品,他查閱了大量的非遺木雕圖案資料,研究了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非遺紋樣。他想要一個既傳統又有新意、既莊重又飽含深情的圖案。最終,他決定雕刻鴛鴦和纏枝蓮。鴛鴦在傳統文化中是忠貞不渝愛情的象征,這直接代表了他和王秀珍晚年相遇相知、相伴終生的感情。而纏枝蓮,寓意生命的連綿不絕、生生不息,以及吉祥和純潔。他希望他們的生命雖然會在此刻停止,但他們之間的愛和記憶,以及他們通過非遺所體現的精神,能夠像纏枝蓮一樣,永遠流傳下去,影響著社區的其他人,乃至他們的后代。
他雕刻時,王秀珍總是安靜地坐在旁邊。她不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陽光透過工作室的窗戶灑進來,照在張國強布滿皺紋、略顯粗糙的手上。這雙手,年輕時在冰冷的工廠里,握著各種金屬零件,調整著復雜的機器,為國家的建設出力。后來,這雙手又握著家庭的重擔,操持著柴米油鹽,支撐起一個家。現在,這雙手正握著精巧的雕刻刀,一刀一刀地在堅硬的木材上留下印記,刻下他們晚年愛情的符號,刻下他們對生命最終形態的理解。
雕刻是一個漫長而細致的過程。張國強全神貫注,仿佛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木屑紛紛揚揚地落下,帶著淡淡的木香。王秀珍在一旁,看著他額頭滲出的汗珠,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心里涌動著難以言說的柔情。
“老張,你這鴛鴦的眼睛,得再精神點,”王秀珍輕聲提醒道,她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得像咱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都亮亮的。”
張國強停下手中的刀,抬起頭看向她,笑了。他想起第一次在社區活動室見到王秀珍的情景。那時候,社區剛組織非遺手工活動,她正在繡一朵非遺牡丹。雖然已經年過七旬,但她的眼神依然明亮,充滿對生活的熱情。她的笑聲爽朗,感染力極強。她的樂觀、善良和熱心,像一道溫暖的光,照進了他孤獨而固執的內心世界,融化了他多年來的冰霜。他那時候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已經記住了這個特別的老太太。
他也想起她第一次給他送非遺刺繡湯碗的情景(第十四章)。那時候他剛剛搬進社區,還有些別扭和不適應。王秀珍出于好意給他送飯,他卻因為愛面子,倔強地拒絕了。但她沒有生氣,只是默默地放下碗就走了。后來他嘗了嘗,湯是熱的,碗是她親手繡的,雖然繡得不那么精致,但那份笨拙的關心,像一股暖流,悄悄地溫暖了他封閉已久的內心。他那時候就隱約覺得,這個老太太不一般。
“哪有,”張國強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雕刻刀,擦了擦汗,“以前雕機器,只求精準,把零件做出來,能用就行。現在雕這個,得用心。得把我們的日子,我們的感情,都刻進去,讓它活起來。”
王秀珍走上前,仔細端詳著木雕,用手指輕輕觸摸那些紋路。“你這手藝真好,老張。比我在電視上看那些非遺大師雕的都好。”她的贊美是真誠的,帶著一種發現寶藏的驚喜。
張國強聽著她的贊美,心里比贏得任何獎項都高興。他知道,這份贊美包含了她對他手藝的認可,更是對他這個人、對他們這段感情的珍視。
他雕刻時,腦海里不斷閃過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看似平凡卻意義非凡的瞬間:
——一起在社區花園里散步,他總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幾步,看著她忙碌的身影,聽她和別的老人聊天,感覺很安心。偶爾她回頭看他,他也只是憨厚地笑笑。
——一起參加社區組織的非遺詩歌會。她朗誦了一首關于晚年愛情的詩,雖然聲音有些顫抖,但他能聽到其中蘊含的真摯情感,那一刻,他的心被輕輕觸動了。
——一起學社區里的非遺太極拳。他動作總是慢半拍,同手同腳,她在一旁笑著,耐心地糾正他的姿勢,輕柔地幫他調整手臂和腿的位置。他雖然笨拙,但享受這種近距離的接觸和她溫暖的指導。
——她為他縫補衣服。他的衣服總是有些地方破了邊角,他自己不注意,她卻細心地發現,然后默默地拿去,用她擅長的刺繡針法,巧妙地將破損處縫補得幾乎看不出來。他坐在旁邊看報紙,看著她低頭認真的樣子,心里暖暖的。
——他生日那天,她送給他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塊非遺木牌。木牌不大,上面用非遺木刻技藝刻著他的名字“張國強”,旁邊還有一朵小小的木棉花。她說,木棉花是他的家鄉廣州的市花,希望他能記住自己的根,也希望這份木牌能像木棉花一樣,堅韌而溫暖。他接過木牌,手有些顫抖,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淪陷了。
每一次非遺元素的互動,都像是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將他們的心越拉越近,越纏越緊。刺繡的針線、木雕的刀痕、童謠的旋律、故事的講述……這些非遺不再是靜止的歷史文化符號,而是他們流動的情感、共同的記憶、相互扶持的見證。它們是他們之間獨特的“語言”,是他們晚年愛情的載體。
王秀珍的角色同樣重要。在張國強完成雕刻后,她負責給木雕打磨、上漆。她用最柔軟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木雕上的每一處紋路,仿佛在撫摸他們的愛情,生怕弄傷了這來之不易的、凝聚了他們心血的“生命作品”。她選用的是社區非遺工坊自制的環保漆,這種漆是用天然材料調制而成,顏色古樸而沉靜,不會對環境造成污染,也更符合他們對自然的尊重。她一層一層地涂抹著,動作輕柔而專注。
“得讓它經得起風雨,得讓它跟我們的心一樣,永遠不褪色。”王秀珍一邊打磨,一邊輕聲對張國強說。她這句話包含了雙重意義,既是對木雕物理耐久性的要求,更是對他們感情和生命信念的期望。
在木雕制作的這段時間里,社區的老人們都來看過。他們圍在工作室外,看著張國強和王秀珍忙碌的身影,聽著雕刻刀敲擊木頭的清脆聲音,感受著那種獨特而溫馨的氛圍。
趙小梅總是最活潑的那個,她伸著脖子往里看,笑著說:“老張和秀珍啊,你們可真是把日子過成了詩!連墓地都這么浪漫!這才是真正的向死而生啊,把死的準備做得這么美,把生的過程過得這么精彩!”
林秀芳則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感慨:“是啊,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總覺得死亡很遙遠,很可怕。老了才知道,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能像你們這樣,在生命最后階段找到這么好的伴兒,還一起做這么有意義的事,真讓人羨慕。這份木雕,就是你們愛情最好的見證。”
趙思凡雖然身體不太好,很多時候需要坐輪椅,但他還是讓護理員推著他來到了木雕工作室。他靜靜地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聽著他們的對話。他想起自己和鐘秀蘭之間的感情,那種更多是精神上的、靈魂伴侶式的聯結。雖然不像張國強和王秀珍這樣有如此具象、熱烈的表達,但同樣是一種在生命末期找到的珍貴聯結和依靠。
趙思凡看著那對交頸而臥的鴛鴦,看著纏繞的蓮紋,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但充滿力量:“國強,秀珍,這份木雕,不只是一件藝術品,它是你們對生命的丈量,是對愛的承諾,也是你們非遺生命契約最具體、最深刻的表達。它比任何宣言都更有力量,它會替你們說話,替你們的故事,向后人訴說愛和勇氣的力量。”
聽到趙思凡的話,張國強和王秀珍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他們知道,他們的選擇得到了社區的理解和祝福,這份獨特的墓碑,承載了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的情感,也承載了非遺社區“向死而生”、積極面對生命終點、用非遺聯結彼此的精神。
墓碑最終完成了。它經過了特殊的加固和防腐處理,烏木的色澤深邃內斂,青石的紋理自然古樸。在墓園管理方的監督下,墓碑被穩穩地安裝在了他們選定的位置上。墓地不大,但位置很好,視野開闊,前面留了一塊空地,用來擺放鮮花和一些紀念品。周圍種著綠草,顯得生機勃勃。
今天,他們就是來為這塊獨特的墓地“添置新居”的。他們帶來了社區花園里盛開的非遺玫瑰(呼應第三十六章),那是趙小梅精心照料、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花朵。這些玫瑰曾是陳志明默默守護的對象,是他寄托對鐘秀蘭思念的載體。它們不僅僅是花,更是非遺社區情感聯結和生命故事的象征。紅色的熱情,黃色的溫暖,粉色的溫柔……各色玫瑰帶著清晨的露水和泥土的清香,被小心地擺放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將這片肅穆之地點綴得生機勃勃,仿佛生命的色彩并未因死亡的臨近而凋零,反而在此時此刻達到了頂峰。
他們并排站在墓碑前,夏日溫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在他們身上,給他們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老張,你看這鴛鴦,多精神。”王秀珍輕聲說,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滿足和驕傲。
“嗯。”張國強點頭,他的手伸出,覆上了墓碑上的木雕紋路。觸感溫潤細膩,仿佛還帶著他雕刻時的體溫和木材特有的氣息。他能感覺到指尖下那些熟悉的線條,每一刀都凝聚了他的心血和對未來的期許。
“咱們以后啊,就睡在這里了。”王秀珍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恐懼或哀傷,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和接受。仿佛這只是生命旅程的下一個階段,一個早已預見的、平靜的終點。
張國強轉過身,目光溫柔地看著王秀珍。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依然溫暖,雖然布滿了歲月的痕跡,指節因為常年刺繡而有些粗大,但那份溫暖和力量,是他這輩子最珍視的東西。
“睡在這里,也挺好的。”他說,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們倆,總算能真正在一起了。不用再分開了。”
這句話包含了他們太多的人生經歷。各自的失去,各自的孤獨,各自在人海中的漂泊。直到在非遺社區相遇,才找到彼此的港灣。他們的感情沒有年輕時的轟轟烈烈,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只有樸實的陪伴,深情的承諾,以及對共同未來的堅定選擇。
“還記得嗎?你給我雕的那個木牌,刻著我的名字,和一朵木棉花。”王秀珍看著他,眼神溫柔得像水一樣。
“記得。”張國強也看著她,眼神深邃,“那是我的心意。”
“這個墓碑,也是你的心意。”王秀珍輕聲說,“我的心意,是陪你在這里,陪你到最后。不管是在這里,還是在哪里,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害怕。”
張國強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他們的身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投影在青翠的草坪上,像是兩棵緊密相依、共同經歷了風霜的老樹,根須深深地扎在一起。
他們沒有站立太久,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挨著墓碑坐了下來。他們靠在一起,就像平時在社區花園里休息一樣,放松而隨意。他們看著前面的玫瑰花,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低語著生命的秘密,訴說著非遺社區里那些溫暖的故事。
“老張,咱們的非遺生命契約簽了,墓地也買好了,墓碑也立好了。”王秀珍靠在他的肩頭,聲音帶著一絲輕松,“你說,死是不是就沒那么可怕了?”
“嗯。”張國強點頭,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有你在,有這些花,有我們親手刻下的東西,不那么可怕了。就像咱們在社區里說的,向死而生嘛。把該做的都做了,把該愛的都愛了,把想留下的都留下了。到時候,就平靜地走。沒什么遺憾的。”
王秀珍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釋然,一絲勇敢,還有對張國強深深的依賴和信任。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謝謝你,老張。”
“我才應該謝謝你。”張國強說,“是你,讓我這個老石頭,又有了溫度。是你,讓我知道,原來愛還能像這樣,像這木雕一樣,越老越有味道。”
他們靜靜地坐著,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墓園里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遠處的城市傳來隱約的喧囂,那是充滿活力、充滿欲望的塵世生活,但在他們這里,在這片為生命終點選定的土地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平和與寧靜。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一起面對生命的終點,準備好在非遺木雕——這份凝聚了他們的愛、他們的技藝、他們的非遺精神的獨特見證下——相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的愛情,在生命的余暉中,綻放出最勇敢、最平靜、也最燦爛的光芒。這份在墓地許下的、用木雕和青石鐫刻的約定,不僅僅是兩個老人的承諾,更是非遺社區“向死而生”理念最生動的詮釋。
他們會平靜地告別嗎?當那一刻真正到來時,這份在墓地許下的承諾,這份非遺木雕所象征的力量,能否支撐他們坦然面對生命的消逝,沒有任何遺憾?他們的非遺木雕墓碑,這件凝聚了晚年愛情和非遺精神的作品,又將如何被后人理解和銘記?它會僅僅被看作一塊不同尋常的墓碑,還是會被視為一個關于愛、關于勇氣、關于在生命最后階段找到意義和尊嚴的故事?
墓園的草坪在陽光下閃著光,玫瑰花瓣在風中搖曳。張國強和王秀珍并肩而坐,身影沐浴在溫暖的光輝里,他們的約定,像那堅固的青石和不朽的木雕一樣,被刻在了這片土地上,也深深地刻在了彼此的心里。他們知道,無論未來還有多少日子,他們都會手牽手,一起走完剩下的路,直到最終在此處安眠,相伴永遠。這份平靜,這份堅定,是他們晚年最大的幸福,也是他們留給世界的,最美好的非遺故事。
這份墓地的約定,不僅僅是關于死亡,更是關于生命如何被愛和意義填滿,關于非遺如何成為聯結人心的紐帶,關于兩個普通老人在生命旅程的最后階段,如何找到了彼此,找到了勇氣,找到了屬于他們的,獨一無二的歸宿。他們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卻活出了最熱烈、最真實的自己。他們的故事,將在這塊非遺木雕墓碑下,靜靜地流傳。這塊尚未豎立的木質墓碑,最終成為流動的哲學劇場:匠人既是演員又是觀眾,既在雕刻死亡也在孵化新生,將個體生命史嵌入文明傳承的永恒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