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木雕的課堂(張國強視角)
深秋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社區活動室那扇寬大的玻璃窗,在拋光的木地板上拉出溫柔的光帶。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木屑香氣,那是黃楊木特有的、帶著歲月沉淀的溫潤。張國強,曾經的紅星雕刻廠廠長,此刻正站在木雕臺前,手里握著一把用了幾十年的老刻刀,目光落在面前那張剛剛完成的木椅上。
這張椅子造型簡潔,卻透著一股結實的、不妥協的勁兒,就像他這個人。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椅背上那一簇繁復而生動的玫瑰圖案。花瓣層疊,紋理細膩,仿佛能感受到清晨露珠的濕潤,午后陽光的溫暖。每一刀都經過精心雕琢,與不久前王秀珍給他看過的“生命之毯”碎片上的那些刺繡紋樣有著奇妙的呼應。那毯子是社區里老人們和志愿者們一起縫制的,據說每一塊碎片都承載著一個故事,一份記憶。而他這把椅子,尤其是椅背上的玫瑰,何嘗不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記錄著這個社區的故事,他和這個社區的故事?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木紋,指腹感知著木頭溫潤的肌理,以及那些深淺不一的刀痕。這些痕跡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他投入心血的印記。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笑意從眼角眉梢一直蕩漾到心底。腦海里回放出昨晚王秀珍過來試坐時的情景。
她穿著一件素雅的棉布襯衫,手里拎著剛洗好的幾件衣服,路過他的木雕臺時停下了腳步。他沒說話,只朝椅子揚了揚下巴。她放下衣服,帶著幾分好奇,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陽光打在她身上,映得她的側臉柔和極了。她輕輕挪動了一下身體,似乎在感受椅子的穩固程度。然后,她抬頭看向椅背的玫瑰,那雙總是充滿暖意的眼睛里瞬間亮了起來。
“哎呀,老張!”她發出一聲由衷的贊嘆,“這椅子可真漂亮!尤其是這花兒,刻得活靈活現的!”她用指尖沿著花瓣的輪廓輕輕滑動,就像是在觸碰真的玫瑰一樣。“每一片花瓣都有它自己的樣子,太有神了。”
張國強當時只是“哼”了一聲,耳根卻有些發熱。他故作不在意地說:“什么活靈活現,不就幾刀刻下去嘛。”可他心里卻比吃了蜜還甜。
她又坐了一會兒,似乎不愿意起身。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睜開眼,轉頭看著他,臉上是那種看透一切卻又滿是善意的笑容。“老張,這椅子啊,有你的倔強在里頭,結實,穩當,坐著心里踏實。”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椅背的玫瑰上,語氣變得更加輕柔,“可它也有你的心。你看這花兒,多細膩,多溫暖。就像你現在,外頭還繃著個殼子,可心里頭啊,早就軟乎得不行了。”
他當時被她這番話弄得有些窘迫,耳朵更紅了。他趕緊擺手:“胡說什么!什么軟乎不軟乎的,我還是我,張國強!”嘴上犟著,心里卻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因為孤單、因為歲月、因為執拗而累積的硬殼,似乎真的在那一刻松動了一點點。他沒敢看她眼睛,只低頭整理臺面上的刻刀,含糊地說:“行了行了,你沒事就去忙你的吧,別在這兒耽誤我。”
她笑聲清脆,帶著幾分得逞的意味。“好好好,我不打擾咱們張廠長做木工。不過說真的,老張,這椅子你打算放哪兒?放我那兒行不?我給你當傳家寶!”
他抬頭瞪了她一眼,語氣卻沒了剛才的生硬:“去!誰給你當傳家寶!這椅子我還有用呢。”
現在回想起來,王秀珍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心深處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是的,這張椅子,這簇玫瑰,不僅是他技藝的體現,更是他內心變化的寫照。從前,他的木雕(如果能稱之為木雕的話,那時頂多算是木工)帶著廠房里機器的冷硬,只有“團結”、“生產”、“質量”這樣冰冷的字眼。而現在,他竟然能用刻刀賦予木頭生命,讓堅硬的木材綻放出柔軟的花朵。這變化,是他自己的變化,是社區,是王秀珍,是這段非遺傳承的經歷帶給他的變化。
正當他沉浸在回憶和感慨中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將他拉回現實。抬頭,他看到一群年輕人正朝著他的木雕臺走來。他們穿著T恤、牛仔褲,背著雙肩包,有的手里還拿著筆記本和筆,臉上帶著初到新環境的興奮和好奇。
他們圍攏過來,帶著新奇的眼神打量著桌子上的工具,還有那把椅子。幾個膽子大些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在椅背的玫瑰紋路上輕輕觸碰,眼中滿是驚嘆。“哇,張爺爺,這花兒刻得好真啊!”“這紋路怎么做到的?像是真的長出來的!”“太厲害了!”
他們的聲音里沒有成年人那種客套的恭維,只有最直接、最純粹的驚嘆和佩服。這讓張國強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熨帖的滿足感。
幾個月前,他還窩在自己那個小院子里,像頭倔強的、拒絕改變的老牛。社區剛開始籌備非遺活動時,他躲得遠遠的,覺得那都是退休老頭老太太消磨時間的“老掉牙的玩意兒”,跟自己這個曾經管理著幾百號人的大廠長格格不入。他甚至對王秀珍那些熱心腸的行為嗤之以鼻,認為她是在“瞎折騰”。
然而命運就是這么奇妙。一場圍繞著社區玫瑰花房的危機,將他和這個社區緊密地綁在了一起。他看到了非遺的力量,看到了那些看似“老掉牙”的東西背后蘊含的尊嚴和生命力。他開始接觸木雕,從最初的排斥,到后來的偷偷練習,再到現在的全身心投入。
現在,他竟然站在這里,成為了非遺木雕課的老師,即將把自己剛剛學會的、剛剛找回來的東西,教授給眼前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這種轉變,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手握刻刀的觸感,陌生的是站在講臺上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拿起一把常用的平刀,試著在旁邊一塊練習用的木板上劃出一道玫瑰花瓣的輪廓。刀鋒與木頭摩擦,發出一種低沉的、帶著韻律的沙沙聲。這聲音,曾幾何時,讓他聯想到廠房里機器運轉的轟鳴,那種單一、重復、卻又充滿力量的聲音。那是他前半生的主旋律。
而現在,這沙沙聲聽起來卻不一樣了。它更輕柔,更具變化,像是木頭在低語,又像是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這聲音不再是冰冷的金屬摩擦,而是帶著溫度的生命律動。他心中一震,感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孤獨的、只懂得管理和生產的廠長,不再是那個躲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而是這個社區的一分子,一個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這種感覺,比當年聽到幾百號工人喊他“張廠”時,更加真實,更加溫暖。
就在這時,活動室那扇刷著綠色油漆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伴隨著一陣微涼的晨風,王秀珍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她手里提著一個布籃子,里面裝著幾塊剛縫好的刺繡布,色彩鮮艷,紋樣精致。
“老張!”她還是那樣自然地招呼他,聲音里帶著獨有的活力,“今天第一課,緊張不?我看你在這兒站了老半天,跟要上戰場似的!”
張國強下意識地挺了挺胸,故作鎮定地回答:“緊張啥?我張國強什么時候緊張過?不就是教幾個小年輕刻木頭嘛,這有什么難的?”他的語氣雖然硬邦邦的,但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她。
王秀珍走到他身邊,放下籃子,笑著打趣他:“哎喲,那您手心怎么都是汗吶?都快把這木頭浸濕了!”說著,她還真的伸手過來,似乎想摸摸他的手。
他像觸電一樣縮回手,臉上的表情更繃緊了:“天氣熱!屋里悶!跟汗有什么關系!”一邊說著,一邊偷偷用另一只手在褲腿上擦了擦。
他偷眼掃過教室。十幾張年輕的面孔,此刻都轉過來看著他和王秀珍,眼中滿是好奇和期待。他們對這位曾經的廠長和這位熱心的社區阿姨之間的互動,似乎很感興趣。這種被關注的感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但并不令人討厭。
小趙,那個負責社區宣傳的小伙子,扛著攝像機走了進來。他沖張國強咧嘴一笑:“張爺爺,準備好了嗎?這堂課我們要全程錄制,剪輯一下上社區的推送號。好多人等著看您的木雕課呢,尤其是那把玫瑰椅子,都在問啥時候能看到制作過程!”
“什么推送不推送的,瞎折騰!”張國強嘴上還是習慣性地嫌麻煩、嫌出風頭,但心里卻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他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但如果他的手藝、他所學的非遺能夠被更多人看到,能夠吸引更多年輕人,那這份“折騰”似乎也挺有意義的。
他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站姿,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老師”。年輕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在他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他開口了。
“同學們,”他的聲音帶著歲月的沉淀,起初有些沙啞,但隨著話語的展開,漸漸變得清晰而有力,“木雕啊,不是隨便拿起刀刻幾下就行了的。它不僅僅是一門手藝,它是有故事的。每一刀,都得有心,得帶著你自己的想法和感情。”
他拿起一塊準備好的、大小適中的黃楊木板,放在工作臺上。這塊木板已經經過初步打磨,表面光滑細膩,帶著溫和的黃色光澤。他拿起剛才用的那把平刀,指著木板說:“今天我們先學最基礎的,怎么在平面上刻出這種玫瑰花瓣的紋樣。”
他沒有急著下刀,而是先用鉛筆在木板上輕輕勾勒出花瓣的形狀。一邊畫,一邊講解:“畫的時候,心里要想著這花瓣是活的,是有弧度的,是有厚薄的。不能畫得死板,要順著木頭的紋路來。”
然后,他開始示范。刀鋒輕盈卻堅定地落在木板上,沿著鉛筆線一點點推進。他手腕靈活地轉動,控制著刀的深淺和角度。木屑如同一片片細小的、金黃色的雪花,從刀鋒下飄落下來,堆積在木板周圍。那沙沙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它伴隨著他的講解,像是背景音樂,營造出一種專注而寧靜的氛圍。
“下刀的時候,要穩,要準。但也不能太僵硬。就像握筆寫字一樣,要有力,也要有神。”他一邊刻,一邊觀察著木屑的形狀。“看,這樣輕輕一推,木屑就卷起來了,像一個小小的浪花,說明下刀的角度是對的,順著木頭的肌理。如果木屑是碎的,說明你可能下刀太生硬了,或者逆著紋路了。”
他的動作熟練而流暢,仿佛他的手和刀已經融為一體。不一會兒,一塊木板上就出現了幾片栩栩如生的玫瑰花瓣輪廓。雖然還沒有完全成型,但已經能看出那種溫柔的弧度和細膩的層次感。
年輕人們圍得更近了,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他們手里拿著手機,有的在拍照,有的在錄視頻。
一個學生舉手問道:“張爺爺,您刻的這個玫瑰,跟社區陳爺爺花房里的玫瑰有啥關系呀?我看您椅子上的花兒跟陳爺爺種的好像是一個品種!”
張國強聽到這個問題,動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和感慨。他停下刻刀,抬起頭,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過活動室的墻壁,看到那個承載了無數故事的玫瑰花房。
“你們問得好,”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感情,“這玫瑰,當然有關系。大關系。陳爺爺的花房,不僅僅是一個種花的地方。對我們這個社區來說,對陳爺爺來說,那花房是他的命根,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的尊嚴。”
他放下刻刀,用手輕撫著木板上的玫瑰輪廓。“你們可能不知道,前段時間,為了保住那個花房,我們社區的人,大家伙兒,都齊心協力,想盡了辦法。”他沒有詳細描述訴訟過程的艱難,那些劍拔弩張的會議,那些焦灼等待的日子。他只說了結果,和結果背后的意義。“那不僅僅是為了幾株花,更是為了守護我們自己的家,守護我們在這個城市里,作為普通人的一點點尊嚴。”
他重新拿起刻刀,目光再次聚焦在木板上。“所以,我刻這玫瑰,不僅僅是刻一種花。它代表著生命力,代表著美麗,代表著不屈,代表著希望。刻它,就是刻我們的故事,刻我們的活法。每一刀,都是對這份尊嚴的致敬,對這份頑強的生命力的謳歌。”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樸實的力量,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深深地觸動了在場的年輕人。他們臉上的輕松好奇漸漸被一種肅穆和思考所取代。他們或許第一次意識到,非遺不僅僅是靜態的文物,不僅僅是老舊的手藝,它更是一種精神的載體,一種活著的歷史,一種連接人與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方式。
“好了,廢話不多說,”張國強話鋒一轉,又回到了教學模式,“現在,該你們自己上手了。木頭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刻刀也都在臺面上放著。記住我剛才說的,心要靜,手要穩,眼要準。最重要的是,要用心去感受木頭,感受刀鋒。”
他走下講臺,開始在學生中間穿梭。年輕人們有些躍躍欲試,又有些忐忑。他們拿起形狀各異的刻刀,對著面前的木板,小心翼翼地模仿著張國強的動作。
活動室里很快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沙沙聲,與張國強剛才的示范聲不同,這些聲音更加稚嫩,有些斷續,有些生澀。這是新手與木頭磨合的聲音,帶著探索,也帶著些許猶豫。
木屑開始飛揚,有的如雪花般輕盈,有的卻碎成小塊,甚至崩裂開來,這說明下刀的角度或力度不對。教室里時不時傳來低低的驚呼聲:“哎呀,刻歪了!”“這木頭好硬啊!”“我的花瓣怎么不像樣的!”
張國強沒有批評,只是耐心地走過去,彎下腰,仔細查看學生的木板。他有時會輕輕握住學生拿刀的手,調整他們的姿勢和力度。“別急,別急。木頭跟人一樣,都有自己的脾氣,得慢慢摸透它。急躁是刻不出好東西的,心急,刀就亂了,手也抖了。”
他發現,教課遠比他想象的要消耗精力,但也更充滿趣味。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問題,有的下刀太重,有的太輕;有的不敢用力,有的卻控制不住方向。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船長,引導著這些剛剛揚帆起航的小船,在木頭的紋理之海上前行。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看起來是所有人中最認真也最沮喪的一個。她面前的木板上,原本應該是一片流暢的花瓣,卻被她刻得坑坑洼洼,甚至有一刀直接切斷了紋路。她懊惱地用手指撥弄著那塊被毀壞的木屑,眼眶都有些發紅。“張爺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這太難了!我怎么刻都刻不好,不像您那樣,一下去就那么漂亮……”
張國強走到她身邊,看到她木板上的“慘狀”,沒有責備,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傻丫頭,”他彎下腰,語氣溫和得連他自己都驚訝,“誰一開始就能刻好?我當年剛學徒的時候,比你糟踐的木頭多得去了!這是第一次,刻不好太正常了。”
他拿起女孩手里的刻刀,又拿起她面前的木板。“你看,你剛才下刀,力道是有了,但方向不對。而且,你心里太想一步到位了。刻東西啊,要一點一點來,修修補補,慢慢打磨。”
他將自己的手疊在女孩的手上,幫她重新握住刻刀。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跟他這雙布滿老繭和刻痕的手形成鮮明對比。他感受到她手的微顫,知道她是真的沮喪。
“別怕,”他輕聲說,“跟著我的力道來。”他帶著她的手,重新在木板上找了一個位置,從頭開始示范一片花瓣的刻法。他控制著刀的節奏,引導她感受刀鋒如何順著木頭的紋理滑行,如何輕輕地鏟起一層層木屑。“慢一點,再慢一點……感受到了嗎?木頭在‘說話’,它告訴你該怎么走。”
在張國強的引導下,女孩的手漸漸放松下來,跟著他的節奏移動。刀鋒在木板上留下了清晰而流暢的弧線。雖然是她第一次嘗試,但在他的帶領下,那片新刻出的花瓣輪廓竟然顯得有模有樣。
他松開手,鼓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這不是刻得挺好嗎?只要用心,慢慢來,就沒有刻不好的木頭。木頭跟人一樣,得慢慢磨,慢慢懂。”
女孩低頭看著木板上那片新的花瓣,又抬頭看看張國強,眼睛里蓄著的淚水被驚喜取代。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謝謝張爺爺!我明白了!”她重拾信心,拿起刻刀,小心翼翼地在木板上繼續練習起來。這一次,她的動作雖然依舊緩慢,但明顯比剛才穩健了許多,眼神中也充滿了希望。
王秀珍坐在一旁的角落里,膝蓋上放著她的刺繡籃子。她沒有參與到木雕教學中,只是靜靜地坐著,手里拿著針線,縫制著她的“生命之毯”碎片。她不時地抬頭看向張國強,那雙溫暖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柔和的光芒。
她低聲對坐在她身邊,正忙著捕捉鏡頭的小趙說:“老張以前在工廠,那架子可大了,走路都帶著風。誰見了都得叫一聲‘張廠’。開會的時候,眉頭一皺,底下的工人大氣都不敢出。”她回憶著,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我以前看他那樣兒,覺得他這輩子啊,大概就定型了,是個又倔強又孤獨的老頭兒。沒想到啊,現在,他這架子全給了木雕。你看他彎著腰,耐心地教這些小年輕,那眼神,那語氣,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小趙一邊調整攝像機角度,一邊笑著低語:“是啊,王阿姨,感覺張爺爺現在整個人都柔軟下來了,但也更有力量了。那種把自己的心血和經驗傳給別人的力量。”他將鏡頭轉向張國強,畫面里,張國強的側臉認真而專注,手里的刻刀在木板上游走,而他周圍,是一群同樣專注的年輕面孔,他們的笑聲、低語聲、刻刀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生機和希望的畫面。陽光恰好落在張國強的木雕臺上,那張椅子上的玫瑰紋路在光下閃閃發光,仿佛真的擁有了生命。
第一堂課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結束了。年輕人們雖然手腕有些酸痛,指尖沾滿了木屑,但臉上都帶著滿足和興奮的表情。他們手里舉著自己初具雛形的木雕作品——或許只是幾片歪歪扭扭的花瓣,一個簡單的葉子輪廓,但對他們來說,這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下課后,學生們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圍攏過來,爭相和張國強合影。他們有的摟著他的肩膀,有的舉著手機自拍,背景就是那張雕刻著玫瑰的木椅。那張椅子瞬間成了全場最受歡迎的“道具”。
“張爺爺,這椅子太好看了!您打算放哪兒呀?”一個學生好奇地問。
另一個學生接著提議:“張爺爺,咱把這椅子放花房旁邊吧!那里全是玫瑰,您的椅子上有玫瑰,放一起肯定特別配!”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紛紛附和:“對啊對啊,放花房最合適了!”
張國強看著他們熱情洋溢的臉,心中涌起一股久違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他點頭同意了這個提議。這感覺和他當年在工廠時,工人們敬他三分、服從命令的感覺完全不同。那份敬畏,更多是基于權力和職位,背后常常伴隨著他的孤獨和隔閡。他是管理者,是決策者,是高高在上的“張廠”,但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而現在,這些年輕人對他的喜愛和尊敬,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他們不是因為他的職位,而是因為他的手藝,因為他愿意分享的知識,更因為他這個人。他們的笑聲、他們的提議、他們親熱的舉動,讓他感到自己不僅是那個孤獨的廠長,更是這個社區大家庭的一員,是一個有價值的、能夠將火種傳遞下去的人。
他想起那句經常縈繞在心頭的話:“總有人笑他癡,滿城霓虹如漲潮的海,年輕人追逐著像素編織的浪花,誰會在意深巷里這盞飄搖的油燈?”他曾經也困惑過,懷疑過。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誰還需要木雕?誰還需要這些慢悠悠的老手藝?年輕人都在網上沖浪,都在追逐最新的潮流,非遺在他看來,就像是一盞在風中搖曳的油燈,隨時可能熄滅。
可他不曾動搖。他依然固執地守著自己的小工作室,依然將工作室的門檻削得低低的,方便任何人可以隨時走進來。就像古時私塾先生敞開院門,任由山風捎來零星幾片求知的落葉。他教木雕,不僅僅是為了傳承手藝,更是在等待,等待那些能夠在浮華世界中,看到深巷里這盞油燈微光,并愿意停下腳步、駐足凝視的眼睛。
現在,這些年輕人,不正是那片“求知的落葉”嗎?他們來了,他們停下了,他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那是對未知的好奇,對美的追求,對傳統文化的重新發現。他覺得自己這盞“油燈”,似乎找到了可以點亮的新燈芯。
當晚,社區活動室被精心布置一番,變成了一個小型的木雕展覽。學生們將自己今天完成或正在進行中的作品擺放出來,雖然大多稚嫩,但每一件都充滿了獨特的個性和努力的痕跡。社區的居民們,包括那些參與了“生命之毯”和玫瑰花房守護行動的人們,都過來參觀,場面熱鬧而溫馨。
趙思凡,社區的主任,走到張國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老張,你這木雕課辦得好啊!不僅僅是教了一門手藝,更像是把我們社區那種勁兒,那種不服輸、不放棄的精神,給刻出來了!”
鐘秀蘭,那位創作社區童謠的阿姨,也走了過來。她手里拿著一盒新錄好的童謠磁帶,笑著說:“老張啊,你的刀,跟我的童謠一樣,都是給后人的禮物。我們這些老家伙,能留點什么給他們,不枉來這世上一趟。”
趙小梅,抱著一盆開得正艷的非遺玫瑰,也擠了過來。“張爺爺,我剛才把椅子搬到花房旁邊試了試,簡直太合適了!那玫瑰椅子往那一放,跟花房里的花兒互相映襯,可好看了!陳爺爺要是看到,肯定高興!”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話語里都帶著對他的認可和贊美。張國強聽著,心里暖融融的,卻還是習慣性地擺擺手,假裝不在意地掩飾著臉上的笑意。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人群,最后落在了不遠處正和幾個阿姨說著話的王秀珍身上。
她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外套,手里拿著她的刺繡布,一邊說一邊比劃,臉上帶著神采奕奕的笑容。她的存在,總能給周圍帶來一股溫暖和活力。仿佛注意到他的目光,王秀珍也轉過頭,沖他笑了笑。
她朝著他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刺繡布。走到他面前,她將布遞給他。“老張,這個給你。”
他疑惑地接過布,展開一看。那是一塊小小的、精致的刺繡。在米白色的布面上,用細密的針腳繡著一張縮小版的木椅圖案,連椅背上的玫瑰紋路都清晰可見,雖然是平面的,卻仿佛帶著立體的質感。旁邊還繡著幾片飄落的木屑,生動有趣。
“這是……”他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她。
“這是我這個學生的作業啊。”王秀珍笑著說,眼睛彎成了月牙,“你不是說,學非遺得用心,得有故事嗎?我覺得你的這張椅子,就是我們社區故事的一部分。我用我的針線,把你用刻刀講的故事繡出來,算是向你這個老師交個作業,也算是致敬吧。”
張國強怔住了。他低頭看著那塊刺繡布,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上面的針腳。那些細密的、整齊的針腳,仿佛能感受到王秀珍一針一線縫制時的專注和心意。這份心意,與他一刀一刀刻木頭時注入的心意,是如此相似。它們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生活,表達著情感,傳承著文化。
他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有感動,有欣慰,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他抬起頭,看向王秀珍,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真摯:“秀珍,你這學生,比我教的那些小年輕,嗯,強。”他原本想說“厲害”,但話到嘴邊,卻換成了這個更樸實、更真誠的詞語。
王秀珍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她知道他這句簡單的夸獎背后,蘊含著多么深厚的情感和認可。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理解和溫柔。
社區活動室里的燈火通明,溫暖的光線映照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眼睛里閃爍。周圍是人群的喧鬧聲、孩子們的笑聲、低語的交談聲,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像是溫柔的潮水,將他們輕輕包裹。在那一刻,他們仿佛忘記了年齡,忘記了曾經的身份,只是兩個因為共同的愛好、共同的社區而連接在一起的,有著相似心境的普通人。他們的相視一笑,無聲地傳遞著一種深厚的默契和溫暖,仿佛整個社區的燈火都因此而更加明亮了幾分。
夜深了,展覽散場,人聲漸息。張國強獨自一人回到了他的木雕臺前。活動室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光線聚焦在他面前的工作區域,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溫柔的陰影中。
他沒有休息,而是重新拿起一把老刀,那把刀柄已經被他的手磨得油光發亮,帶著一種歷史的厚重感。他隨手拿了一塊黃楊木,開始沒有目的地雕刻起來。刀鋒劃過黃楊木溫潤的肌理,發出那種令他心安的沙沙聲。木屑再次開始翩翩飄落,在燈光下,它們不再像白雪,而是像一種琥珀色的、凝固了時間的顆粒,蜷曲成細小的浪花,堆積在木板的邊緣。
匠人那雙布滿歲月裂痕的掌心,此刻仿佛盛著六十年光陰的重量。他手中的刀,不僅僅是雕刻木頭,更像是在雕刻記憶,雕刻時光。那些被歲月浸透的刻痕,不僅僅在木頭上,也在他的手上,在他的心里。在工作室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細密的紋路和老繭泛著一種溫暖的、琥珀色的微光,訴說著一個老人與木頭、與時間、與孤獨、與連接的故事。
那些被遺落在時間褶皺里的秘密,正在他蒼老的指節間流轉。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刀鋒的走向,感受著木頭的反抗與順從。刀尖游走時的韻律,仿佛是盛唐的詩行,帶著一種開闊而磅礴的氣勢;鑿痕深淺的呼吸,又像是宋代的月光,細膩而幽遠,充滿哲思。每一次落刀,都像是在與消逝的朝代對話,向那些遠去的工匠、藝術家致敬;每一道紋樣,都像是在復述祖輩與天地訂立的古老契約,關于敬畏自然,關于萬物有靈,關于用雙手創造美好。
他固執地相信,在這個浮躁的時代,總有些年輕的眼睛會在某個不經意的黎明前蘇醒,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里,認出木紋里沉睡的密碼。那是關于耐心、關于專注、關于慢下來的生活,關于如何在一個快速變化的世界里,找到屬于自己的節奏和意義。他刻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那些可能出現的“認出”的目光。
他停下手中的刀,拿起剛才王秀珍送給他的那塊刺繡布。他展開它,在燈下細細端詳。王秀珍的針腳比他的刀鋒更顯溫柔,卻同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木椅的圖案,玫瑰的紋路,甚至是那些飄落的木屑,都繡得那么傳神,那么有心。
撫摸著那塊繡布,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三十年前的工廠。那時的他,是紅星機械廠意氣風發的廠長,年輕有為,敢闖敢拼。車間里機器轟鳴,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巨獸,吞吐著鋼鐵和產品。工人們喊他“張廠”,聲音里帶著敬畏和依賴。他在事業上是成功的,受人尊敬。
可每晚回到家,推開那扇門,迎接他的卻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和冰冷的空氣。妻子早逝,女兒遠嫁他鄉,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他在人前是呼風喚雨的廠長,人后卻是一個孤獨得只剩下自己影子的老人。他用固執、用威嚴、用沒完沒了的工作,來掩飾內心的空虛和孤獨。
他記得一次廠慶,為了提振士氣,他親手在會議室門口雕了一塊巨大的木牌,上面刻著醒目的“團結”二字。那塊木牌粗獷有力,帶著他當時對工廠、對工人、對集體的期望。工人們看到木牌,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掌聲雷動。他站在掌聲中央,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心里卻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空虛。那種“團結”是口號,是目標,卻不是他個人內心的真實連接。他仿佛站在一座孤島上,看著島下的人們狂歡,卻無法真正融入其中。那塊“團結”的木牌,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他內心深處的孤立無援。
畫面跳轉到社區初建時,他抱著手臂,站在一邊,看著王秀珍他們忙前忙后地組織活動。他覺得他們是“閑人鬧騰”,是浪費時間,是搞這些沒用的花架子。他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與人接觸,更不愿參與這些他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像是一塊頑固的石頭,拒絕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磨。
直到有一天,他生病了,窩在家里,連口熱乎飯都沒吃上。王秀珍不知怎么知道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出現在了他家門口。她沒有多余的客套,只是把湯遞給他,然后在他家坐了一會兒,跟他拉家常,聊社區的瑣事。臨走時,她看到他角落里堆著的幾塊木料和簡單的工具,那是他年輕時心血來潮買的,一直閑置著。她隨口說了一句:“老張,我看你這些木頭啊,比廠里的機器有心。那些冰冷的機器,只會生產沒感情的零件。但這木頭啊,是有生命力的,能刻出溫暖的東西來。”
就是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扎破了他堅硬的外殼。他開始偷偷地、摸索著接觸木雕。最初只是消磨時間,但漸漸地,他發現,當他的手握住刻刀,當刀鋒劃過木頭的那一刻,那些內心深處的壁壘,那些因為孤獨而筑起的圍墻,似乎正在一點點地瓦解。木頭的溫潤,刀鋒的銳利,木屑的飄落,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專注。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撐起整個工廠的“張廠”,而只是一個用雙手與一塊木頭對話的老人。
倒敘的最后,他想起了,那個關于玫瑰花房的訴訟會議。整個社區的人為了守護那片花房,為了守護他們共同的家園和尊嚴,展現出了驚人的凝聚力。在那個時刻,他不再是旁觀者,他是參與者。他利用自己的木工手藝,連夜雕刻了一塊木牌,上面沒有“團結”,而是刻下了更有分量的兩個字——“尊嚴”。當他將那塊木牌交給趙思凡時,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孤獨的廠長,不再是那個局外人,他是這個社區的一份子,他和大家站在一起,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那一刻,他雕刻的不僅僅是木頭,更是自己的心,和社區的魂。
城市在玻璃幕墻后加速坍縮成數據流,霓虹燈編織的浪潮淹沒著古老的巷道。年輕人追逐著像素編織的瞬時浪花,似乎遺忘了那些被時間篩落的古老沙礫。而老師傅的刻刀,卻始終懸停在某個永恒的刻度上,不慌不忙地雕琢著屬于他的世界。他把自己站成一座活著的碑,不是為了被瞻仰,而是碑文上書寫著未被翻譯的古老歌謠,等待著能聽懂它的耳朵。他相信,總有一天,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在某個寧靜的早晨,當最后一粒飽含歲月溫度的木屑,像一片金色的落葉般,從他蒼老的指間飄落時,或許會有人在倒流的時光里看見——所有看似固執的守候,所有不被理解的堅持,所有在深巷里搖曳的油燈,都只是在等待一場遲到的、能夠滋潤萬物、喚醒生機的春雨。而今天,這些年輕人的到來,這些笑聲,這些充滿好奇的眼睛,或許正是那場春雨,灑落在了他這塊等待已久的土地上。他低頭,借著昏黃的燈光,繼續手中的雕刻,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溫暖的微笑。木屑繼續飄落,像是時間溫柔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