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門的守衛比裴遠舟預想的還要森嚴。排隊入城的人群中，不時有差役拿著畫像來回巡視。裴遠舟壓低斗篷帽檐，將蘇芷護在身后。
“聽說在抓刑部的逃犯，“前面一個商販嘀咕，“連宰相府的人都出動了。“
裴遠舟與蘇芷交換了一個眼神。通關文牒上寫的是寧王府采辦的身份，但若遇到熟人就麻煩了。
“下一個！“守衛粗聲喊道。
裴遠舟遞上文牒，心跳如鼓。守衛仔細檢查時，他余光瞥見城墻邊貼著的海捕文書——上面赫然畫著他的肖像！
“寧王府的？“守衛狐疑地打量他們，“怎么沒見過你們？“
蘇芷突然咳嗽起來，身子一歪靠在裴遠舟肩上：“夫君...妾身怕是撐不住了...“她聲音虛弱，卻暗中捏了捏裴遠舟的手。
裴遠舟會意，故作焦急道：“內子病重，王爺特許我們先行回京求醫。這是王爺親賜的通行令。“他亮出銅牌。
守衛一見寧王府令牌，態度立刻恭敬起來：“原來是王爺的人！快請進，需要幫您叫太醫嗎？“
“不必，府中有大夫。“裴遠舟扶著“虛弱“的蘇芷快步進城。轉過兩條街后，蘇芷立刻挺直腰板，哪還有半分病態。
“演得不錯。“裴遠舟低笑。
蘇芷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小時候常這樣騙過姑姑偷跑出去玩。“提到姑姑，她神色又黯淡下來。
京城比青州繁華十倍不止，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行人如織。這本該是藏身的好地方，但裴遠舟清楚，宰相府的耳目可能遍布每個角落。
按照計劃，他們先來到城東一家名為“墨韻軒“的筆墨鋪。鋪子不大，卻古雅精致，門楣上掛著“程氏百年“的匾額。
“就是這里。“蘇芷低聲道，“程叔是慕容師祖最信任的弟子，負責保管《離鸞曲》的'商'部。“
裴遠舟警覺地觀察四周：“鋪子太顯眼，若程叔真是知情人，恐怕早被監視了。“
果然，他們注意到對面茶樓坐著兩個衣著普通卻目光銳利的男子，不時瞟向筆墨鋪。
“后門。“蘇芷拉了拉裴遠舟的袖子。
兩人繞到小巷，發現鋪子后墻有道側門。蘇芷用玉鐲輕叩門環，兩長一短。等了片刻，毫無動靜。
“不對勁。“裴遠舟耳貼門板，“里面有掙扎聲！“
他當機立斷拔劍撬開門閂。門開剎那，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只見內室地上躺著個五旬老者，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奄奄一息。
“程叔！“蘇芷沖過去扶起老人。
程叔睜開渾濁的雙眼，看清蘇芷面容后突然激動起來：“小...小姐？這鐲子...你是昭陽公主的...“
“是我。“蘇芷哽咽道，“誰傷的你？“
“杜...杜允之的人...來找樂譜...“程叔艱難地指向書架，“《蘭亭序》字帖...夾層...“他突然劇烈咳嗽，嘔出一口鮮血。
裴遠舟迅速翻找，在一本舊字帖中發現了一張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抄錄著一段樂譜，右上角標著“商“字。
“找到了！“他剛轉身，卻見程叔死死抓住蘇芷的手：“小姐...銅雀臺下...七情六律...唯有真心...“話音未落，老人頭一歪，斷了氣。
蘇芷含淚合上程叔雙眼，從老人頸間取下一枚小小的玉琴墜：“這是慕容師祖給弟子的信物，應該能幫我們找到最后一部分樂譜。“
裴遠舟收好絲絹樂譜：“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隨時會來。“
他們剛出后門，就聽前鋪傳來砸門聲。兩人閃身躲入小巷，借著夜色掩護向寧王府方向潛行。
“程叔說的'七情六律'，與林伯臨終所言一致。“裴遠舟思索，“看來銅雀臺下確有機關。“
蘇芷摩挲著玉琴墜：“還差'角'部樂譜。姑姑說過，第三部分在一位叫'梅君'的樂師手中，但此人行蹤成謎...“
正說著，前方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裴遠舟一把將蘇芷拉入暗處，只見一隊刑部差役舉著火把經過，為首的竟是他的頂頭上司——刑部侍郎崔煥！
“仔細搜！逆賊裴遠舟勾結昭陽余孽，罪不容誅！“崔煥厲聲喝道，“相爺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裴遠舟握劍的手青筋暴起。崔煥平日與他稱兄道弟，如今卻口口聲聲“逆賊“。更令他心寒的是，刑部已完全淪為杜允之的工具！
待差役走遠，蘇芷輕聲道：“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
寧王府附近的客棧太危險，兩人輾轉來到城南一處破敗的宅院。這里據蘇芷說是她姑姑早年置辦的秘密居所，連林伯都不知道。
宅院久無人居，積滿灰塵。裴遠舟點亮油燈，昏黃的光線下，蘇芷臉色蒼白如紙，右肩胎記又開始泛出淡淡的青光。
“你的傷...“
“不礙事。“蘇芷強撐著點燃壁爐，“當務之急是破解樂譜。“
裴遠舟取出兩份樂譜——山洞石壁上的“徵“部和剛從程叔處得到的“商“部。將它們并排鋪開，竟能銜接成一段完整的旋律。
“還差'角'部...“蘇芷輕撫琴墜，“若能找到梅君...“
“梅君...“裴遠舟突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取出父親手札快速翻找，“先父曾提過，昭陽公主有位貼身樂師，擅吹梅花引，人稱'梅君'。“
他指著一行小字：“看這里——'梅君隱于市，以琴傳訊'。“
蘇芷眼前一亮：“琴...琴行！京城最大的'清音閣'老板姓梅！“
“太顯眼了，若真是他，早被杜允之控制了。“裴遠舟搖頭，“不過...“
他仔細研究手札，發現頁腳有一幅微縮地圖，標注著“梅林“二字。對照京城布局，這應該是城西的梅園——皇家賞梅勝地，如今因位置偏僻少有人至。
“明日我們去梅園碰碰運氣。“
夜深了，蘇芷因傷勢和疲憊沉沉睡去。裴遠舟輕手輕腳地為她蓋好薄被，發現她在睡夢中仍緊蹙眉頭，似乎承受著無形的痛苦。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裸露的右肩上。那青銅面具胎記此刻泛著微弱的青光，如同有生命般隨著她的呼吸明滅。裴遠舟鬼使神差地伸手輕觸，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仿佛觸碰的不是皮膚，而是一根繃緊的琴弦。
“唔...“蘇芷在夢中輕哼，無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貼在臉頰，“姑姑...別走...“
裴遠舟心頭一軟，任由她握著。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他本該警醒守夜，卻在蘇芷均勻的呼吸聲中，不知不覺闔上了眼。
夢中，他看見父親站在一片迷霧中，手持青銅面具，神情悲戚。他想追上去，卻被無數琴弦纏住手腳...
“裴遠舟！醒醒！“
急促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蘇芷正緊張地搖著他的肩膀：“有人來了！“
裴遠舟瞬間清醒，果然聽到院墻外有細微的腳步聲。他吹滅油燈，從窗縫中窺見幾個黑影正翻墻而入。
“宰相府的人？“
蘇芷搖頭：“不像。他們動作太不專業，倒像是...“
話音未落，房門被猛地踹開。借著月光，裴遠舟看清來人穿著刑部差役的服飾，但舉止粗魯，明顯是冒牌貨。
“裴大人，別來無恙啊。“為首者陰陽怪氣地說，“相爺請您過府一敘。“
裴遠舟冷笑：“杜允之就派你們這幾個貨色？“說話間，他手中長劍已如毒蛇般刺出，瞬間放倒兩人。
蘇芷也沒閑著，玉鐲飛刃劃破另一人的喉嚨。剩下兩個見勢不妙，轉身就逃。裴遠舟追出院子，卻見他們消失在巷尾，顯然是去報信了。
“我們得立刻轉移。“他回屋收拾緊要物品，卻發現蘇芷站在窗邊，神情恍惚。
“怎么了？“
蘇芷指向夜空：“你看月亮。“
裴遠舟抬頭，只見一輪滿月高懸，月光竟泛著詭異的青暈。更令人不安的是，蘇芷肩上的胎記此刻光芒大盛，那些琴弦紋路再次浮現，迅速蔓延至全身！
“啊！“她突然跪倒在地，痛苦地蜷縮起來，“好痛...像有火在燒...“
裴遠舟想起程叔的樂譜，急中生智，按照記憶哼唱起那段旋律。奇跡發生了——隨著歌聲，蘇芷身上的青光開始有規律地脈動，痛苦似乎減輕了些。
“有效！繼續...“她艱難地喘息。
裴遠舟一遍遍哼唱著，同時扶她起身：“我們得立刻離開，追兵很快就會到。“
兩人借著夜色潛行，向城西梅園方向移動。蘇芷的狀況時好時壞，有幾次差點昏厥。裴遠舟不得不背起她，同時警惕著四周的動靜。
“放我下來...“蘇芷虛弱地說，“你這樣太顯眼了...“
“別廢話。“裴遠舟緊了緊手臂，“梅園就在前面。“
梅園是皇家園林，平日有衛兵把守。但今夜不知何故，大門竟無人值守。園內梅樹早已過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蔥蔥的葉子在月光下沙沙作響。
“梅君會在哪...“裴遠舟環顧四周，突然注意到園中央的亭子上掛著塊匾——“聽雪“。
“聽雪亭！“蘇芷掙扎著下地，“姑姑說過，梅君最愛在聽雪亭撫琴！“
兩人踉蹌著來到亭前，卻見亭柱上刻著一行小字：“欲尋知音者，先解無弦琴。“
亭中石桌上，果然擺放著一張沒有琴弦的古琴。
“無弦琴...“裴遠舟思索片刻，突然取出那兩份樂譜鋪在琴面上，“七情六律...會不會是需要...“
蘇芷會意，將玉琴墜放在琴首的凹槽處。令人驚異的是，琴墜竟自動吸附上去，緊接著，琴面上浮現出淡淡的紋路——正是缺失的“角“部樂譜！
“這就是最后一部分！“蘇芷激動地說，卻突然身子一晃，險些跌倒。她身上的青光再次大盛，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裴遠舟連忙扶住她，同時快速記下琴面上的樂譜。就在他記完最后一筆時，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追兵到了！
“走！“他一把抱起蘇芷，向梅園深處逃去。蘇芷在他懷中顫抖如風中落葉，青光透過衣衫隱約可見。
“裴遠舟...“她氣若游絲，“我不行了...你帶著樂譜去銅雀臺...“
“閉嘴！“裴遠舟厲聲喝道，從未有過的慌亂，“我們說好了一起查到底！“
追兵的火把如螢火般在梅林中閃爍。就在走投無路之際，裴遠舟發現假山后有個隱蔽的洞口。他不及多想，抱著蘇芷鉆了進去。
洞內狹窄潮濕，兩人不得不緊貼在一起。蘇芷滾燙的額頭抵在裴遠舟頸間，呼吸灼熱。黑暗中，裴遠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心跳，每一次顫抖。
“堅持住...“他低聲鼓勵，同時完整哼唱起《離鸞曲》三段旋律。歌聲在石洞中回蕩，產生奇異的共鳴。蘇芷身上的青光逐漸穩定，但仍未消退。
“沒用的...“她苦笑，“除非到銅雀臺...完成儀式...“
洞外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裴遠舟握緊劍柄，準備拼死一搏。就在這時，一陣清越的笛聲突然從遠處傳來，曲調竟與《離鸞曲》有幾分相似！
奇怪的是，追兵們似乎被笛聲引開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是梅君...“蘇芷輕聲道，“他在幫我們...“
待外面徹底安靜后，兩人小心翼翼爬出石洞。東方已現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今天，正是六月初六——距離七月初七的預言，只剩一個月了。
“去銅雀臺。“蘇芷堅定地說，“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銅雀臺位于皇城西側，原是昭陽公主的居所，公主死后逐漸荒廢。如今雖仍屬皇家禁地，但守衛松懈。憑著寧王府的通行令，兩人順利接近了這片廢墟。
斷壁殘垣間，唯有那座高高的雀臺依然矗立，臺上銅雀早已銹跡斑斑。站在臺下，蘇芷突然淚流滿面。
“我來過這里...小時候...母親常抱著我在臺上看星星...“
裴遠舟輕撫她后背：“我們上去吧，地宮入口一定在臺上。“
就在此時，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不必麻煩了，本官恭候多時。“
兩人猛然回頭，只見大理寺少卿許慎緩步走來，臉上戴著青銅面具，內側刻著“二“字。他身后站著數十名黑衣人，已將銅雀臺團團圍住。
“許大人...“裴遠舟握緊長劍，“沒想到連大理寺也成了杜允之的走狗。“
許慎冷笑：“裴主事，你父親若知道你這樣忤逆朝廷，怕是要從棺材里跳出來。“他轉向蘇芷，“至于昭陽公主的孽種...相爺很想見見你呢。“
蘇芷挺直腰板，盡管臉色仍蒼白如紙：“許慎，二十年前你偽造證據構陷我母親時，可想過會有今天？“
“今天？“許慎大笑，“今天不過是多兩具尸體罷了！“他猛地掀開旁邊一塊帆布，露出下面藏著的東西——那是一口青銅大鐘，鐘內壁刻滿了與蘇芷胎記相同的紋路！
“知道這是什么嗎？“許慎得意地說，“離鸞鐘！當年昭陽公主就是被這口鐘活活震死的。今天，歷史將重演！“
他一揮手，黑衣人立刻架起弓箭對準兩人。裴遠舟護在蘇芷身前，腦中飛速思考對策。敵眾我寡，硬拼毫無勝算。
“裴遠舟...“蘇芷突然在他耳邊低語，“還記得'七情六律'嗎？待會我數到三，我們一起唱《離鸞曲》全本。“
裴遠舟微不可察地點頭。許慎已等得不耐煩：“拿下他們！留活口！“
“一...“蘇芷輕聲道，同時舉起玉鐲。
黑衣人們沖上前來。
“二...“蘇芷右肩胎記突然光芒大盛。
許慎似乎察覺到什么，臉色大變：“快！放箭！“
“三！“
兩人同時高聲唱起《離鸞曲》。三段旋律完美融合，在空氣中形成奇異的共振。蘇芷身上的青光如潮水般涌向銅雀臺基座，緊接著，整個臺基開始劇烈震動！
“不！不可能！“許慎驚恐地后退，“只有昭陽血脈才能啟動機關！“
震動越來越強，銅雀臺基座的石板突然分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口離鸞鐘開始自動鳴響，音波所到之處，黑衣人們紛紛抱頭慘叫！
“現在！“裴遠舟抓住蘇芷的手，向洞口沖去。
許慎還想阻攔，卻被一道音波擊中，臉上的青銅面具應聲碎裂，露出下面猙獰的面容：“你們逃不掉的！地宮里只有死路一條！“
裴遠舟毫不理會，拉著蘇芷跳入洞中。下落的過程仿佛無限漫長，最終，他們跌入一個寬敞的地下空間。
頭頂的入口自動閉合，四周陷入絕對的黑暗。唯有蘇芷身上的青光，如螢火般照亮方寸之地。
“這是...“裴遠舟的聲音在空蕩的地宮中回蕩。
蘇芷輕聲道：“銅雀地宮...母親最后的秘密...“
遠處，隱約傳來水聲和金屬機關的運轉聲。而在這一切之上，是一段若有若無的旋律——正是《離鸞曲》的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