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的手指在鍵盤上凍得發僵,中央空調出風口正對著她的工位。
十七度的冷風裹著打印機油墨味,把項目方案紙張吹得嘩嘩作響。顯示屏右下角跳動著23:47,藍光在她眼底燒出兩團青影。
“小滿姐,你的項目又出問題了,這次挺嚴重,還傷了客戶。“
實習生把平板電腦往她桌角一擱,咖啡漬在屏幕邊緣洇開一朵褐色的花,“葉總說這次客戶投訴直接捅到董事會了,讓你明天......“小姑娘的聲音突然低下去,目光掃過她桌上堆成小山的胃藥盒。
落地窗外炸開一道閃電,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鋼化玻璃上。
林小滿盯著報表里亂碼般的數據鏈,三天前驗收時明明性能完美的產品,此刻一系列極限試驗做下來,竟然設計余量和卯壓強度都不足。
她摸出震動的手機,最新一條消息是腫瘤科護士長發來的:“林爺爺今天吐了三次血,止痛泵已經加到最大劑量,人已經恍惚了,盡早做準備。“
茶水間的磨砂玻璃突然透出晃動的人影。
“聽說要空降個海歸接她的位置?“
“早該換了,自從她爺爺住院,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了,項目經理審核項目數據這么不仔細,極限試驗沒做都能放過,還害得我們跟著一起加班,一起被扣績效......“刻意壓低的議論混著咖啡機蒸汽聲飄進來。
林小滿把嘴唇咬得發白,指尖在刪除鍵上懸了半晌,最終按下了保存。
暴雨把霓虹燈牌澆成模糊的光團,她抱著文件袋沖進雨幕時,高跟鞋跟卡在了排水柵欄里。
腫瘤科走廊的消毒水味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推開病房門的瞬間,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尖銳。
可能是鎮痛泵的原因,也可能是被癌痛折磨得精疲力盡,爺爺安靜地睡著,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一樣,林小滿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爺爺枯枝般的手露在被子外面,輸液管在蒼老的手背上勒出青紫的印子。床頭柜上的宣紙還洇著未干的墨跡,顏體楷書寫到“鏡…”,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了硯臺,紙面有凌亂、散落的墨跡。
護士來換止痛泵時悄悄塞給她一張繳費單,進口靶向藥的數字后面跟著四個零。
口袋里的手機又開始震動,部門群消息彈出最新公告:“即日起由張副總暫代項目組負責人......“配圖是葉總拍著她空蕩蕩的工位,鍵盤縫隙里還卡著半粒沒來得及吃的止痛片。
爺爺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林小滿陪了一夜,最后的時光,她顧不上別的,只想多花點時間陪伴自己最親的人。
早上,雨越下越急了,林小滿站在十字路口看著紅燈倒計時。懷里的文件袋被雨水泡軟,邊緣滲出詭異的藍色墨跡——那是上周神秘消失的項目原始資料備份。
身后便利店暖黃的燈光里,穿深灰西裝的男人正把牛皮紙袋遞給張副總,紙袋封口處隱約露出半枚她親手設計的項目LOGO。
ICU的玻璃窗凝著薄霧,林小滿把繳費單折成紙鶴塞進爺爺掌心時,發現老人正在用指甲劃床單上的花紋。
那是朵天山雪蓮的輪廓,在醫用被套的提花暗紋里若隱若現。
“丫頭,帶我去看看真正的雪蓮。“爺爺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古琴弦,床頭監護儀突然發出警報。
護士沖進來調整止痛泵的間隙,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鉗住她手腕:“當年在和田地質隊,我收藏了一塊玉......“
主治醫師把CT片按在觀片燈上,癌細胞已經蔓延成蛛網。
“理論上不建議移動,但患者現在進入醫學上的'平靜期'。”
鏡片后的目光掃過林小滿,“或許你們該考慮臨終關懷。”
辭職信是在機場貴賓室寫的。林小滿把筆記本電腦擱在香檳杯旁,郵件正文只有兩行:“葉總,年假申請改永久休假。”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航站樓廣播正在播報:“前往WLMQ的MU5695次航班開始登機。“
空乘送來保暖毯時,爺爺正用放大鏡研究舷窗外的積雨云。
“跟七三年測繪隊遇上的云墻一模一樣。“老人從貼身口袋摸出個鐵皮盒,倒出三粒褪色的格瓦斯糖塊,“當年要是能拍到航測照片......“
劇烈氣流顛簸讓機艙驚叫四起,林小滿攥緊扶手卻發現爺爺在笑。
老人斑駁的手指點在舷窗上:“你看云層裂口,像不像喀納斯湖的月亮灣?”
爺爺的監護手環顯示血氧飽和度97%,林小滿稍稍放心了。
越野車沖上獨庫公路時,7月的雪粒子正砸在擋風玻璃上。
維族司機老艾的銅鈴鐺在顛簸中叮當作響,車載電臺突然插播沙塵暴預警。“前面就是鐵力買提達坂。”
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光澤,“當年冰塔林里埋著......“
話音被劇烈的咳嗽截斷,林小滿慌忙擰開氧氣罐。爺爺卻推開面罩,顫抖的手指在車窗霧氣上畫出個坐標:“去這個地方。”
那是用地質隊慣用的三度帶坐標系標注的位置,數字邊緣暈開淡紅色的水汽。
他們在牧民家的氈房過夜時,北斗七星正懸在天窗中央。爺爺突然摸出管狼毫筆,就著酥油燈火在藥盒背面寫字。
“進冰塔林要帶三樣東西......“老人劇烈喘息著把字條塞進她沖鋒衣內袋,“銅鈴鐺、格瓦斯糖,還有......“
后半夜的雪崩來得毫無預兆。林小滿被轟鳴聲驚醒時,發現爺爺正站在氈房外對著雪峰行地質隊禮。
月光給老人佝僂的身影鍍上銀邊,雪沫在藏青色棉襖上結成冰晶,遠處傳來隱約的銅鈴聲。
“四十八年了。”爺爺抓了把雪塞進嘴里,喉結滾動時帶出含混的笑聲,“當年測繪儀就是在這里墜的崖,我們拿紅綢裹著蘇聯相機......”監護手環突然發出蜂鳴,血氧數值開始緩慢下跌。
林小滿翻出急救藥箱時,老人正用放大鏡對準雪山之巔。
月光穿過鏡片在雪地投下光斑,竟隱約顯出座冰塔的輪廓。
“明天帶你去取個東西。”爺爺咳出帶冰碴的笑,“當年藏在冰裂隙里的盒子,應該還能找到......“
她沒注意老人悄悄拔掉了監護手環的電極片。
風雪卷走最后幾個字時,車載電臺突然響起老艾的呼喊:“你們要找的向導到了!”
氈房外傳來駝鈴與鷹笛的和鳴,混著某種金屬器械碰撞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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