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緊閉的房門打開了,顧明苒從房中走出。
守在房門外的陸衡立刻上前道:“可是世子有何不妥?屬下這就去喚白郎中。”
顧明苒叫住他,道:“世子安好,已經睡著了。只是,我有些事想問一問你。”
“姑娘但說無妨。”
“世子明知此去危險重重,為何還是義無反顧地要去接謝二姑娘出來?世子與喬樾的交情便這般深厚嗎?”若想喬樾不為燕王掣肘,并非毫無他法。于康王而言,讓衛玄以命相爭,確實不值。除非,衛玄與喬樾私交甚深,才會不惜以身犯險。
“世子與喬統領來往并不多……此番一是為康王,二是為姑娘。其實在會稽,姑娘受洛夫人牽連,本是非死不可的,可世子執意要救下姑娘,這便欠下了人情。此番也是為還喬統領一個人情。”
原是為了她,她與外人談笑風生時,他卻為了她險些丟了性命。他以一片赤誠之心相待,而她對他卻只有算計和利用,滿腔的愧疚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世子……其實,世子還為姑娘備下了上元禮,姑娘不妨去書房瞧一瞧,是世子親手做的。世子本想今夜親自送給姑娘的,如今卻是不能了。”
顧明苒打開朱漆匣子,那里頭赫然放著一盞琉璃海棠花燈,和當年那盞一模一樣。
望著空中的一輪皓月,靜默不語,她想起了那清婉的女聲:“明眼人都看得出,宣世子對你有情,卻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阿娘之事,雖是前車之鑒,卻也不可因噎廢食。”
“因情愛放棄所有,在旁人看來或許愚不可及,可若不曾隨心而為,日后追憶往事,恐成生平大憾。即便有錯,錯的也從來不是為情愛奮不顧身之人,而是那個不堪托付深情的負心之徒。我見過相看兩厭的一世怨偶,也見過情深似海卻分道揚鑣的傷心人。這世間最難得的便是兩情相悅,廝守終身。”
“退一步說,此間發生之事,不會有外人知曉。待日后你走出這座深宅,這宅中發生的一切也會隨之湮沒。苒苒,阿姐希望你能隨心活一次,不為世俗所拘,哪怕只有短短的半載,將來憶起舊事,也足以回味半生。”
圓月皎皎,如霜似雪。
她記得,在會稽那夜,衛玄看她的目光也如這月光般清冷深寒。
次日,衛玄醒時,白堯光正翻閱著顧明苒抄寫的醫方,聽到衛玄的動靜,立刻奔上前去。
白郎中任勞任怨地拿了個枕頭讓衛玄靠著,順道仔細察看了衛玄的氣色,又伸手撘了搭脈,一揮袖子,語重心長道:“貓有九條命,人可只有一條!小心著點,再有下回,我也未必能救得了你。”
衛玄頭有些暈沉,只記得自己做了許多夢,夢里的苒苒或喜或嗔,都是鮮活的模樣,前世與今生、幻境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令他難以分辨。見顧明苒不在房中,他揉著太陽穴,問道:“苒苒呢?昨晚可平安回來了?”
“瞧瞧,鬼門關上轉一圈,一睜開眼,不問別的,就問苒苒,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像衛大世子這般人物也逃不過。”被衛玄斜睨了一眼,白堯光忙一疊聲地嚷道,“回來了回來了,在金陵還能把人丟了不成?方才康王與康王妃來看你,苒苒去送客了。”
他轉身給衛玄倒了杯水,衛玄伸手接過,牽動傷口,不覺皺眉,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有一事我得和你說道說道,你所中之毒名為阮郎歸,中了此毒,腕上會有一道黑線,時日越長,黑線顏色越深。若兩個時辰內解不了毒,身體會逐漸浮腫,直至經脈寸斷,爆體而亡。”
衛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你的毒已經解了,自然不會有黑線。阮郎歸中有一味蝎毒出自北漢寒蝎,這寒蝎絕跡已久,惟有北漢的太醫院還藏有些許,怎會出現在大周?洛夫人當年在北漢權貴身邊待過一陣,難道這毒出自洛夫人之手?洛夫人和燕王攪和在一起了?”
“我一直讓人暗中盯著洛夫人,并未發現她與燕王有來往。”
“不是洛夫人,那會是誰?難道有北漢的細作混入了金陵,還潛伏在燕王府內?”見衛玄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白堯光顧念著他是病人,勸道,“這事也不著急,等你傷好了,慢慢查便是。如今還是少動思慮,安心靜養為好。”
顧明苒提著食盒進來,見衛玄已醒,懶懶地靠在床頭,露出歡喜的神色,問道:“世子的傷口可還疼?”
衛玄回以微笑:“我無事。”
白堯光一把搶過食盒,一面取出碗勺,一面念叨:“磨磨蹭蹭的,衛大世子都要被你餓死了!”趁顧明苒背對著他,朝衛玄眨眨眼,而后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粳米粥往桌上一擺,對顧明苒道,“快,給他喂!”
顧明苒并不愿與衛玄獨處,尤其是今日謝蓁的一番話,讓她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衛玄。
衛玄輕咳一聲,伸手去接,道:“還是我自己來罷。”
“衛大世子這兩天就莫要逞強了!你傷在右肩,方才連杯水都端不起,自己動手,多半會牽扯傷口,萬一傷口裂開了,還得再遭一次罪。”白堯光把顧明苒往衛玄處推了推,義正詞嚴道,“昨夜不是喂得挺好的嘛,今日怎么就不成了?醫者仁心,快去!快去!”
語罷,白堯光緊趕慢趕地走了,他急著去瞧定國公府的謝二姑娘。定國公以神仙方術得寵于周帝,上不得臺面,可這女兒生的真好,長女聰慧,次女貌若天仙,就算是在美人堆里也是最出挑的。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佳人難再得,等燕王退親了,他定要去定國公府求親。
聽白堯光一說,衛玄依稀記起昨夜顧明苒喂藥的情景,心念微動。到金陵之后,苒苒與他相處雖然融洽,可似乎總是隔著一層。原是他傷苒苒在先,是他對不住苒苒。
顧明苒步履沉重,謝蓁的話猶在耳畔。
“那箭是我讓人射的,箭上的毒也是我下的。你莫怪我狠毒,你既選定了鐘煜,衛玄便留不得了。他對你情根深種,會放任你嫁與鐘煜嗎?若因愛生恨,你與鐘煜,他都不會放過。倒不如趁此機會殺了他,一來是向洛夫人表誠心,二來以阮郎歸之毒引出當年外祖真正的死因,三來他一死你便自由了,如今洛夫人與我聯手,必不會難為你。”
“你后悔了?你可知你搖擺不定會是什么樣的后果?你想清楚,他日東窗事發,你是要為我收尸嗎?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助我殺了衛玄,另一條是讓他足夠地喜歡你,喜歡到可以容忍我曾經想要害他的性命。”
她只安安靜靜地把粥喂他吃粥,眼觀著鼻,鼻觀著心。
粥里放了些補氣的藥材,衛玄吃著有些苦澀。
碗勺收入食盒,她欲起身離去:“世子好生歇息……”
衛玄握住顧明苒的手:“苒苒,其實你一直不曾原諒過我,是嗎?”他看出苒苒有意躲著他。
抬頭凝視著衛玄蒼白的臉,顧明苒搖頭道:“世子并沒有做錯什么。是我拖累了世子,我不該勸世子去救謝二姑娘的。當初在會稽,世子便不該救我,若非為了救我,世子也不必冒險去救謝二姑娘。”
鼻間是草藥的清苦,顧明苒語聲微顫,已然帶著哭音:“我感念世子的情意,可時過境遷,人心總會變化,就像琉璃花燈一樣,世子做得再好,終究不是當年我收到的那盞了。”
“衛玄哥哥”,她許久沒有這樣叫過他了,緩緩抽回他握著的手,語氣堅定,“和蘇懷琛一樣,只能是哥哥。”
衛玄眸中的光彩一點點褪去,那年她也說過同樣的話,“你既做了我的哥哥,此生就只能是我的哥哥。”兩世的記憶重合,令他心痛難以自持。
他不說話,顧明苒拎起食盒往屏風外走去。
“昨夜我若是死在了定國公府,你對我可會多一些喜歡?”曾經他只求她平安康健、長命百歲,可人心貪婪,等她真的俏生生立在他面前時,他想要的更多了。
顧明苒回過頭,仿佛不曾看見他目光中的希冀:“世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險為夷。”
陸衡端著藥進來,卻聽衛玄冷冷道:“拿出去。”
“白郎中說世子余毒未清,又受著傷還得再喝幾日藥……”
衛玄厲聲呵斥道:“出去!”
顧明苒不在時,衛玄從來不是好說話的性子,陸衡只能退了出去。
陸衡想起進來時,正遇上顧明苒出去,顧姑娘的臉色就不大好,或許是世子與顧姑娘之間有些不快,可世子向來遷就顧姑娘,他想不明白,便去找白堯光。
白堯光在謝茉梨這里吃了閉門羹,氣不打一處來:“不吃就不吃,少吃一頓藥死不了人。
直到午間衛玄都不曾用藥,白堯光這才慌了:“你就算和苒苒置氣,也不該不顧自己的安危。阮郎歸這毒不能掉以輕心,余毒深入臟腑,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衛玄倚在床頭,面色青白。
無奈,白堯光去找了顧明苒:“他待你甚是有心,也算是良配。”
“府里的人都是這樣想的罷。”風拂亂了她的發絲,“他是宣王府的世子,而我不過是個受他照拂的孤女,做不得宣王府的世子妃。我所依仗的也只是他的喜歡,沒有人知道這點喜歡能維持多久。女子本就艱難,與其將來仰人鼻息,不如心無掛礙、來去自由。”
“所以,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
顧明苒不滿他的咬文嚼字:“這兩者之間有何區別?”
白堯光難得正色道:“我與衛大世子相交多年,他并非負心薄幸之人。即便將來世子妃進門,或是如你所言不再傾心于你,他也不會讓人欺負了你去。這世上,女子并非做了正妻便可高枕無憂,寵妾滅妻的也不少。有得必有失,你想的未必就是對的。”
顧明苒望向院中的海棠樹,道:“這只是其一,洛雪霽的事一了,我不想再與宣王府有任何牽扯。金陵雖好,卻不是我的久居之處。”
他還想再勸幾句,小姑娘的眼淚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他實在招架不住,灰溜溜地回來了。
白堯光很想將藥徑直給衛玄灌下去,可是這府里沒人有這個膽子,生了病的老虎也是老虎不是?偏偏能把老虎變成貓的小祖宗就是不肯出面。
只能另辟蹊徑:“你細想想,你若有個好歹,苒苒怎么辦?宮中府里哪個能放過苒苒?你舍得讓她因你而死嗎?”
衛玄靜靜地看向屏風,淡淡道:“我若死了,自會有人帶她離開。殺我的是阮郎歸,害我的是定國公,與她毫無干系。”
“你倒是把她安排得很妥當”,白堯光不明白為何衛玄對顧明苒如此偏執,腦中靈光一閃,“不過你若是死了,苒苒得了自由,過兩年嫁個年輕俊美的公子,生兩個可愛的孩子,轉頭就將你忘了。衛大世子,籌謀這么久,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可甘心?”
沉默半晌,衛玄終于接過了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