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衡,是天下樞機之地。
三朝舊都,百年重權。城南為戶籍司,城北通軍工署,正中一條“鈞道”,寬七丈、石磚鋪地,自國師塔起,一直通往朝議殿前的丹墀百階。
今日,鈞道兩側盡是觀者。朝堂百官、鈞衡舊部、王室殘脈、術門散修,以及那些暗中窺視時局的世家代表,都齊聚于此。
他們看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自朝外緩緩而行,步入朝廷之門。
她名姒無霜,鈞衡新政推舉的第一人。一個無門無派、無宗無國的孤女,竟將于今日接任“鈞衡應律司”的主官之位——一個廢置百年的空銜,而她,要讓這條被塵封的法脈,再次活過來。
“這就是她?”
“聽說她曾為奴,為罪為賤?!?/p>
“可她擊敗了太傅府三子,拿下京律考首。”
議聲四起,諸官暗測。
——而她只是靜靜而行。白衣素履,鬢角無飾,唇色略淡。她不曾回視四方,只是目光筆直看著前方——那座高于百階、權貴為云的鈞衡殿。
“啟秩。”一聲傳來。
那是內廷禮官,宣她上階。此乃天子詔命。
姒無霜停步,微微抬眸,眸光清涼如鏡水,語出卻不驚人死不休:
“啟秩之禮,可曾問律?”
“何律?”內廷一愣。
她抬手,輕撫腰側錦囊,自中取出一卷法簡,高舉在手:
“鈞衡律第二十七條,‘無名之人不得上階;無爵之民不得登堂;無詔之命,不得行禮?!?/p>
“可我姒無霜,無名、無爵、無詔。”
“何以啟秩?”
此言一出,滿階驚然。
而她將簡軸輕輕一拋,旋風中散開那一卷百年舊律,朗聲道:
“自今日起,舊律作廢?!?/p>
“新律由我,重定!”
她將掌權啟律司,自廢祖法,從無而立——無人敢想,也無人敢擋。
天子坐于鈞衡殿內,冷眼旁觀。左右宦臣低語:“此女狂妄?!?/p>
然殿角中一老者卻微微頷首,道:“不是狂,是知時而動。此人,可作天器?!?/p>
鈞衡殿內,檀香未散,重帷緩垂。
姒無霜踏上丹階,一步未亂。那白衣猶如雪落紅瓦之間,冷絕無聲。
大臣列班。天子高座而觀,面無喜怒。
首位之上,太傅府代表——嵇玄澈,身披絳袍,年方三十,眉眼溫和卻藏鋒,執笏出列,抱拳言:
“應律司之職,歷為先朝刑章之本,三代而不易。今由一介素人,執筆作廢,莫非鈞衡之權,已可私傳耶?”
群臣聞言,隨即附和:
“法者國本,豈容輕改?”
“若無先王遺命,怎可擅廢舊律?”
“更有律云,廢律須三議,非一人之言可決!”
姒無霜靜立臺階中央,望向上座之人,語氣不急不緩:
“諸君之言,皆有所本——然,我所改者,并非以一人之私,而是三旬問政、百民所言。”
她舉手,朝侍從一指,錦匣開啟,取出十數卷民書、陋簡、私函、案錄,擲于大殿之中,散落如落葉飛雪。
“此為北城饑案,吏延斷糧,致三百丁役凍斃。”
“此為南鎮冤獄,二十年不得翻案,只因官司懸賞不足三金?!?/p>
“此為司兵亂斂,廢卒賣械,傷及四方?!?/p>
“諸位所守之法,正是這群人之痛?!?/p>
她眼神一寒,語調驟厲:
“——舊律不廢,死者不息?!?/p>
殿中一時靜若寒潭。
嵇玄澈卻依舊不怒不懼,笑道:
“既以百姓為重,便請姒大人回答一問——你自言‘廢舊律’,但你憑何立新法?”
“你身無爵位,名無世統,又不由三議公舉,何來立法之權?”
姒無霜眼眸微斂,沉默一瞬,卻未辯解,只回身從懷中取出一枚烏銅之印,呈于眾前。
“此印,乃先帝留給鈞衡應律司之信物?!?/p>
“先帝臨終密詔,命我重開律制,逆流改章。”
她一步登階,高聲而宣:
“我為新律之始,不以血脈,不以封爵——”
“唯以民意、事理、天理!”
殿外風起,殿中微震。
此時,東側大臣中一人忽冷聲質問:
“姒大人既秉律執權,可敢就職當日,問一案否?”
眾人齊看,只見一名黑衣官員站出,其貌不揚,卻氣場逼人,腰佩刑章,正是御史臺欽差——沈絳。
“昨日夜間,司文司官佐死于北街,傳言其死與新律之辯有關。大人既新官初上,可敢以律自證清白?”
姒無霜沉聲回道:
“此人昨夜前來欲賄我三千金,求我刪改民案序列,遭我拒斥——事后五更暴斃,尸中藏毒,乃自服而死。”
“我不懼清查,請御史入司驗案?!?/p>
她語氣雖平,眼中卻是一道銳光直逼人心。
沈絳略一頷首,道:“既然如此,七日后朝堂公審。律司之官,亦需守律?!?/p>
姒無霜拱手:“愿聽審?!?/p>
眾臣皆嘩然。新官上任,尚未暖席便涉血案,原應避之不及,可她卻應聲而下,毫無畏懼。
天子終于開口:
“姒卿?!?/p>
“在。”
“你既欲立新律,便需在七日內,裁清此案,并擬出新律初稿。否則,罪坐欺國?!?/p>
“臣領命?!?/p>
她執白衣、抱律卷,退階如風,卻帶起整個朝堂沉如死水的湖面,漾出第一圈裂痕。
鈞衡東苑,司律署舊址,三十年未啟。
苔石滿階,廊屋殘破,昔年律印被棄于塵,法簡斷為爐薪。姒無霜立于署門,足踏碎磚,靜靜望著門匾那幾個歪斜褪色的字:
“應律司”
她緩緩道:“拆了重掛。白日之前,要見‘新律司’三字光明正大。”
“是!”一旁隨行的是她從私律館帶出的三人——
一人是舊友蘇念綾,出身商賈之門,善于統籌與記賬;
一人是啞巴書生顧令衡,擅以星象排理案卷;
一人是前朝獄卒之女阿九,使得一手拆招之術,專查賄墨。
三人齊應,衣袂翻飛,各執其職。
她們是第一批“無品級”的應律官,出身不清,身無封號,只以才列官。
這是姒無霜的第一場實驗。
“念綾,你查死者生平,是否與律司案卷有牽?!?/p>
“阿九,你去北街尸地,找出毒物來歷?!?/p>
“令衡,幫我調出前后三日案卷邏輯,查有無自相矛盾。”
她將整個司署變為案中局。僅半日,已清出三項疑點:
一、死者身中并非宮廷毒物,而是“咒山紅淚”,此物南疆可得,卻極罕見;
二、死者生前曾秘密篡改一起涉及“護稅司”的案卷,刪減了三筆輸稅金;
三、死者入夜曾出鈞衡,與一戴狐面之人接觸。
“咒山紅淚,市價千兩,鈞衡不產?!碧K念綾皺眉,“此毒一旦入血,只需兩炷香便心脈盡毀。他若自殺,為何選擇此痛苦毒?”
姒無霜微微一笑:
“他不是自殺?!?/p>
她轉身入堂,從袖中取出一枚“朱文死印”——那是從尸衣縫中搜出的,證明死者生前曾按壓密印,用于秘密文書留痕。
“他是想告發?!?/p>
顧令衡以星盤對照毒發時辰,道:“他死前一刻,文書尚未寄出,說明毒發是突襲?!?/p>
姒無霜道:“兇手是近身人。且掌握司律封印?!?/p>
她立案,重新繪制“律書卷圖”,以“時—人—因—法”四段分析,最終指向一人:
應律署副印官——程奐
曾為舊鈞衡府吏,賄案累累,早年曾與護稅司同調,名為清廉,實則暗存五名暗線,專除異己。
當夜突查,果然從其房中查出“紅淚殘劑”與偽造文書。堂審之日,程奐百口莫辯,眾目睽睽之下被姒無霜問罪于殿前:
“以權殺人,以職謀私,藏毒滅口,捏改公文——此四罪皆實,按舊律僅可處黜級逐出,而新律……”
她揚聲:“——以命抵命,以律正本,今日起廢除官免,官有罪,重于民!”
她親筆立下“律修第一條”,名為:
《鈞衡新律·庚初第一條》:官違于法,罪重于人。
全場嘩然,但天子并未阻止,只說:
“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