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陰云漸厚,空氣里多了一絲潮濕的壓抑。
從山巔下來后,云澈未再與凌霄澤并肩,只是彼此留下聯系方式,在道別時,云澈目光略偏著避開了凌霄澤探究般的凝視。
晚飯過后,云澈獨自離開臨時駐地。夜色尚淺,城市的邊緣燈火尚未全部點亮,天空暗沉,云罩如厚簾,將所有光線都揉進柔軟的灰。
走在街口時,他步伐微頓,看見不遠處一家老舊的照相館。
玻璃門大半新舊交錯,櫥窗里貼著幾張發黃的銀鹽照片,畫面里的人影或笑或沉默,宛若舊時代遺落的片段。
云澈本無意入內,卻在視野盡頭發現一道熟悉高挑的身影:凌霄澤正背對著門檐,單手掀起暗房的簾布,側臉映著昏黃燈光,剪影籠罩著難掩的孤獨。
腳步自然而然靠近,推門時掛鈴發出一聲清脆響動。
柜臺后的老人未起身,只是抬頭略一點頭。云澈不發一言,順著昏黃走廊步入暗房。
酒紅色的重簾隔斷了世界,里面只余恍如潮水漫流的安全感。
凌霄澤站在水槽前,指尖浸沒在洗照片的藥液里,頭頂小燈染上一圈柔和橙黃。
他微側過身,未料到有人入內,肩膀略一緊繃。
“你怎么來了?”凌霄澤低聲問,聲音因幽閉空間而低緩,冷靜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
水龍頭滴答作響,空氣中彌漫著藥水獨有的澀味與膠片微弱的銀光氣息。
云澈沒答話,只靠著墻,審視著那一缸正在慢慢顯影的照片。
那些照片,內容多是破落房檐、廢棄柵欄、深夜孤燈,色塊凌亂,輪廓模糊,每一幀都刻意避開了美好和圓滿——只有時間和孤獨盤踞在影像里。
他緩步走近,與凌霄澤的身影在昏黃燈下拉出一道細長的影線,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只盛滿藥液的水槽。
“這些照片……為什么不拍些愉快的?”云澈話語冷靜,語調中帶著掩不住的疑惑。
眉角微收,像是慣性地防御著什么又想要探尋什么。
凌霄澤將剛沖洗出的底片夾進晾線上,水珠順著指尖滑落。
他放下器具,手搭在水槽邊,歪頭看向云澈,唇角微微勾起,不言自明的苦笑浮在臉上。
“有些東西,如果不留下影子,連自己都快要忘了。”
凌霄澤聲音極輕,肩膀松懈下來。他眼里沒有自憐,只淡淡地把破敗搬進自己的世界,卻不用力訴說。
短暫沉默下,云澈低頭苦笑一下,靜靜靠近些。
他也幫忙將一張剛顯影的照片夾好,手背經意間碰到凌霄澤手緣,對方沒有動,指尖卻因觸碰而緊了一瞬。
空氣里流淌著不易覺察的緊繃。兩人的影子融在一處,壓低了空間的溫度。
“你喜歡這些孤獨?”云澈將那句話說出口,眉頭松開,嗓音卻仍帶點散不去的防備。
“不是喜歡。但只有它們最真實。”凌霄澤輕輕拂下晾干的照片,雙手捧住底片在燈下比劃著,琥珀色的光斑在發間跳躍。
他側臉輪廓鋒利,下頜線在暗房狹小的空間里顯得尤為清晰,眼里滿是專注與倔強。
云澈伸手,從他手中接過一張底片。銀灰色的人影在膠片上模糊重疊,像極了夜里那個奔波于城市夾縫的自己。
他盯著影像良久,終于將照片貼在燈下,認真端詳。
這沉默被水龍頭一聲滴答打破,凌霄澤忽然低頭笑了一下,把手悄悄放到云澈的手背上。
他的動作只是一瞬,無甚用力,卻像不留痕跡的暗示,又如試探。
空氣陡然變得稠密,四周的灰影仿佛收縮成一處,只余彼此微不可聞的呼吸。
云澈眉頭一揍,想要抽離,又終究沒有動。他低頭盯著兩人的手,眼底有微不可見的波動。
凌霄澤沒有再做什么,只是讓手安靜地覆在云澈的手背之上,如同夜色下的青草,安分而倔強。
暗房的燈光分割著空間,一切都被照得曖昧不明。
外面的夜色愈發沉厚,偶有城市的車燈斑駁投在窗外的灰墻上,轉瞬便又吞入黑暗。
空氣中彌散著一種沉默的情愫,所有無法言說的思緒都淹沒在膠片的水漬與銀光之間。
“你這人,挺難懂的。”云澈聲音沙啞,嘴角浮起一個隱約的笑意,整個人松弛地倚在操作臺側。
“你不也是?”凌霄澤眉尾輕抬,指腹緩緩摩挲著云澈手背,對方沒有推開。
彼此靠近,綿延的氣息將微涼的藥液香氣同稠密的夜色纏繞在一起。
墻上的鐘滴答作響,室外的聲音已經全然消失。
兩人只是靜靜站著,誰也沒有將這份觸碰打破。
所有往日的偽裝和帶刺的言語,在昏暗的空氣中一點點消融。
膠片晾干時,藥水的酸澀氣息也變成了潛藏的溫柔。
凌霄澤低頭,腳尖微微往前一挪。兩個人靠得更緊了。
他的眉眼溫柔卻帶著莫名的倔犟,指尖沒有再用力,晃悠著指腹輕扣在對方手背上。
“照片總歸要顯出來,心里的東西也得見見光。”
他嗓音不高,卻在幽暗空間里像一道柔和的風,悄無聲息地推開了殘酷的自我防線。
云澈挑眉,又慢慢低下頭。他嘴角生出帶刺的笑,將另一只手揣進褲袋,肩背抵在暗房潮濕的白墻上,黑發貼著燈光波瀾起伏。
他沒再鋒利下去,反倒有了難得的妥協。
“你倒大膽。”他說著輕笑,不再回避,也未撤開指尖上那分溫度,只靜靜注視著凌霄澤在燈光下略發紅的耳根。
外頭的風刮過鐵皮屋檐,店里卻只剩沉默與稀薄燈暈。
凌霄澤抬頭看他,眉梢間來不及隱藏笑意。兩人離得極近,輕輕一呼一吸,都能碰到彼此浸在潮濕里的溫度。
房間不是很大,盈滿洗印劑味和未散去的夜色。
藥水池里最后一張照片晃悠悠被晾起時,光線在二人掌心里跳躍。
一陣風將門簾輕微撩動,微光撕出兩個影輪。
凌霄澤輕緩收回手,卻沒離開半步,默默與云澈對視。
時間靜止在這失重的暗房里,沒人再問有什么必須說出口的理由。
所有的幻想和真實,都被暗影柔軟地過濾,藏進夜色和照片的邊角。
云澈視線下垂,又抬起,嘴角線條松軟了些許。
凌霄澤從操作臺取下已晾干的照片,小心塞進信封里,轉身遞給云澈。
“送你一張,紀念今晚留下的影子。”凌霄澤的拇指擦過云澈手心,心里的鋒芒在燈下倏然收束。
云澈沒有拒絕,只用指尖帶過信封的邊角,看了一眼照片上那模糊的老木門與灰色光線,內斂地說:“下次換你上鏡。”
凌霄澤笑,沒有出聲。他只是用一只手把老式的膠片盒重新蓋嚴,儀式般扣好最后的卡扣。
外頭的夜風穿堂而過,帶進細碎的塵埃,兩人并肩立在昏黃燈下。
信封里的舊影子安靜,空氣里隱約還停留著剛才的溫存,被夜和燈光小心收好。
暗房鐵門吱呀一響,世界又重新回到現實。兩人未再言語,只是在走出重簾那一刻,并肩的距離比從前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