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沿著瓦檐滑下,滴滴答答地砸在藏書閣外青石小徑上。
云澈獨自立于窗前,指尖滑過一排泛黃賬冊的脊背,身后燈火把纖瘦的影子拉得很長。
剛從林間回歸白府,他身上還有未干的濕氣,但目光已落在桌案上那本最厚的賬本之上。
他微微蹙眉,手掌壓在賬本封皮上,腕骨明顯。
雨夜涼風從紙縫纏來,他推開封面,“白氏家用往來賬”幾個墨筆字透著一股陳年氣息。
緩緩翻查,指腹的觸感在每一頁數字間盤桓,十余卷賬目皆是繁復的進出,然在一串流轉明細下卻突見異樣。
“……二月初六銀兩外流——向‘欣長老’,金額:三千七百兩,三日后撥付‘飛云閣’,又記‘寧守司’,逾萬兩,皆為朱筆圈點……”
云澈悄然抬頭,修長的睫羽掩下了眼底的思量。
他把整本賬冊緩緩拉近,額前發絲微濕,貼在肌膚,他輕嘖一聲,利落地抽出案角另一卷殘賬,開始點對。
行至中旬一則,忽有大額白銀憑空轉出,去向卻只寫一串難以辨識的符號。
“搪塞外賬……另存‘青云戶’,大恨巷支分——”云澈捏緊賬頁,嘴角一點點抿成直線,指甲陷入紙里,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他冷笑,低語:“家族的銀庫,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轉賬?”
窗外暴雨忽大,豆大的水點敲擊窗欞,將屋里燭火晃得搖曳。
云澈倚靠著描金書案,靜靜梳理帳目脈絡。他不緊不慢地點驗付款往來,每次發現新線索,手掌都悄悄收緊。
半響后,他攤開地圖草圖,將青云戶、飛云閣、寧守司都一一圈出,眉頭依舊沒有舒展。
他忽然想起有段時間陸云飛時常夜歸,且堂兄白夜辰前幾夜也曾言及青云戶異動。
他二指點在桌案,目光銳利,低聲呢喃:“陸云飛……”
“賬冊如網,蛛絲在手。”他取廊下雨水洗了把臉,回到桌前,案邊水漬如玉帶流痕。
他飛快檢索陸云飛近年動向,記得他是修真者中極少擁有商路權柄的一脈,入白家后,數次帶隊外采之變,即是與那幾個神秘賬戶初次交集的時候。
素白的賬頁翻飛,云澈不自覺咬了咬后槽牙,將“陸云飛、青云戶”并列,反復推演資金流入節點。
期間,他常在眉心畫上一道淺淺的溝壑,那神色竟帶出一種涼薄的冷峻。
忽然閣外一聲腳步,廊燈下映出一抹模糊的身影,雨衣上沾滿泥水。
云澈略微抬眸,將賬本收于袖中,步伐冷靜地踱出門檻。
廊下的家仆正欲趨前,被云澈微揚下巴制止,對方只得躬身送上信札,倉促離開。
借著一線微光,云澈拆開信紙——“青云巷以夜為市,飛云閣今夜將有重寶現世,陸云飛定會前往……”字跡遒勁,末端卻殘存著濃重的焦慮氣息。
信已讀完,他嗅到上面淡淡藥草氣息,記憶里,唯有家中長輩曾用此法。
云澈將信札一角折起,放入袖口,與賬冊映成一色,靜靜站在檐下聽雨。
他指間流轉著細致思量,思路漸漸明晰。
夜雨過后,天色壓抑更甚。云澈回身合上房門,執燈環顧四下,屋內余香繚繞,仍掩不住書案上賬冊翻動時溢出的波瀾。
他伏案勾畫,邊角注釋多了一筆“陸”,連帶青云戶資金流又再延伸,只覺連鎖交錯,愈發錯綜。
屋檐垂下的燈火照見他微張的薄唇。他忽然慎重地用發簪挑出夾藏于賬本內的一薄頁。
紙上字跡纖細,赫然記有:“靈石一百枚,飛云閣‘陸’字庫”。
那一字,在燈下被放大,清晰無比,和賬冊中的“云飛”如出一轍。
云澈手腕一沉,陡生寒意。他在座椅上挺直脊背,半只手牢牢按住賬冊,臉上青白交錯,冷峻之中又有一絲壓抑的憤懣。
他取來毛筆,以極快的速度將所有可疑賬目連線勾出,把主要角色用朱砂圈起。
“陸云飛,飛云閣,青云戶,寧守司。若說巧合,豈非笑話?”
云澈微微撇開嘴角,暗自不屑。
他合起賬本,將紙頁揣入袖袍,燈下的影子隨著動作淡淡顫動。
目光掃過書案積灰,猛然想起,陸云飛最近幫父輩采辦靈藥,其出入之地皆為家族勢力重點交匯處,青云戶金銀流轉皆由其掌事……他慢慢合上眸子,指腹停留在桌案一角,像在捕捉最后一絲蛛絲馬跡。
暴雨稍歇,庭前梧桐抽枝搖曳,雨滴斷續敲打窗格。
云澈步至書案前的銅鏡,鏡中倒映出他分明的五官與一絲說不清的冷固神色。
衣衫半濕,他卻并未更衣,只覺心事如這連綿雨勢,難有晴日。
他立于窗前,低聲喃喃:“若這背后真有暗流潛伏,家族豈能安然度過此關?”
轉首又斟茶,淡淡熱氣氤氳在臉頰,他盯著窗外烏云,眨了眨眼,將杯置案端,手指在杯把輕輕畫著圈。
家中仆役悄聲從側門送進夜食,見他神色未定,猶豫著欲言又止。
云澈只揮揮手,將人遣離后,取來幾張凈布細細把書案和賬冊揩凈,所有異樣全藏進了袖口深處。
他袖下觸及那張寫有“陸云飛”的殘頁,若有所思地咬了咬牙根。
忽念及風琛近來數次提及皇族秘事,那些隱隱的威脅難以一語道破,現又牽扯出這一連串神秘賬戶與陸云飛交織,似有無形大手在背后撥弄風云。
云澈嘴角抽了抽,隨手拂撣桌案灰塵。
他失笑地低語:“若非夜雨擾夢,今夜倒要好生查上一夜。”
纖指敲擊案面,一道清冷的余韻滾蕩屋中。
檐下雨聲斷續,青石路上歸寂無人。云澈輕攥信札,推開窗欞,冷風攜來潮濕泥土氣息,遠處竹影浮動。
他靜靜佇立,一身素衣映著夜色,更覺瘦削冷清。
肩上雨點落下,滑過領口濕潤了衣襟,他毫無所動,只與夜色為伴。
月光被云層遮掩,偶有銀白灑下院墻,院中竹影婆娑,風送殘葉入檐角。
他關窗,將心底思緒收斂,重新坐回案前,手指不自覺摩挲那張帶著“陸云飛”筆記的賬頁,仿佛能觸及什么無形的暗流。
微笑間露出一陣孤傲的倦意,云澈從袖中摸出一方素帕,點在額頭,輕柔如拂塵。
他低嘆一聲,將殘頁與賬冊一并藏入書柜,不帶半滴情緒,動作利落。
夜深燭影搖,堂前一切歸于靜默。
檐外忽然一陣風過,吹皺了夜色。云澈起身,立于窗下,指截微曲,把玩起一支青玉書簽。
抬首仰望深夜云層,只覺家族風雨欲來,不知那暗流盡處等待著怎樣的風浪。
驟雨初歇夜未央,盈盈暗影鎖重堂。
且看燈窗無一語,疑云欲卷舊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