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兩岸,暮春將盡。溪畔的山茶花牙尖紅潤,一叢叢在風中搖曳。
晨色已過,風琛與楚子謙沿著一條僻靜山徑行至假山前,腳下的石板陷進些許青苔。
兩人一前一后,一路說說笑笑,松蔭相疊,光影零落。
楚子謙手中搖著寫滿字跡的宣紙,嘴里還未消停,忽地停步,湊得更近,自袖中摸出一枚雕工玲瓏的玉簡,“風兄!”
他語帶自滿,眼睛彎彎,“讓我帶你見識見識什么才叫艷福不淺。”
風琛側身避開那玉簡,只低頭捻去肩上一瓣落花。
楚子謙未覺尷尬,拇指在玉簡上一按,靈光一閃,虛影浮空。
只見光影中出現一位青衫女修,生得眉目清秀,腰肢纖細,立在一片梅林下,神情淡漠。
她雙手負后,對楚子謙的問話幾乎沒有回應,只是微微蹙眉,似有不耐。
楚子謙揚聲道:“風兄,看這仙子如何?名動天南,尋常只對清修冷面如冰,今日我能得她一笑,可是本事!”
說罷,向影像中的女修遙遙作揖,得意非常。
風琛只掃過那虛影一眼,眉間沒甚波瀾,隨即覷見女修側頭時神情冷淡,眼梢不自覺挑了挑。
他斂衣轉身,指著女修影像淡聲道:“看她這神態,哪里像是喜歡你?
八成是在應付罷了。”
楚子謙哪里肯服,擺手笑得咧開一口白牙,把玉簡晃得光影晃動,極為自信,“你可不懂,這叫‘欲擒故縱’!
世間女修哪個不是口是心非?她外冷內熱,我一向最懂她們的心思。”
話音剛落,楚子謙把玉簡捧得更高,比獻寶還鄭重,“風兄!
你難得出世,孤家寡人到如今,我瞧著刺眼。
要不要認真的學幾招?包你想追哪家仙子不成問題。”
風琛嘴角挽出一點冷笑,斜睨楚子謙,“我還算自在。
倒是你,常年自詡情場高手,怎見得只換得一臉冷遇?”
楚子謙聽見這譏諷,非但不惱,反而摸摸鼻尖,嘿了一聲,轉而擺出一副前輩高人的姿態。
他輕輕揉搓玉簡,嘴里說得頭頭是道,“風兄,踏出這一步,你就會信。
這年頭,真誠才是王道——你看我,日常問候三回,暗送情詩四五遍。
那仙子若非心里有所波瀾,怎舍得次次見我還留步三分!”
風琛淡淡搖頭,指尖撣落袍袖上細小的灰土。
他望見對面密林間的鳥雀在枝椏間盤旋,忽然朗聲吟道: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眼如霜雪。”
楚子謙拍手叫好,將玉簡揣回懷里,湊過來壓低嗓音:“你別總裝淡然。
憑你這副模樣,若是我再幫你推一推,門中女修哪有不傾心的道理?”
他眨眨眼,繼續賣弄,“不如我明日就邀你一道赴花燈會,我暗中做個局,讓兩位仙子與你同行?
看你如何發落!”
風琛眉頭一緊,瞟他一眼,“無聊。”
楚子謙聳聳肩,又自顧自扯開話頭,“風兄你看這門中,多少師妹師姐都暗地里遞送花箋,你就裝作看不見。
可惜了天生一副好皮相。”他說著托腮沉吟,裝作苦思冥想的模樣,“難不成你對女色無意?
那倒省下許多風波。”
風琛“哼”了一聲,袖口一抖,順勢坐上石階。
他微微偏頭,指尖閑敲膝蓋,“我看你倒是樂在其中,卻不知人家姐妹可否受得了你這般胡攪蠻纏。”
楚子謙聞言“噯”了一聲,一副不得志的樣子搖頭擺手,“風兄你別不信,這追求之道最忌諱三心二意。
我這是真心打動人,才有成效。”
風琛挑眉,神色帶了點慵懶的揶揄,“哦?你這真心打動人,可見成效幾何?
莫非連個香囊都沒換來?”
楚子謙頓時瞪眼,氣鼓鼓將腰間一只繡云紋香囊摘下,晃了晃,“誰說沒有?
你瞧見這香囊未?今早仙子親手贈我,叫我隨身佩戴,保佑修為進步。”
他說到這里,見風琛始終帶笑不語,忍不住抬高下巴,“你別總不信,我看你純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風琛將冷眼瞥向遠處溪石,有意無意低低笑:“仙子怕是見你死纏爛打,不得已才施以驅邪。”
楚子謙狠狠嘟了一下嘴,“你別拿我打趣,我這還不是看你寂寞才插身引薦。”
他不等風琛反應,忽地瞇起眼狹,狡黠湊近兩步,壓低聲音,“風兄,你難得出這么好看的皮相,卻偏偏比石頭還冷。
你說我給你說門親事如何?明日箕星臺要開春宴,我領你見兩個仙子,回頭包你收獲一雙香囊。”
風琛徑直伸手,一指點在楚子謙額心推開他,似笑非笑,“省省吧。
我自有分寸,用不著你摻和。”
兩人間你一言我一語,邊走邊停,說得小徑邊花枝亂顫。
不遠處正有幾位外門弟子遠遠觀望,偷偷掩口而笑。
溪上輕煙如絮,山石留白,陽光將二人身影拉得修長。
楚子謙頗覺被“打擊”,作勢揩眼,“風兄你休要這樣冷淡,總有一日要被你盤活的。
哪日你墜入愛河,記得要來拜我為師。”
風琛挑了挑嘴角,把玩指間的石子,眼底波瀾不起,“你且將你這一套多留幾日,說不定哪日用在師姐身上,被趕出山門也算得趣事一樁。”
楚子謙一聽,頓時揚起脖子大聲道:“據我所知,倒有幾位女修早收了我的情詩,心中感激。
雖說她們對我冷淡,卻暗地里常送我靈丹妙藥。”
他罷了又偷瞟風琛,生怕對方不信忙自圓其說,“畢竟我這一路煉丹燒菜,兩手抓,總能俘獲芳心。”
風琛垂眸沉吟,伸手撥開松針落葉,語氣低緩:“多情自擾,不若清修自在。”
楚子謙又拍胸保證:“得,我不打擾風兄的清修。
但哪天你一朝動情,別怪我沒為你指點迷津。”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一疊折好書信,猶自自得其樂,“這些都是今早收到的新信,風兄要不要瞧一瞧,也算見識一下我的‘桃花浩蕩’。”
風琛聞言一握拳,將袖口里的宣紙擠得褶皺,輕咳一聲,終究沒去理會。
這般你來我往,說笑間日色漸高。一層晨霧在溪水之上浮動,岸邊翠鳥掠空而過,簌簌穿過樟樹新葉。
河石吐幽,山花爛漫,門中弟子見二人笑語風生,都不由得圍繞低語,將兩人的互動當作趣事傳開。
楚子謙絮絮叨叨將那“戀愛真言”又講了三兩遍,看風琛倚樹含笑聽他,拍手附和,又狀似苦惱地嘆息,“風兄,你可別總是冷笑我。
有朝一日你真入定情陣中,哪個敢笑話你?”
風琛不動聲色,只垂眸拾起一根松枝,手中隨意轉著。
他略微挑高眉峰,“到時你若還這般油腔滑調,卻不知會被哪位仙子做成糖人。”
楚子謙“哈哈”罷了,不甘示弱地又擺出一副戀愛導師模樣,邊扯著風琛向山徑外走,“總之,這情道之事,難得糊涂才好。
風兄你多年獨行,也該試試紅塵愛戀滋味。不為情所困,哪能算真正修行有成?”
風琛以指尖點了點那疊書信,淡聲道:“你多讀幾本經,就知情之一字,最是虛妄。”
楚子謙裝傻充愣,一手摟風琛肩頭,“我這叫與時俱進,修真也是修心,心不開,路便窄。”
山風翻卷花草,陽光透過云楣。兩人被花香浸染,影子融進溪水青苔之間。
楚子謙自得其樂,風琛則時而譏誚,一時寂靜無語,只余樹影婆娑,溪聲潺潺。
拂曉漸退,而桃花仍沿石階一路向上。傳來幾聲悠揚鳥鳴,飄渺間夾著人聲斷續,“風兄你總要信我一次——”此言未絕,山道盡頭忽傳來金石交擊的聲響,似有新的異動。
誰家綠綺抽弦響,春色微浮入袖來。
山光不問情滋味,一徑桃花笑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