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初十的黃昏來得遲,云嵐山腳的石板路被夕陽染成蜜色。
風琛收了丹爐,把養元膏的青瓷罐揣進懷里時,竹籬外傳來腳步聲——是慕容清翊去而復返,青衫下擺沾著幾點新泥,手里多了個粗陶壺,壺嘴飄出甜香。
“藥齋老張頭送的酥油茶。”慕容清翊晃了晃陶壺,“他說煉丹費神,喝這個暖胃。”
風琛沒接話,卻伸手幫他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額發。
慕容清翊耳尖微燙,把陶壺往他懷里一塞,轉身往村口走:“走罷,順道去看看龔阿姨的夜巡隊。”
石板路沿溪而建,溪水漫過碎石灘,叮咚聲里混著暮歸的牛鈴。
轉過三道彎,老槐樹下聚著七八個人,龔阿姨的紅袖章在暮色里格外顯眼——藏青色布料洗得發白,邊角用紅線鎖了邊,是她女兒去年從城里寄來的。
她手里攥著個銀色手電筒,燈頭有道劃痕,是上月巡山時磕在石頭上留的。
“小琛!清翊!”龔阿姨招著手,手電筒的光掃過兩人,“可算來了,正說要去竹舍尋你們。”
她身后站著老張頭和王嬸,老張頭扛著根齊眉棍,棍身裹著麻繩防滑;王嬸提著竹籃,里面裝著剛蒸的桂花糕,熱氣把籃蓋頂得一掀一掀。
“這月山里不太平。”龔阿姨壓低聲音,手電筒往溪對岸的野竹林照了照,“前日李獵戶在鷹嘴崖見著團藍光,像燈籠又不像燈籠。
昨兒二柱家的雞全炸了窩,雞毛落得滿院都是。”
她從兜里摸出包艾草,分給每人兩枝,“夜里走山路別碰野藤,見著發光的石頭別撿,要是聽見小孩哭——”她頓了頓,“那準是山魅學的,捂緊耳朵跑就是。”
慕容清翊把艾草別在青衫扣眼上,指尖蹭過布料上的銀杏葉繡紋:“龔阿姨說的是。
上月我修藥齋那口古鐘,鐘身鑄著'驅邪'二字,老輩人講,銅器沾了人氣,能鎮三分陰。”
龔阿姨眼睛一亮:“清翊懂這個?我家那口缺了角的銅盆,能不能也......”
“嬸子的銅盆是日用器,沒開過光的。”慕容清翊笑了笑,“不過您把它倒扣在灶臺上,柴火烤著,倒能去去灶房的潮氣。”
他蹲下身,撿起塊溪石,用指節敲了敲,“就像這石頭,擱在門檻下鎮土氣,比擺什么都實在。”
風琛靠在老槐樹上,看慕容清翊說話。他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玉,不緊不慢,說到銅器修復時,指尖會輕輕比劃——補瓷片要調七遍金漆,看紋路像看人臉,得順著瓷片的“脾氣”走;修古爐得用陳年蜂蠟,抹三層晾三天,蠟色才能和爐身融為一體。
龔阿姨聽得入神,王嬸把桂花糕往他手里塞了三次,他才接下一塊,咬了小口,碎屑落在校服第二顆盤扣上。
“其實修復古器和過日子差不多。”慕容清翊突然說,“有些東西碎了,不是扔了就了事。
補的時候得想著,它從前盛過什么——是茶,是酒,還是月光?”
他低頭撥弄陶壺的壺蓋,“就像我師父說的,'修的是器,養的是心'。”
風琛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懷里的青瓷罐。罐身的金漆菊花在暮色里泛著暖光,和慕容清翊袖扣上的銀杏葉疊在一起——他突然想起煉丹時那個模糊的畫面:月白衫子的人背對著他,手里也捧著個類似的罐子,說“小琛,火候再壓半刻”。
“小琛在想什么?”慕容清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風琛抬頭,見慕容清翊正望著他,眼尾被夕陽染成淡紅。
龔阿姨不知何時帶著人往村東去了,老槐樹下只剩他們兩個,溪水聲突然變得很響,把心跳聲都蓋過了。
“想起些舊事兒。”風琛說,“從前有個人,也愛說'修器養心'。”
慕容清翊沒接話,把陶壺里的酥油茶倒了兩杯。
茶沫浮在琥珀色的茶湯上,像落了層雪。他端起自己那杯,杯底磕了風琛的杯沿:“喝罷,涼了就苦了。”
風琛喝了口,甜香混著酥油的醇厚在喉間化開。
慕容清翊的杯子見了底,他又倒了半杯,指尖繞著杯沿畫圈:“上月在藥齋翻舊賬,見著條記錄——三十年前,有個穿月白衫子的丹師,常來買銀杏葉浸燈油。”
他抬頭看風琛,“賬冊上寫著,那丹師姓云。”
風琛的手一抖,茶湯濺在青石板上,暈開個深色的圓。
慕容清翊從袖袋里摸出方帕,替他擦手時,帕角繡著的銀杏葉擦過他的虎口——和丹紋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云歸丹錄的殘卷,是他留下的。”慕容清翊說,“我在舊書堆里找著半頁批注,寫著'小琛,銀杏承露丹成時,記得來松風閣喝盞茶'。”
風琛的喉嚨發緊。他望著慕容清翊,對方的眼睛里映著夕陽,像兩潭落了星子的水。
溪水漫過腳邊的碎石,把他們的影子揉在一起,分不清誰的眉峰,誰的眼尾。
“去松風閣喝茶罷。”慕容清翊輕聲說,“等明兒修完那盞青銅燈。”
風琛點了點頭。他接過慕容清翊遞來的第二塊桂花糕,咬下去時,甜香混著酥油茶的余味,在嘴里漫開。
老槐樹的影子越拉越長,把兩人的腳印蓋在底下,像藏了句沒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