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刺眼的白光。
這是蒙奕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個感受。她試圖眨眼，卻發現連這么簡單的動作都無比艱難。眼皮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次嘗試都耗盡全身力氣。
“蒙奕？“
一個沙啞得不似人聲的呼喚從遠處傳來。那聲音里飽含的希冀與恐懼讓蒙奕心頭一顫。她認得這個聲音，只是從未聽過它如此破碎的樣子。
王璃。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熊熊燃燒的王府、那些殘酷的信件、脖頸間冰冷的劍鋒...疼痛。蒙奕下意識想抬手觸碰自己的脖子，卻被人輕輕握住了手腕。
“別動?！巴趿У穆曇艚诵皞跁验_?！?/p>
蒙奕終于勉強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是一張憔悴得幾乎認不出的臉。王璃雙眼布滿血絲，臉頰凹陷，下巴上胡茬凌亂，哪里還有半分京城貴公子的模樣？
她想說話，卻只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喉嚨火燒般的疼，仿佛仍有利刃橫亙其間。
“水...“王璃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頭，將一杯溫水送到唇邊。
溫水滋潤了干裂的喉嚨，蒙奕終于能發出聲音：“若...曦...“
“安全?！巴趿Я⒖袒卮?，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在白府。白墨照顧她。“
聽到白墨的名字，蒙奕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那些信上的字句再次浮現在腦?！耙匀絷貫轲D“、“不可動真情“...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別激動。“王璃慌忙放下水杯，卻不敢觸碰她，“你傷勢未愈，不能...“
“出去?！懊赊乳]上眼，聲音雖弱卻不容置疑。
王璃的手懸在半空，最終緩緩收回：“好。我就在門外。有事隨時叫我。“
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蒙奕才重新睜開眼，淚水無聲滑落。她不確定自己為何流淚——是因為背叛的痛楚？是因為死里逃生的后怕？還是因為...王璃那雙盛滿痛苦的眼睛？
窗外，一樹桃花開得正艷。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有幾片甚至飄進了窗欞，落在蒙奕的被褥上。她怔怔地看著那片花瓣，思緒飄回去年此時——她剛嫁入王府，滿心憤恨與不甘。那時的她怎會想到，一年后的自己會為那個“強娶“她的男人流淚？
接下來的日子緩慢而煎熬。蒙奕的傷口逐漸愈合，但心中的裂痕卻日益清晰。王璃每日都來，卻只敢站在門口詢問醫師她的狀況，然后留下親手熬的湯藥和點心，默默離去。
直到第七天，蒙奕終于能坐起身來。她靠在床頭，看著銅鏡中自己脖頸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它將永遠提醒她那段被欺騙的歲月。
“王妃?！靶〈漭p手輕腳地進來，“王爺問您今日可好些了？“
蒙奕沉默片刻：“讓他進來吧?！?/p>
王璃進門時幾乎不敢抬頭。他手中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今日氣色好些了?！八p聲說，將藥碗放在床邊的矮幾上，“這是新配的藥，能幫助傷口愈合不留疤...“
“我不在乎疤痕。“蒙奕打斷他。
王璃的手頓了一下：“...也是。你從來不在乎這些?！?/p>
尷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蒙奕盯著藥碗上升騰的熱氣，突然開口：“我昏迷時，你說了很多話。“
王璃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你...記得？“
“片段。“蒙奕謹慎地回答，“你說...你愛我。“
王璃猛地抬頭，眼中閃過希望的光芒，卻在看到蒙奕冷漠的表情后迅速黯淡：“是。我愛你。從很久以前就...“
“從什么時候開始？“蒙奕直視他的眼睛，“從發現利用若曦能讓我心軟時？從發現我這么好騙時？還是從...“
“從你教若曦彈琴那天?！巴趿Т驍嗨?，聲音低沉而堅定，“那天我路過琴室，看見你低頭微笑的樣子...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p>
蒙奕別過臉，不愿讓他看到自己動搖的表情：“騙子?！?/p>
“是，我是個騙子?！巴趿Э嘈Γ暗覍δ愕母星槭钦娴摹Ｄ憧梢院尬遥梢杂肋h不原諒我，但請不要懷疑這一點?！?/p>
“若曦呢？“蒙奕突然問，“你對她...也是利用？“
王璃的表情瞬間變得痛苦：“若曦是我兄長的骨血。我對她的疼愛發自真心。只是...最初我確實想過通過她接近你?！?/p>
蒙奕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她早該知道的，早該看透這場精心設計的騙局?？蔀槭裁?，當聽到王璃親口承認時，心還是疼得像被撕裂一般？
“蒙奕...“王璃跪在床前，卻不敢觸碰她，“我知道自己罪無可赦。但求你保重身體，等傷好了，要殺要剮隨你處置?！?/p>
“殺你？“蒙奕冷笑，“那我豈不是和你一樣卑鄙？“
王璃低下頭，肩膀垮了下來：“我只想彌補...“
“出去?！懊赊仍俅蚊?，聲音卻不再那么堅決。
王璃順從地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那些信...是三個月前的。后來我寫信告訴白墨，說我愛上了你，愿意放棄任務...但他回信說趙崧一黨已經盯上了你，如果我貿然退出，你會更危險...“
蒙奕沒有回應。聽著房門輕輕關上的聲音，她終于放任淚水決堤。
又過了三日，蒙奕已經能下床短暫走動。這天清晨，她正在窗邊小坐，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房門被猛地推開——
“二嬸！“
若曦像只小蝴蝶般飛撲進來，一頭扎進蒙奕懷里。小女孩似乎長高了些，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若曦！慢點！“白墨跟在后面，一臉無奈，“你二嬸傷還沒好...“
蒙奕本能地抱住若曦，卻在看到白墨時渾身緊繃。那些信上的字句再次浮現——“以若曦為餌“、“不可動真情“...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男人，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這場騙局的共謀。
“二嬸，你好些了嗎？“若曦仰起小臉，擔憂地摸著蒙奕脖子上的傷疤，“疼不疼？“
“不疼了?！懊赊让銖娢⑿?，輕撫若曦的頭發，“你這些天乖不乖？有沒有聽白叔叔的話？“
若曦用力點頭：“我可乖了！白叔叔教我認字，還給我買糖人！“她突然壓低聲音，“但是我想二叔和二嬸...二叔每次來看我都哭...“
蒙奕心頭一顫。王璃會哭？那個永遠從容不迫的王璃？
“若曦?！鞍啄p聲提醒，“我們說好的，不能累著二嬸?！?/p>
若曦不情愿地從蒙奕膝上爬下來：“那二嬸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白墨向蒙奕微微頷首，正要帶若曦離開，蒙奕突然開口：“白大人留步?！?/p>
若曦被侍女帶出去后，房間里只剩下蒙奕和白墨。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那些信?！懊赊戎苯亓水敚笆钦娴?？“
白墨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邊，看著院中玩耍的若曦，半晌才開口：“是真的，也不是?！?/p>
“什么意思？“
“最初，王璃接近你確實是為了任務?！鞍啄D身，直視蒙奕的眼睛，“但后來他變了。變得連我都感到陌生。“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蒙奕：“這是他兩個月前寫給我的。本來不該給你看，但...我想你有權知道真相。“
蒙奕遲疑地接過信，展開閱讀。王璃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
“白弟：
此信或為訣別。北境兇險，我若有不測，望你護蒙奕與若曦周全。
關于兵符任務，我已查明真相——蒙家無辜，兵符早隨先祖入土。趙崧散布謠言，只為陷害忠良。吾兄王軒因此喪命，我不能再讓蒙奕受牽連。
另，我對蒙奕之情，天地可鑒。若她知曉真相后仍不肯原諒，請告訴她：王璃此生無悔，唯憾相識太晚，相知太淺?！?/p>
信紙在蒙奕手中微微顫抖。她讀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確認這真是王璃所寫。
“他本打算北境歸來后向你坦白一切?！鞍啄p聲說，“沒想到趙崧余黨會先下手...“
蒙奕將信緊緊攥在胸前，不知該如何回應。她恨了這么久、痛了這么久，原來只是一場誤會？還是說，這又是另一個精心設計的謊言？
“我不求你立刻相信?！鞍啄坪蹩闯鏊囊蓱]，“只希望你給王璃一個解釋的機會。他這半個月...生不如死。“
蒙奕望向窗外，恰好看到王璃走進院子。他彎腰接住飛奔而來的若曦，明明在笑，背影卻顯得那么孤獨。
那一刻，蒙奕心中筑起的高墻出現了一絲裂縫。
當晚，王璃照例送來湯藥。當他正要像往常一樣放下藥碗就離開時，蒙奕叫住了他。
“坐下?！八噶酥复策叺囊巫?，“我有話問你?！?/p>
王璃明顯怔住了，眼中閃過驚訝、希望和恐懼。他小心翼翼地坐下，雙手緊握放在膝上，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兵符是怎么回事？“蒙奕開門見山。
王璃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那個漫長的故事——從朝廷對蒙家的猜疑，到他奉命接近蒙奕；從他最初的欺騙，到后來發現趙崧才是真正的叛徒；從他利用若曦的愧疚，到真心將小女孩視如己出...
“所以若曦的吊墜...“
“是兄長用命換來的證據?！巴趿曇暨煅剩白C明趙崧通敵賣國，與蒙家無關?！?/p>
蒙奕靜靜聽著，不時撫摸脖子上的疤痕。當王璃講完，房間里陷入長久的沉默。
“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這些？“蒙奕終于開口。
王璃苦笑：“我不敢。每次想坦白，看到你對若曦的笑，對我的信任...我就退縮了。我害怕失去你們?！?/p>
“所以你寧愿一直騙我？“
“我原打算北境歸來后坦白?！巴趿ь^，眼中含淚，“我想等一切塵埃落定，等能證明蒙家清白后再...但我低估了趙崧的狠毒，也低估了你的剛烈。“
又是一陣沉默。蒙奕望向窗外的月亮，它那么圓，那么亮，就像王璃帶她和若曦賞月那晚一樣。
“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諒你。“她最終說道，聲音很輕，“信任一旦破碎...“
“我明白。“王璃迅速接話，“我不求你現在就原諒我。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p>
蒙奕看著他憔悴的面容和懇切的眼神，心中那道裂縫似乎擴大了一些。
“若曦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八p聲說，這不算原諒，但至少是個開始。
王璃的眼中瞬間亮起希望的光芒：“我會用余生證明，你的選擇沒有錯?！?/p>
月光灑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像一條銀色的路，通往未知卻充滿可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