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班級那天,是六月里最沉的一場雨。
連廊上站滿了人,散落的水珠從屋檐滴落,打在水泥地上,激起小小的白沫。林念秋撐著傘,站在走廊盡頭,望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班門。
她腳下的地磚,和離開前一樣灰白。她手里的講義包,卻沉得像換了一個世界。
夏令營的那所學校是封閉寄宿制的,管理嚴格,節奏緊湊,一周的時間被分割成一張張纏繞的表格,每一格都裝著公式、圖表、模型、夜談、爭執與無數次的眼神交鋒。林念秋從未想過,在這樣一群頂尖學生之間,人也可以脆弱得如此具體。
而現在,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教室。
桌椅如舊,窗簾是熟悉的米灰,連墻角那盆早已枯黃的吊蘭都沒有換。
但她已經不是之前那個站在窗邊寫著“目標是滿分”的林念秋了。
推門而入時,全班正鬧著為下周的月考分組討論。有女生坐在講臺上晃腿,有男生大聲討論假期計劃,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直到坐在門邊的謝牧一抬頭:“哎,林念秋回來了!”
“哇,去夏令營的人回來了!”
“聽說很卷?”
“聽說很封閉,一周出不來,連手機都管著?”
話題像風一樣掃了過來,林念秋站在門口,朝大家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我回來補幾節課。”
沒人提她拿了市夏令營前十的事——不是沒人知道,而是這件事在成績導向的班級語境里,反而像一種讓人說不出口的敬畏。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發現桌子被人占用過,抽屜里多了幾張男生的涂鴉卷子,角落里還有一包拆開的牛奶糖。
她一張張抽出來,扔進垃圾桶。手指捏著最后一顆糖時,卻忽然停頓了一下。
那顆糖是橙味的,和夏令營那天晚上,夏寂扔給她的那顆,一模一樣。
林念秋低頭看了會兒,還是扔了。
她坐下,開始整理筆記。有人走來敲了敲她桌子,是數學課代表:“林念秋,老師說你回來后去教務處領本周的作業。”
“好。”她點頭,看了一眼對方手中的練習冊,“要借我看一下嗎?”
“啊?你不是都做過了嗎?”
“夏令營練的題跟我們班進度不太一樣。”她語氣平和,像是在講一件不相干的事。
課代表遞了過去。
有人竊竊私語:“她怎么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就高冷,現在更冷了。”
“有點飄吧……”
林念秋沒有聽清,但她知道,那些聲音從來不會真的停止。
放學后,她走出教學樓,在臺階上停了幾秒。
夏寂從樓梯另一側走下來,穿著校服,手里還晃著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他看到她,腳步沒變,目光也只是一瞬掠過,沒有停留。
他們之間隔著兩級臺階和幾周的沉默。
林念秋沒叫他,他也沒有停。
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是莊則。
“你發什么呆?”他在她身側站定,聲音和緩,“雨停了。”
林念秋回頭,發現烏云被晚霞剝開了一道口子。光從云層里涌出,如水銀泄地,鋪在校道上。
“我在想,為什么回來之后,感覺像個旁觀者。”
莊則看著她,不答。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你知道嗎?”她忽然問,“夏令營那晚的講題討論,你最后那道題講錯了。”
“我知道。”
“你知道還不糾正?”
“講題不是為了展示。”他看著她側臉,“而是為了試試看別人聽完之后,會不會發現問題。”
林念秋停住了。
“你那晚是故意的?”
“如果有人發現,那就是我選對了聽眾。”
她抬頭,目光與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短暫交匯,耳邊是傍晚蟬鳴,落在校道盡頭的光影斑駁中。
“你變了。”莊則忽然說。
林念秋沒吭聲。
“以前的你,更鋒利,也更寂寞。”他說,“現在的你,鋒利藏起來了。你在等什么?”
她轉過臉,淡淡回應:“我沒變,只是看清了一些東西。”
“比如?”
她看著前方沉入天色的走廊,低聲說:“比如,有些努力不是為了戰勝別人,而是為了不被淘汰。”
“但有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不被淘汰’。”莊則停下腳步,“他們只是習慣了往前走。因為后面太空了。”
林念秋怔住。
她忽然記起夏寂在夏令營第一晚站在走廊盡頭,背對月光說過的那句——“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在為‘名次’拼命。”
她看著莊則,第一次認真問:“你是這樣的人嗎?”
莊則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你呢?你想成為哪種人?”
林念秋沒有回答。
風從教學樓后吹過來,卷起地上未干的水漬,也吹皺了她衣角。
她站在原地,望著漸漸被光染亮的天。
她知道,從這個夏天起,很多事情都變了。
她自己,也許正在變得陌生。
下課回到家,林念看著安靜得像沒人住的房子——只有廚房的消毒柜還亮著白光,偶爾“嗶”地一聲,像是提醒,也像是責備。
她把書包擱下,去廚房洗手,才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從臥室那頭傳來。
“你回來了。”母親的聲音不帶感情,也沒有驚喜,只有例行公事般的平穩。
“嗯。”她答,抬手擰干毛巾。
“去夏令營的資料帶回來了嗎?”
“帶了。”
“拿給我看看。”
林念秋回房,從文件袋里抽出那幾份整理完的講義、課表和老師批注的反饋表。
她其實很清楚母親要看的是什么——不是成績,不是作業,不是筆記,而是那份印著“入選夏令營”四個字的資格確認函。
她把文件交過去,母親坐在餐桌旁,一頁頁翻著,眉頭不動,眼神卻越來越深。
“第二名?”母親抬眼,語氣平緩,卻像細線繃緊,“第一是誰?”
“一個外校的。”
“你為什么不是第一?”
林念秋早就知道這個問題會來。她卻沒有準備回答。
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她不想再讓“第一”這個詞像刀一樣反復擦過她的生活。
“前面那個人,強很多。”她平靜地說。
母親輕輕一哂:“你以前不是從來不信‘別人更強’這四個字?”
林念秋垂下眼。
她曾經也是那個不信天賦、不服輸、不肯認命的孩子。她以為努力能破解一切,但這次,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比勤奮更深的東西——那是別人眼中的從容,是走進講題室就知道答案的冷靜,是在被十幾個人圍住反問時仍然不慌不亂的自信。
夏寂是這樣的人,莊則也是。
她努力站到了他們身邊,但她知道,她還沒走到那么遠。
“我不是不信。”她輕聲道,“我只是看見了。”
母親不語,繼續翻資料,忽然停在一張寫著評語的講義上,評語只有一句話:
“邏輯清晰,表達有張力,是個有思想的學生。”
“這是誰寫的?”
“數學組的梁老師。”
母親看著那行字,好像在重新打量這幾天的成果。“你跟他交流過?”
“有。他是負責我們組競賽訓練的老師。”
母親點點頭,低聲道:“這種老師接觸多一點沒壞處。”
林念秋沒有接話。她知道母親的意思——不是希望她“受教”,而是希望她“搭上關系”。
從她有記憶起,母親對老師的態度一直是“資源利用”,從小學的家長群到初中的課外機構,凡是能帶出成績的,她都要想辦法靠近。而她自己,也早已習慣把師生之間的親近感當作交易看待。
“所以,夏令營最終是能推優的?”
“可能。”林念秋斟酌措辭,“老師說今年市里打算擴展幾個保送名額,但還不確定。”
“那你要想辦法爭到。”
“我知道。”
母親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顧清語最后沒去,是不是她爸爸不同意?”
林念秋微怔。
她沒想到母親也聽到了這個版本。她頓了頓,說:“應該是。”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林念秋搖頭。
“她不來,對你競爭是好事。”母親頓了頓,“只是她爸一直不太穩定,早點看清也好。”
林念秋抬起頭,那一瞬的情緒從眼底劃過,卻又很快按捺住。
“她是我的朋友。”
“你們現在是同路人,但不一定會一直走同一條路。”母親淡淡道,“真正能陪你走下去的,是成績。”
林念秋默然。心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窒悶、壓迫,又無法掙脫。
她其實很早就明白,母親不是不愛她。只是這種愛,從來都帶著鋒利的方向感:去更好的地方,成為更厲害的人,不被淘汰,不被落下。
她必須成為那個“更好”的她,母親才會感到安心。
可每次想起這件事,她就像站在萬丈高樓之巔,往下望,風一吹,連呼吸都是冷的。
飯后,母親回房關門批試卷。林念秋坐在餐桌邊發了會兒呆,拿出講義又翻了一遍。
她的筆記整齊有序,連例題頁邊都密密寫滿了思路推導。她不是那種靈光一現型的選手,她靠的是每一條公式的重復書寫,每一次錯題的系統歸納,每一個夜晚的對抗與自我修正。
她是習慣對自己苛刻的人。哪怕沒人要求,她也不會放松。
可現在,她忽然不確定,這樣的自己,到底是在通往哪里。
夜深時,她洗完澡,走進房間,看見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條系統消息:市重點聯盟第一次全員聯考,將于七月初舉行。
她盯著“聯考”兩個字看了許久。
手機又響,是莊則發來的一張截圖——一張試卷封面。
【莊則】:今晚剛刷完。你有空一起對下題嗎?
她看了幾秒,回了過去。
【林念秋】:給我五分鐘。
…………
天還沒亮透,教學樓外的梧桐葉子已經在晨風里瑟縮。林念秋踩著四樓樓梯拐角時,遠遠就看見走廊盡頭那扇教室門虛掩著,燈光滲出來一條細線,在地磚上切出冷色的輪廓。
她輕輕推門,熟悉的空氣撲面而來——粉筆灰、書頁、還有一點殘留的塑料水筆墨水味。
教室里空蕩蕩的,只有靠窗的位置上擺著一只喝了一半的牛奶紙盒。
林念秋把書包放下,拉開椅子坐定,隨手翻出昨天整理的數學習題。早自習還沒開始,但她已經習慣用這半小時做“預熱”。
這種“預熱”在聯培期間被鍛煉成條件反射:眼睛一觸及題目,大腦就自動進入解題模式,拋去雜念,不再聽見風聲、雨聲、人聲,只剩下推演和拆解。
她解完第一題時,門再次響了一下。
一只白球鞋出現在門縫里,緊接著是夏寂帶著水汽的發梢和一雙掛著耳機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眼神落到她桌上的練習冊,再看向她。
“你來得挺早。”
林念秋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夏寂走到他常坐的位置,拉開椅子時動作很輕,像是不愿驚擾什么。
“你復習到哪兒了?”他忽然問。
林念秋沒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你刷完那套題了嗎?”
“刷完了。你昨天睡前還看的嗎?”
“對,后兩道題選了更優解法,我想拿來做晨練題。”
夏寂挑眉,“更優?”
“步驟更簡,表達更明。”
“你真是卷得一點喘息都不給自己。”
林念秋合上練習冊,抬起頭,眉眼平靜:“你不是也是?”
夏寂笑了一下,不算敷衍。
他們之間的對話不像朋友,也不像競爭對手,更像是兩個站在同一坡道上疾走的人,在清晨的霧氣里偶然并肩。
林念秋其實早就注意到,夏寂最近開始改變作息。他會在早自習前十分鐘到教室,會在晚自習鈴響前默默留下復盤當天錯題,也開始會把零散的想法記在筆記本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隨手掠過。
他在用一種隱秘的方式適應這座校園,或者說,他在悄悄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昨天看了下你競賽反饋。”夏寂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點困意,“第二名,林念秋,很厲害。”
她沒說話,只是略微側頭看向他。
“不是敷衍。”他解釋,“你比之前更鋒利了。”
“那你呢?”她反問,“你不想鋒利一點嗎?”
夏寂低頭笑了一下,把手指放在桌面上輕輕敲著,“我以前以為鋒利是種傷人,后來才發現,其實是種自保。”
林念秋沉默了片刻:“那你現在,想保護什么?”
夏寂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窗外,晨霧漸漸褪去,遠處操場的塑膠跑道露出弧線,幾個跑早操的學生像縮影般緩慢移動著。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有人走得很快,是因為后面空得太大。”
這句話像是戳在林念秋某個脆弱的神經上。
她忽然想起母親昨晚那句話:“你們現在是同路人,但不一定會一直走同一條路。”
她原以為,努力的意義是讓路變寬,是讓彼此能并肩走更遠。可如果終點不同,再寬的路,也只會在某個拐角處,走散。
她垂下眼,手指在試卷上無意識地描著公式的邊線。
“夏寂,”她輕聲說,“你會回頭看嗎?如果某一天,你比所有人都走得快。”
夏寂轉頭,望向她。
“你希望我回頭嗎?”
她沒有說話。
空氣像被這句話凝住了幾秒。
鈴聲突然響起,打破沉寂。
學生們陸續走進教室,嘈雜聲迅速涌入清晨原本干凈的空氣里。
林念秋收回目光,把剛才的草稿紙折起來,夾進練習冊。
她不確定夏寂剛才那句話是否認真,也不確定自己心里的那道問句,究竟是不是想對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