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天色如壓著鉛的紙灰。
林念秋抱著試卷走進教室時,整個人像一把撐得太久的傘,骨架還挺著,布面卻已潮濕皺折。她手里的,是周測的成績單——物理87分,數學92,英語89,總分雖未跌出前五十,但依舊比上周少了足足18分。
最刺眼的是那行紅字批語:“進步浮動明顯,注意穩定。”
這行字,是由新來的物理老師林澍寫的。一個戴無框眼鏡、言語一針見血的年輕男教師,教學一絲不茍,但從第一天起,似乎就對她格外挑剔。
“你也別太往心里去。”夏寂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側身把耳機摘下,語氣輕松,“我看林澍就是找人下馬威,今天點你,明天點我?!?/p>
林念秋點了點頭,卻笑不出來。
不是下馬威,是懷疑。
上周她成績回升,林澍在辦公室當眾問了句:“你是不是請人改過答案?”當時辦公室一片寂靜,許澄立刻打圓場說是她努力的結果,可她知道那句“是不是”像一枚釘子,扎在了眾人眼里。
“我只是怕他盯得太緊,我的狀態還沒完全穩住?!彼吐曊f。
夏寂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像往常那般輕佻,反而有點沉。
“你這人啊,就不該把所有問題都怪自己?!彼f。
“可我沒有足夠優秀到讓別人閉嘴。”她聲音很輕,像風拂過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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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物理課,林澍站在講臺上翻動講義:“上周的模擬測試,整體偏文理分化。但有幾個分數,我得特別提醒?!?/p>
他站定,目光直射而來。
“林念秋,來黑板前,把第二大題的力學圖畫一遍?!?/p>
全班一靜,幾人偷看林念秋。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講臺。手指握著粉筆,板擦灰還未拭去,她就已經感覺后背有一絲濕冷。
她畫得緩慢卻盡量精準,受力方向、合力、支點位置……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分寸。
畫完后,她轉身。
林澍未表態,只問:“你能解釋為什么左支點不受水平力嗎?”
她一滯,意識到畫時忘了標出圖中物體的受力狀態之間的相互作用。
“因為……因為這個支點只產生垂直反作用力……”
林澍不動聲色地點頭:“那你知道這樣寫,扣了五分嗎?”
教室一片寂靜。
“同學們?!绷咒従彮h視全班,“不要以為成績忽高忽低只是情緒問題。高三拼的是心態,也是基礎。浮躁,是最大的敵人?!?/p>
他沒有再多說,示意林念秋坐下。
林念秋回到座位,耳朵嗡嗡作響。
她知道林澍沒有錯。錯的是她那個當下的慌張,是那個早就知道不完美卻偏要做得完美的執念。
可她依然覺得委屈,委屈到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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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后,她被許澄叫去談話。
“我知道你狀態起伏不算大,但高三的任何波動都可能成為老師間的議論點。”許澄推了推眼鏡,語氣盡量溫和,“林澍這個人,你別太在意,但有些細節你要注意?!?/p>
“他是不是不相信我?”林念秋問。
許澄一愣:“他是新老師,對學生不了解……難免?!?/p>
林念秋輕輕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回到教室時,天色已暗。大半班級坐在教室吃飯,夏寂坐在她前排,轉頭遞來一盒酸奶:“降火。”
林念秋拿著,沒動。
“你又沒做錯題?!毕募耪f。
“可我沒有做到最好?!彼皖^。
“你是要讓所有人閉嘴,還是想自己能過得安心?”夏寂低聲問。
林念秋一怔。
他語氣帶笑:“閉嘴這種事,我幫你做也行。但你得先把你自己從這堆情緒里撈出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擰開酸奶,喝了一口。酸味清醒了她的舌尖,也微微刺激了她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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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時,顧清語終于坐回她身邊。
“今天你被點名了?”她開口,語氣略遲疑。
“嗯,物理。”林念秋點頭,低聲回答。
顧清語沒說什么,卻低頭翻看自己的筆記本,一頁頁劃過去,仿佛在翻閱某種心照不宣的距離。
林念秋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感到一種微妙的疏離感。她們曾一起熬夜刷題,一起在衛生間對著鏡子涂粉底遮黑眼圈,可現在,她們好像彼此之間多了一層“透明墻”。
那種墻不是吵架、也不是誤解,而是一種“我不知該如何靠近你”的遲疑。
林念秋想起前幾天顧清語說她媽又給她報了一個沖刺班,還說她最近“必須每科前三”,否則文理分班都難保全A。
她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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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第二節結束時,林念秋拿著水杯下樓。
教學樓外的夜風灌過來,她站在樓道盡頭,仰望天上的星光。今夜罕見地清,天幕被月光拉出深深淺淺的灰藍。
忽然,身后響起腳步聲。
是莊則。
“你狀態有點亂。”他語氣平淡。
林念秋點點頭:“還在調整。”
“你可以比現在更好?!彼D了頓,“只是太用情緒去修邏輯,有時反而絆了自己。”
林念秋忽然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種勸導,也像是一種不帶情感的評估。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感情化了?”她抬頭看他。
莊則沒有否認:“我只是覺得,你的腦子和情緒打起架來,常常是情緒贏?!?/p>
林念秋沒有再說話。
他們之間沉默了很久。
夜風卷起落葉,飄到腳邊,一只貓從教學樓角落跳下來,撲向樹叢。
她忽然有些羨慕那只貓,不用模擬卷、不用老師評價、不用怕任何人對自己失望。
周三上午的數學課,教室一如既往安靜。鐘老師講到立體幾何的空間向量公式,板書精密,推理清晰。林念秋強打精神在聽,可那晚的對話仍回蕩腦中,一點點腐蝕她的專注。
前排的莊則答題依舊利落,筆劃如刀。顧清語坐得筆直,眉頭緊皺,偶爾在草稿紙上反復演算。林念秋看著他們,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格格不入。
鐘老師忽然停下來,掃視了一圈教室,叫道:“林念秋,你來把這道題的立體模型畫在黑板上?!?/p>
她應了一聲,起身走上講臺。
粉筆在她指尖旋轉著,卻仿佛失了重心。空間幾何原本就是她的弱項,尤其是在焦慮狀態下,三維圖像的構建更顯艱難。她按記憶畫出三個坐標軸,又嘗試標注角度和向量箭頭,筆觸顫抖了一瞬。
身后傳來一陣低不可聞的輕笑聲。
“箭頭方向錯了。”莊則平靜地提醒。
她怔了一下,重新擦去一條線,重畫。但擦拭力度太大,板擦揚起一片白灰,正好撲向講臺邊的鐘老師。
空氣像被釘住一般凝固。
鐘老師沉了臉色,語氣依舊不動聲色:“你站著,別動?!?/p>
他走上前,望著黑板上被擦得模糊的圖形,又看向她:“你對這題理解到哪一步?”
林念秋遲疑:“點到面的距離,是向量的投影長度……”
鐘老師打斷她:“我不是問你書上的話。我問你,你自己理解到了哪一步?”
林念秋喉嚨發緊。她的腦子飛速運轉,試圖組織語言,卻越急越混亂。
鐘老師瞇眼看她:“你最近狀態很不穩。做題心不在焉,連邏輯表達都開始混亂了。這不是你第一次在黑板上出錯。”
他語速不快,但字字如針。
“高三不是靠情緒支撐的。你不可能靠幾次運氣就熬過去?!?/p>
有人在座位上微不可察地扭頭。林念秋看見顧清語垂下眼,仿佛在逃避視線。夏寂則握著筆,眉頭微蹙,嘴角繃得緊。
“回去坐下?!辩娎蠋熓栈啬抗?。
她機械地回到座位。掌心滿是汗。
鐘老師繼續講課。林念秋望著黑板,卻看不清公式。耳邊嗡嗡作響。她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可視線依舊飄忽不定。
課間時,她低頭迅速收拾書本。
“你要去哪?”顧清語小聲問。
林念秋沒有回頭:“去洗手間?!?/p>
她推開教室門,快步走出樓道,直奔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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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樓六樓的女洗手間空無一人。她推開最里面的隔間門,關上,靠著門緩緩蹲下。眼淚終于在這一刻涌了出來,無聲卻止不住。
她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太多的“應該”壓得她喘不過氣:你應該穩定、應該優秀、應該不被質疑、應該不情緒化……
可誰又曾問過她,這樣一路咬牙堅持的人,還剩下多少力氣?
她的臉貼在冰冷的墻磚上,耳中回響著鐘老師那句:“你不可能靠運氣熬過去?!?/p>
她不是靠運氣。她是靠一夜又一夜在圖書館翻題庫,靠一個字一個字背單詞,靠一次次不敢在父母面前流露情緒。
可沒人看見她的堅持。
她只是跌了一步,就好像一切努力都被輕描淡寫地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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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教室時,第三節課已經開始。她悄悄坐下,沒有人抬頭看她。鐘老師也仿佛完全忘了剛才的事,繼續講題。只是那一整節課,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午休時間,夏寂遞給她一個紙團。
林念秋攤開,上面寫著:
>“我可以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但你不能假裝你沒事。”
她抬頭看他。他正咬著吸管喝橙汁,臉上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伤?,他比誰都敏感。
她低聲說:“我不想每次都靠你這種方式來撐過去。”
“那你可以靠我這個人啊?!彼f,眼角一挑。
她終于笑了一下,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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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課間操結束后,顧清語忽然拉住她:“林念秋,我們聊聊。”
兩人走到天臺角落。
“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點?”顧清語聲音不大。
林念秋看著她:“太拼了你會關心,不拼了老師就說我靠運氣?!?/p>
顧清語沉默一會兒,像是在斟酌措辭:“你知道我媽昨天晚上讓我跟你保持點距離嗎?”
林念秋一愣:“為什么?”
“她說你‘不穩定’,會影響我。”顧清語語速很快,“我不是認同她。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下去,會真的變成他們說的那樣?”
林念秋的神經繃緊。
“你什么意思?”她聲音發冷。
“我是說……”顧清語像踩在碎冰上,“你太執著了,什么都想抓住,但人不是萬能的。”
“所以你打算先放下我,對嗎?”
顧清語臉色變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可你媽有,你沒反駁,是嗎?”
天臺風很大,林念秋的聲音被吹得有些顫。她不是真的想責怪顧清語,可她太累了,累到情緒早已無法分辨敵我。
顧清語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再說話。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林念秋轉身下樓,步伐堅定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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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晚自習后,林念秋一個人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
月光灑在水泥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銀霜。風吹過樹葉,嘩啦作響,卻無法掩蓋她內心的空洞。
她知道,今晚她對顧清語說得太重。
可這就是她——一旦傷口被揭開,就只能用尖銳來防御。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夏寂發來的消息:“你有沒有興趣做點瘋狂的事?”
她怔了怔,回復:“比如?”
夏寂:“比如我來樓下,帶你騎自行車繞學校一圈?操場燈還亮著。”
她站在宿舍門口,看著那一行字,忽然眼眶又濕了。
她知道這不是什么真正的“瘋狂”,但卻像一場偷偷溜出的逃亡——從所有標準與期望中逃亡,只為活回自己一點點。
她打字回復:
“來吧。”
夏寂真的來了。他穿著校外那件舊牛仔夾克,推著一輛略顯破舊的城市單車,停在女生宿舍樓下的銀杏樹影中。
林念秋穿過門廳,腳步輕而急。遠遠地看到他時,那熟悉又陌生的心安感從心底浮上來。
“喂。”他低聲招呼她,眼神卻比平時溫柔許多,“膽子夠大的?!?/p>
“你不也一樣?!彼虾笞?,輕輕摟住他的腰,“我們這是違規行為?!?/p>
夏寂笑了:“正好,送你一樁青春遺憾?!?/p>
夜風穿過教學樓群,溫柔而不帶寒意。夏寂騎得不快,林念秋的額發偶爾掃過他的肩膀。兩人一路繞著操場邊的小道緩慢前行,偶爾聽見自習樓里還有晚歸的腳步聲。
“鐘老師今天太過分了?!毕募藕鋈徽f,“他沒必要那樣逼你?!?/p>
林念秋靠在他背后,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我也不是全無責任。最近確實……撐不住了。”
夏寂腳下動作一頓:“撐不住了也不該這么對你。你不是機器。”
她輕笑了一下:“可如果我不當機器,我媽就會覺得我不配考理想大學。老師會說我不夠努力,同學會覺得我不值得他們信任。”
他回頭瞥她一眼:“你是為別人活著的?”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進她心里。林念秋低頭,額發遮住了眼睛。
“我只是太怕失去。我已經沒有退路?!?/p>
夏寂沒說話。他把車騎到操場旁邊的看臺邊,停下。他們一起坐在看臺第二排,夜風拂面,頭頂星光零落。
“你記得我們高一那年在圖書館吵架嗎?”夏寂忽然問。
林念秋看他一眼:“記得。你說我太傲慢,我說你不知進取。”
“我那時候確實輕浮?!彼α诵Γ翱赡阌袥]有想過,也許你所謂的堅強,是一種防御?”
林念秋盯著前方,眼睛慢慢泛紅:“那你知道什么是防御嗎?是我每天清晨醒來,都得先和自己和解一次。是我看著家里的冰箱貼滿目標高校的錄取線,卻不敢說我累。是我一旦放松就會做惡夢,夢見掉隊、被替代、沒人記得我努力過?!?/p>
夏寂靜靜地聽著。
她接著說:“有時候我真的恨自己。恨這種不敢倒下、不敢發火、不敢任性的自己?!?/p>
他低頭看著她,語氣極輕:“但我不恨你。我心疼你?!?/p>
她忽然哭了出來,眼淚像堤岸決堤般奔涌而出。她沒有再躲避,也沒有再故作鎮定。
夏寂伸手攬住她的肩:“念秋,如果你走不動了,我背你。”
“別說這種話?!彼槠澳愀静恢牢矣卸嘀亍!?/p>
“知道啊?!彼裘?,“三年來我眼看著你把所有人的期待、夢想、自尊……都壓在自己身上,能不重嗎?”
林念秋撲哧一笑,淚水掛在睫毛上,星光打在她眼里,像一汪未干的湖水。
“你說這些,是想讓我心軟,還是原諒你那次的……誤會?”
夏寂聳聳肩:“我沒求你原諒我。那時候我幼稚,不明白你為什么寧愿冷漠也不愿示弱?!?/p>
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我現在明白了。你不是不愿意依靠別人,是你怕一旦依靠,就再也站不起來?!?/p>
林念秋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操場燈在十點準時熄滅,周圍陷入一片朦朧的夜色中??磁_上傳來遠處宿管的口哨聲,兩人下意識坐直身子。
夏寂忽然站起來,伸出手:“回去吧,少女戰士。”
林念秋握住那只手,被他拉起。
他們并肩走下看臺。風吹動他們的校服衣角,像少年還未說出口的詩行,在暗夜中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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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樓下,夏寂看了她一眼,語氣平常卻分外真誠:
“念秋,別再試圖一個人熬過所有痛了。你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p>
她看著他,輕聲應了一句:“好?!?/p>
他點點頭,像完成了一場沉重又溫柔的告別,然后轉身騎車離開。
林念秋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有些夜晚,是用來告別過去的。
也有些夜晚,是一段新的緩慢重建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