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落在一月的校園,鋪陳出微微發燙的晨光。
盡管還在冬季,但高三的節奏已全然不同。時間被以分鐘計量,每一節課、每一次考試、每一張卷子,像精準設定的齒輪,不斷碾壓著每一位學生的神經。
林念秋的作息早已調整到極限。早晨六點二十起床,二十五分到校,三十分鐘晨讀,緊接著是接連不斷的課程、習題、午測、晚測、講評、背誦、默寫——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一個巨大而空洞的目標:高考。
她以為自己會麻木,像許多同學一樣,只是機械地完成每一天的流程。但她沒有。
因為那顆逐漸蘇醒的心。
“林念秋,你最近狀態真的穩。”課間,座位后排的鄭黛捧著物理錯題本,從她身后探出頭來。
“卷三最后一題你做對了吧?我還在那卡了半小時。”
林念秋沒否認,點了點頭:“思路清晰就好,我之前也卡得厲害。”
“哎,我覺得你現在都快成咱班第二個小老師了。”
她笑了笑,沒作聲。第二個?第一個是誰?她心里隱隱浮出一個人影——許嶼年,全年級前三的理科學霸,平時沉默寡言,對人也冷淡,是一堵幾乎無法逾越的墻。
但鄭黛提這話,也只是閑聊。她轉頭看著窗外,又嘆了一句:“再過三個月我們就考完了,想想都有點恍惚。”
“你不怕嗎?”林念秋輕聲問。
“怕什么?”
“怕……未來。”
鄭黛一時沒回答,只是盯著陽光照耀的運動場。半晌,她低聲說:“怕啊,可再怕,時間也不會停。”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擊中林念秋某處柔軟又隱痛的地方。
她也怕。但怕又能怎樣?她只能繼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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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前十分鐘,夏寂在門口探頭探腦,手里還提著一個透明袋子。
林念秋皺眉:“你干嘛?像做賊一樣。”
“噓。”他走進來,把袋子塞到她抽屜里,“我媽做了桃膠燉雪梨,不給我帶來學校,說補太多。我藏給你了。”
“……”林念秋一時無言。
“你最近總咳嗽,又不喝水,嘴唇都裂了。”他低頭看著她的嘴角,“而且昨天物理課上你偷偷捂嘴,我看到了。”
“你看得還真仔細。”
“你以為我上課不聽講是為了睡覺?我那是在觀測你。”
她忍不住笑出來,又迅速壓低聲音:“別鬧。老師來了。”
夏寂咧嘴一笑:“吃完告訴我味道。”
“知道了,謝了。”
她低頭收起那袋燉品,指尖觸到瓶身微微發燙。心里某個柔軟的角落,不知不覺被輕輕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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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最近流行起“夢想卡片”活動。
每個人都要寫一張卡片,匿名投到夢想箱里,月底統一貼在班級公示墻。有人寫:“我要考到BJ,帶爸媽去看長城。”也有人寫:“想成為老師,把高三的痛苦用來教育別人。”
林念秋的卡片卻一直空白。
她試著寫:“我想考進A大中文系。”
又劃掉。
“我想變得更勇敢。”——還是刪了。
“我想找回失去的友誼。”——太矯情。
最終,她只寫了一句話:
“愿未來的我,依舊相信熾熱。”
她不確定這是否算一個“夢想”,但那一刻她誠實。她不再強迫自己去寫一個目標,而是給自己一個狀態——一種姿態,一種對抗蒼白日常的力量。
她把卡片折好,放進夢想箱的縫隙。
恰巧那時,夏寂也蹲在那里寫完。他偷偷瞄了她的動作,低聲笑道:“你寫的不會是‘早日嫁給我’吧?”
“你自戀過頭了。”
“那就是我猜對了。”
林念秋沒說話,只是拎起水杯,走回教室。她不知道,夏寂的卡片上,只寫了兩個字。
“林念。”
——那是她的名字,一半,也是他想為自己燃起的方向。
三模成績一出,整個年級如同被狠狠攥緊的彈簧,瞬間彈開。
榜單貼在教學樓大廳外的紅榜欄上,林念秋站在人群中,神情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名字——年級第十,班級第二。
比上次前進了三個名次,卻沒能超越許嶼年。
“我說你也太可怕了吧,”鄭黛在人群里一眼掃到她,“你是不是在偷偷開掛?我都想跟你一起住圖書館了。”
林念秋笑了笑:“我也剛好趕上考點。”
“別謙虛啦,”鄭黛拉著她往教室走,“我跟你說,顧清語快崩潰了。你別看她平時淡定,她剛才看到成績的時候,臉都白了。”
林念秋一愣。
顧清語,曾經他們三人里最從容的那一個,一直都以穩定著稱。她的成績這次跌出前二十,在她一貫的軌跡中,簡直是斷崖式下跌。
課間時,林念秋去洗手間,遠遠地看見走廊轉角,顧清語站在窗邊,眼睛紅著,莊則站在她身邊,神色冷淡。
“你現在想放棄清北保送?你瘋了嗎?”莊則的聲音不高,卻冷得刺骨。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清北。”顧清語回得很輕,但堅定。
“那你說,你要換成哪一所大學?就為了什么‘多元融合’的教育理念?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放棄,一年后你就什么都沒了。”
“你永遠都不懂。”她眼神倔強,“我不想再被分數驅使了。不是誰都愿意一輩子活成公式。”
“那你也得拿得起再放下,而不是現在半途跳船。”
林念秋遠遠地望著,沒有靠近。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每個人都在縫隙中掙扎,都在火焰邊緣站立。他們表面沉靜,心底卻早已風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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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結束,林念秋獨自一人走回寢室。
教學樓空曠無聲,只剩下夜風穿堂而過的嗚咽。她走得很慢,腳步有節奏地踏在地磚上。走到操場邊時,她停下來,看見夏寂正一個人坐在看臺頂層。
月色落在他肩上,勾勒出模糊的輪廓。他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仿佛什么都沒想,又好像在想整個世界。
她猶豫了幾秒,最終走了過去。
“這么晚還不走?”
夏寂轉頭看她,眼神帶著點夜晚才有的溫柔:“睡不著。”
“你很少失眠。”
“現在高三了,我是人,不是樹。”他咧咧嘴,“我也會煩。”
林念秋坐在他旁邊,兩人之間隔著半只水壺的距離。
“你煩什么?”
“煩……考不上。”他笑了一下,聲音卻低了下去,“煩以為我一直在前進,其實原地打轉。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永遠追不上你?”
林念秋愣了愣。
他很少這樣講話。夏寂在她印象里一向是莽撞、輕浮、仿佛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那種人。可現在,他卻帶著一種毫無防備的誠實。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轉頭看向遠處的燈塔。
燈光透過教學樓的玻璃,像是破碎的一束夢。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追不上我自己。”她輕聲說。
“你追上了。”他看著她,“真的。我從沒見過誰像你一樣,明明心里裝著全世界的痛,還能一邊負重,一邊發光。”
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的眼神微顫,心臟仿佛被輕輕掀開一角。
她想問他,你看到的是我,那你知不知道你曾經也是我唯一看過的光?
但她沒說出口。
他也沒再繼續,只是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塞進她手心。
“薄荷味的,不會太甜。”
林念秋低頭看那顆糖,竟覺得有點發燙。
“謝謝。”
“念秋。”他忽然低聲叫她。
她抬眼。
“等我們考完試,我要帶你去爬山。去你一直說的那個有清晨霧氣的山頂。”
林念秋喉嚨一緊。
“你還記得?”
“記得啊。”夏寂輕笑,“你說那山像個安靜的夢。我想一起去夢一趟。”
她看著他眼底的認真,心里那團火,忽然就亮了。
也許,人間再冷,再苦,再沉,只要還有一個人,記得你說過的夢,那這個世界就值得。
周五下午的班會,是難得的自由發言時間。
但今天,氣氛沉悶而緊繃。講臺上的顧清語神情冷靜地看著班主任,開口道:
“老師,我決定放棄清北保送資格,申請去香港讀交叉學科。”
教室一片死寂。
莊則第一個站起來:“你清醒一點,這種決定不是你一個人能承擔的。”
“我已經和我爸媽談過了。”她語氣平穩,“是我個人的選擇。”
“你是在浪費一個位置。”莊則的聲音壓得極低,“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擠進去?你現在放棄了,就是對所有人的背叛。”
顧清語盯著他,眼底浮起一絲疲憊而陌生的倔強。
“我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班主任也皺眉道:“清語,你確定不是情緒沖動?這件事影響的不只是你個人的未來——”
“我早就想明白了。”她答得很快,像是怕有人打斷。
空氣凝結了一瞬。
許嶼年冷靜地打破沉默:“你是認真地想走學術多元路線,還是只是為了和某人對著干?”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細針扎進水面。
顧清語沒有反駁,只是低頭笑了一下。
“你們想怎么看,是你們的事。”
她收起桌上的書本,站起身來,整個人像一棵已經離開花壇的植物,自帶光影流動。
那天下午,顧清語的決定在年級掀起軒然大波。
有人在背后說她“裝清高”、“炒作博關注”,有人私下勸她“想清楚不要沖動”。只有林念秋,在樓梯口和她擦肩而過時,停下腳步輕聲說:
“你要是難受,可以來我那坐坐。”
顧清語回頭看她,嘴角動了動。
“我沒事,謝謝你。”
她的眼神仍倔強,卻少了幾分凌厲。
那一刻,林念秋忽然懂了:這個曾經什么都不說的女孩,其實只是太怕不被理解,才把刀鋒藏在了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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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后,夏寂回到家里,客廳的燈亮著,父親坐在沙發上,正看著一摞從辦公室帶回來的試卷。
“成績出來了?”父親頭也不抬地問。
“嗯。”夏寂放下書包,語氣平靜。
“年級第十三。你上次第幾?”
“十六。”
“提高了三名?了不起啊。”
父親的語氣沒有喜悅,只有嘲諷。
“我沒求你認可。”夏寂冷淡回道。
父親終于抬頭,盯著他:“你想考哪里?”
“復旦。”
“不是說好清北?”
“那是你說的。”夏寂眼神很淡,“不是我。”
“你別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父親站起來,聲音忽然變大,“你知不知道你媽為了你多少次去給老師賠笑?你就不能爭口氣?”
“爭氣是按你的方式?”他猛地反問,“那你怎么不去替我考?”
“夏寂!”父親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茶杯震得直響,“你怎么就學不會認命!”
“因為你的人生是認命,我的不是。”
父親看著他,呼吸急促,臉色鐵青。
氣氛僵住。
夏寂卻已轉身,冷笑一聲。
“你永遠只會把我當失敗的復制品。”
那晚,他在街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跑到林念秋家樓下,把自己扔在樓道的石階上。
林念秋正好從樓上走下來,驚訝地看見他。
“你怎么在這?”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她,眼神像風吹過一池冰。
她坐下來,手輕輕覆上他手背:“你是不是吵架了?”
“我爸說我認命。”他輕笑,“我說我認光。”
林念秋一怔。
“我不想把自己活成他想要的樣子。我怕有一天,我真的再也找不到自己。”
她看著他,想起無數個夜里自己一個人咬著牙走過的路。
“你不是一個人。”她低聲說。
“那你呢?”他反問。
林念秋沉默一瞬。
“我也曾是。”
風吹動她發梢,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他們還在高一的時候,夏寂拿著她的練習冊,調侃她字丑;她卻故意不理他。那時的他們太年少,心事都包在層層殼里。
而現在,他們坐在深夜的樓梯上,像兩株在風里靠攏的燈。
那一刻,她第一次覺得,有些情感,不需要明說。
它就在這空氣里,在兩人之間不經意的溫度變化中,悄然長出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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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討論愈演愈烈。
顧清語退賽的消息在學霸圈中掀起波瀾,莊則的態度也愈發冷峻。許嶼年在晚課后找到林念秋,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
“你還勸她?”
“她只是走了條不同的路。”
“這條路注定沒人看好。”他頓了頓,“你不會也有動搖吧?”
林念秋望著他,忽然覺得,他是另一個極端。
清醒、精準、控制一切,卻從不問心愿為何。
她輕輕搖頭:“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那就別被情緒左右。”許嶼年微微瞇起眼,“尤其是某些人的情緒。”
林念秋沒有再回應。
她知道他在指誰。可她也知道,有些路,是非走不可的。
夜自習結束時,她收拾書包,回頭一眼看到夏寂在后門的光影里沖她揮手。他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眉眼里卻多了一層溫柔的堅定。
她笑了笑,點點頭。
在這一團混亂的青春里,他們仍在各自奔跑,也在悄悄靠近。
哪怕烈火燎原,也有一簇熾熱,藏在心底,從不熄滅。
周日上午,林念秋隨母親去參加市重點高三聯合家長會。
報告廳里人聲嘈雜,各校的班主任輪流上臺做成績講評和升學動員,語氣嚴厲如常。母親坐在她旁邊,表情冷肅,手中記事本翻得“唰唰”作響。
林念秋手心出汗,視線落在臺上老師“排名斷層”、“危機意識”的字眼上,只覺胸口堵得發悶。
散會后,兩人走在教學樓下的林蔭道上。
陽光打在母親臉上,她終于開口:“你這次英語退步了十一分,化學失常,年級勉強回到前十五。你清楚嗎?”
“……我知道。”她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知道?”母親止住腳步,“你所謂的知道,就是一次次模考還出問題?你這樣,怎么和其他孩子拼?”
林念秋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母親的聲音漸漸壓低,卻更鋒利:“別人都在往前沖,你卻在這兒談什么心理,什么情緒,清語不也考差了嗎?她退賽你是不是也想學?”
這句話徹底點燃她積蓄已久的委屈。
“你總是拿別人來壓我!我不是顧清語,也不是莊則,更不是你要塑造出來的第一名!”
“你覺得我要求高?我只是希望你有條出路!”母親也提高音量,“你現在才十七歲,憑什么說不要被別人左右?你連自己是誰都還沒弄明白!”
“我很清楚我是誰。”她說得很慢,像每個字都從肺里剜出,“我只是不想活在你設計的腳本里了。”
母親愣住了。
林念秋從未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她一直是那個聽話、努力、不惹事的女兒,而現在,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眼里有了從未有過的堅定。
她想再說點什么,卻哽住了。
母女兩人僵站在陽光底下,一時無語。
片刻后,林念秋轉身離開,步伐沉穩,不再像從前那樣退縮。
而母親站在原地,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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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莊則坐在圖書館角落,攤開一本已經看了十遍的筆記。
眼前的字模糊了。
從顧清語決定退賽開始,他的世界似乎忽然變了。
她曾經是他默認的對手,是終點線另一端的倒影。她走,他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鷹,只能不停回頭,找不見方向。
“你是怕她離開,還是怕你不再是第一?”許嶼年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他曾不屑回答,現在卻開始懷疑:那份執念,究竟是為了贏,還是因為她?
天色漸晚,圖書館外傳來廣播的讀書聲。
他合上筆記本,第一次什么也沒寫。
他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非贏不可,而是寧愿在輸里活出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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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語坐在天臺,手中攤開一封還沒寄出的信。
寫給她小時候最喜歡的一位科幻作家,從初一積壓到現在,一直沒敢寄出。她怕寫得不好,怕不被回信,也怕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有資格問問題的人。
可現在,她終于寫下了第一行字:
“您好,我是顧清語。曾經我以為只有頂點才有光,但現在我想問,如果光在別處,我是不是也可以追?”
風從耳畔拂過,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她不再需要所有人理解她,只需要自己相信自己。
她把信折好,塞入信封,然后深吸一口氣,看著城市盡頭的余暉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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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結束后,林念秋剛走到校門口,就看到夏寂靠在電動車旁等她。
“我媽不讓我出門。”她無奈地說。
“那我把你護送回去。”他笑。
“你不是高危對象?不怕被我媽拎進教導處?”
“為了你,值得一搏。”
林念秋忍不住笑出來。
騎行的路上風很大,她坐在他身后,手抓著他的衣角。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她忽然問。
“我?”夏寂答得很輕快,“我會變成一個成熟、理性、幽默又有點討人喜歡的老男人。”
“你現在只是最后一個。”
“你這是夸我還損我?”
“你猜。”
“那你呢?”他反問,“以后會變成什么樣?”
林念秋沒有立刻回答。
她望著前方無盡的夜路,過了一會才輕聲說:
“我想成為一個,能踏亮自己光的人。”
車子劃過黑夜,風從耳邊呼嘯,像整個世界都在為他們讓出一條路。
不是每段青春都能如愿,但每一個敢于逆流而上的人,都是燃燒過的星辰。
他們也曾迷茫、也曾害怕、也曾躲進黑夜,可終有一天,會帶著熾熱與光,奔赴那個不被定義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