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雪意還未徹底褪去,清晨六點的天空呈現出鉛灰色的濃淡交織。林念秋背著書包,站在校門口的晨風中,望著熟悉又陌生的校園大門,有一種莫名的沉靜感。
高三的第二學期開始了。
她身后,是車流和喧囂未醒的城市街道,前方,是黑板粉筆與排名榜構成的戰場。新一輪的較量,將從今天的返校考試開始打響。
“林念秋。”
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轉頭,是夏寂,穿著灰藍色羽絨服,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他提著保溫杯,一副睡意未散的樣子,卻笑著朝她走來。
“早得很啊,你。”夏寂抬手比了比自己的眼圈,“我看你朋友圈凌晨一點還在發筆記。”
“睡不著。”林念秋拉了拉書包帶,聲音輕淡。
“高三都這樣。”夏寂聳聳肩,“走吧,去領卷子。返校考試,據說比一模還難。”
他們一前一后走進教學樓,長廊空蕩又靜謐,偶爾傳來幾個早到的學生壓低的交談聲。墻壁上的標語牌“決勝高考、拼搏百日”在燈光下格外醒目,林念秋忍不住側目多看了一眼。
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在這種“勵志”的海報中提筆落下,又默默將自己的情緒藏進習題集的縫隙里。
午休。
林念秋拿著剛發下來的卷子坐在座位上,眉頭緊鎖。數學難得不像話,大題最后兩問空了整整一大格;物理的第二問也寫得漏洞百出,她預感這一次的成績依舊難言理想。
她不自覺地轉頭,望向不遠處坐在窗邊的沈子越,對方正在做筆記,動作利落、眼神冷靜。沈子越是年級第一,穩定得像一個不會出錯的系統。她也看向后排的葉琛,那個沉默寡言卻偶爾在理綜模擬卷中沖到年級前十的男生,此刻正趴在桌上小憩,手機仍在振動,像是有人在催他上線做題。
每一個人,都在無聲地奔跑。林念秋咬了咬牙,低頭將空白的卷子翻過一頁,逼自己再多看一次錯題解析。
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晚自習后。
已經快十點了,校園漆黑一片。走廊的燈光打在光滑的瓷磚地上,映出一排淡黃的倒影。
林念秋坐在教室角落的自習座位上,獨自背著《時文精讀》。她手邊的筆記本攤開著,一頁頁被密密麻麻地寫滿。她在默背那段出現在《南方人物周刊》的人物報道開頭:
“每個人都是在目光未及的地方決定命運,而非站在光下說出它的名字。”
她不知為何特別喜歡這句話,總覺得它適合現在的她,甚至適合整間教室里所有正在默默努力的高三學生。
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從外頭經過。林念秋沒有在意,可幾秒鐘后,她卻看到窗戶的反光里出現了一道身影。
“你還沒回去?”夏寂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你也沒走。”她回頭,聲音輕了些,“怎么在這兒?”
“去食堂找點夜宵,順路來看看你。”
“你順哪門子路?”林念秋笑了笑。
“你記錯了吧,我家離這兒可不遠。”夏寂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豆漿和小餛飩,熱的。”
她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接過,沒說謝謝,卻在心底泛起一陣溫熱。
“你最近看起來很累。”夏寂坐到她對面,聲音放得很輕,“是不是又被家里施壓了?”
林念秋沒回答。
她想起寒假最后一晚,母親在廚房炒菜時說:“你要是真想考得更好,就別總待在舒適區,你看看誰誰誰,別人媽媽都不用說三遍。”
她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回房,關上門,將那句話默寫在草稿紙的背面,然后一點點撕碎。
“你知道嗎,林念秋,”夏寂輕聲說,“有時候你太用力了,反而容易繃斷。”
她看著他,眼神柔和:“可我不能不拼命啊。”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陪她坐了一會兒。
外面天色更沉了,星光若有若無。
窗邊的樹影在地上搖晃,仿佛也在陪伴著兩個年輕人的夜晚。
林念秋低頭喝著溫熱的豆漿,忽然覺得這場看似無盡的備考夜,也不是那么難熬了。
周五下午,月考成績如約而至。
成績單貼在教學樓三樓的櫥窗里,密密麻麻的紅黑字體,被圍得水泄不通。
林念秋站在走廊盡頭,沒有靠近,只聽身邊女生小聲嘀咕:“哇,沈子越又第一吧……物理單科滿分,真的假的。”
另一人說:“念秋這次進步很大吧,聽說總分前二十了。”
她終于走上前,眸光一一掠過榜單。
林念秋,年級第十八。語文122,數學126,英語137,理綜243。比上次整體高出二十多分,離她設定的“清北邊線”又近了一步。
但她的第一反應卻是:還有十七個人排在我前面。
人群散去。夏寂背著書包站在走廊口,嘴里叼著糖,朝她走來。
“第十八,厲害。”他拍了拍她肩膀,“跟誰學的?”
“自學。”她垂眸笑笑,“你呢?”
“我?剛剛好,壓線留在重點班。”夏寂掏出成績單晃了晃,“物理爆炸,英語意外。”
他眼神像極了在找借口的少年,卻沒絲毫自嘲,反而有一種頑皮的堅定。
“走吧,”他忽然說,“去天臺吹風。”
“現在?”
“現在。下課鈴剛響,沒人。”他說完就拉起她的手,穿過小半棟教學樓,踢開半掩的樓頂門。
天臺風大,但陽光極好。遠處晚霞沉墜,云層層疊,像燃燒的海。
他們并肩坐在水泥護欄邊,腳下是三樓高的講臺、黑板和課桌,是青春躁動的高壓鍋。
林念秋將成績單塞進風衣口袋,嘆了口氣:“我媽又該說我‘差點’了。”
“你總這么努力,為什么還怕差一點?”
“因為我不努力,就差很多了。”
夏寂看著她的側臉,心里忽然浮出一句很久以前聽來的話:
“天賦決定下限,努力決定上限。但能把努力變成本能的人,才是真正厲害的人。”
“你知道嗎,”他聲音低低的,“你有光的。”
林念秋一怔:“什么?”
“你身上那種倔強、專注,還有……那種不自知的認真——像一束光。也許你現在沒看到,但我看見了。”
風掠過她的發梢。
她沒說話,卻也沒拒絕那樣的形容。許久之后,她輕聲說:
“你要一直看到才行。”
夏寂笑了:“行,我就坐在一樓樹下,天天看。”
他們就那樣坐了一會兒,直到夕陽西墜,晚風吹冷了制服的衣角,才悄然下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風里抵達坦途。
顧清語和莊則,曾經是并肩的盟友。如今,卻正陷入沉默而激烈的冷戰。
原因,是一份競賽志愿表。
學校新設一個“理科競賽輔導班”,顧清語報名參加。莊則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說:“我不喜歡體制內這種篩選。”
“你不喜歡,就否定我的選擇?”
“不是否定,是……你以前也不這樣。”
顧清語盯著他,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莊則,我們都在長大。”
莊則張了張口,卻終究什么也沒說。他意識到,他眼前的清語已經和他記憶中的人,有了微妙的變化。不是背叛,只是分道。
顧清語回頭看著他,神情寡淡:“如果你站在原地不動,那你也別怪別人走遠。”
這一晚,林念秋收到顧清語發來的長語音。內容她沒立刻點開,但從對方那一字一句寫下的標題中,讀懂了所有:
“我們終究無法不改變。”
林念秋回了一句:
“但我們可以選擇改變的方式。”
她合上手機,仰頭望著天花板,那一瞬間,忽然覺得世界不再只是試卷和分數構成的單一軌道。
它有裂隙,也有光亮;有爭吵,也有靠近。
只要心未枯萎,一切都還有可能。
模擬志愿填報,是整個高三春季學期第一次以“未來”為名的行動。
表格被傳下來那天,全班嘩然。
政教處一紙通知,要每位學生在模擬成績基礎上,試填五所高校及專業。紙張泛白,格子嚴整,未來在這些格子里顯得倉促而蒼白。
林念秋坐在教室中排靠窗的位置,紙攤在課本上,筆停在空白欄位。
她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也知道母親想讓她去哪兒。
一個“清”字寫了一半,她忽然停住,像是筆尖突然斷裂。
“填什么?”夏寂靠過來問。
她垂眸:“我媽想讓我填北大法學。”
“你呢?”
“我想學新聞。或者中文。”
“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寫字。小時候做噩夢,寫幾行字就能睡著。后來看到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應該把自己的聲音寫進風里’。”
她輕輕笑了笑:“我想把自己寫進風里。”
夏寂沒笑。他認真地看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那你就寫。”他說,“別怕逆風。”
她沒回話,只是低頭,在第二欄寫下:“北京大學——中文系(志愿一)”。
而夏寂的志愿表則空蕩蕩的,只有右上角寫著一行潦草的字:“志愿由本人決定”。
老師從后門進來,臉色冷峻。正是教務處嚴師程立,她目光一一掃過教室,最終停在夏寂桌上。
“夏寂,你連一個志愿都沒填?”
他站起身來,仍舊掛著慣有的笑意:“老師,我考慮得還不夠周全。”
“你這是敷衍。”
“不是,是誠實。”
程立瞇了瞇眼:“你以為你還有多少選擇?你是靠運氣保住這次成績?還是真本事?你不填志愿,以后填志愿表的是你父母。”
空氣驟冷。
林念秋下意識握緊拳頭。可夏寂卻沒有辯駁。他只是低下頭,慢慢坐回座位,嘴角笑意已經褪去。
放學后,林念秋在樓道轉角等到了他。
“你生氣了?”
“沒。”他背著書包,手插口袋,風吹起他校服一角。
“那你為什么不填?”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林念秋看著他,認真道:“你可以迷茫,但你不能一退再退。夏寂,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偏過頭:“以前的我,不是也沒得選嗎?”
她沉默片刻:“那現在呢?”
他沒答,只是輕聲笑了一聲,低頭看著她:“你知道嗎,我想跟你在一個城市里。”
“可如果我北上,你南下呢?”
“那我回頭。”
這一句輕描淡寫,卻比任何承諾都重。
林念秋怔了一秒,眼角染了溫熱。
而就在同一時刻,林母坐在家中,翻著林念秋的模擬志愿,眉頭緊鎖。
“中文?她是不是瘋了?”
父親低聲勸:“她進步了不少,先讓她自己填吧。”
“她考得再好,也得走穩路。中文系?以后干什么?做個小編輯,寫不出稿,還得餓肚子。”
“她說喜歡。”
“喜歡有用嗎?”林母聲音陡然拔高,“等她喜歡完了,吃虧的是她自己。你現在不狠心,以后后悔的是她。”
客廳沉默下來。
林念秋回家時,母親坐在燈下,看著她那張志愿單,冷冷道:“這張我要收起來了。你還不配決定自己的將來。”
林念秋站在門口,臉色慘白。
這一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窗外星光零散,像紙片飛在夜色里。
她忽然想起夏寂說的——“你有光的。”
可她的光,好像總被什么壓著,燃不起來。
她忽然坐起身,打開桌燈,拿起筆,把剛才被收走的志愿重新抄寫一遍。
不是為了母親,也不是為了誰。
而是為了那個小時候因為害怕噩夢而寫字、長大后想把自己寫進風里的女孩。
她想替她撐起一點自由。
哪怕只有一個格子的自由。
第二天,她帶著那張新寫的志愿,悄悄塞進抽屜最底層。
她沒打算反抗,而是選擇了“緩慢地堅定”。
——就像星光,永遠走得很遠很慢,但它會照徹長夜。
周末,學校組織了一場大型的志愿講座,地點在省重點高中,參與者都是模考前兩百名的學生。林念秋和夏寂都被選中。
校車在清晨五點半發車,天色尚未大亮,校園里的燈光稀疏,帶著一種近乎清冷的寧靜。
林念秋拎著資料袋走進車廂,意外地看到夏寂早已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將窗戶開了條縫,冷風灌進來,撩動他鬢角的發。
“你怎么這么早?”她問。
“怕錯過你。”他說得自然,“昨天沒跟你說完。”
她輕輕咳了一聲,坐到他旁邊。
“那你現在準備好了?”她問。
他望著窗外:“沒有。但我可以試著去找答案。”
講座內容多為志愿策略和專業選擇,臺上的老師用最理性的語言拆解一個個“選擇題”,但在林念秋聽來,那些答案都像是罩在玻璃下的名字——近在眼前,卻隔著一層冰冷。
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一行字:“選擇,是一場冒險。”
講座結束后,兩人走出禮堂。陽光已從高樓縫隙中灑下來,投在林蔭道上,斑斕交錯。
“林念秋。”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抬頭:“嗯?”
“如果我真的沒考上很好的學校,沒法跟你并肩,你會不會覺得……我拖你后腿?”
她望著他,眼里沒有笑,只有安靜的光。
“不會。”她說,“我會覺得你是個值得尊重的同行者。不是所有人都在一個起跑線,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努力走。”
他低頭笑了一下,輕輕嘆氣:“你變了。”
她歪頭:“怎么?”
“以前你說話總要想很久,像撿字。現在你說話,是發光的。”
她一愣,眼里像落了光,又像落了塵。
兩人默然走了一段路。
“那你也要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她忽然道,“以后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為你留一盞燈,哪怕你走得慢,哪怕你繞遠路,只要你想回來,就有光在等你。”
那一瞬間,陽光穿透了層層葉隙,落在兩人腳邊,像一盞安靜卻堅定的燈。
他們沒有牽手,也沒有說什么誓言。
只是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
但彼此心里都知道——
那個一直搖晃的方向,終于在這場“關于志愿”的講座之后,悄然落地。
他們都還不夠成熟。
可他們都開始學會選擇,并愿意為那個選擇承擔代價。
而青春里最重要的一次同行,不是奔跑的起點,而是那些風里雨里還不放手的瞬間。
—
返校的黃昏,林念秋打開抽屜,重新看了一眼她藏好的那張志愿。
夏寂那張志愿表,也終于在他宿舍的書桌上,寫上了第一行字。
“北京大學——歷史系。”
窗外天色已晚,春天的風掠過窗臺,吹得紙頁微微翻動。
星光還未徹底亮起。
可他們心中那盞燈,已經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