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興二十五年春三月,燕京。
早春細柳碧如煙,蘭柳沾花作祓禊,滿城海棠垂濕淚,春意盈盈滿皇都。
上巳節這日燕京女兒家多結伴出游,恰逢貴妃娘娘喜得麟兒,皇帝下旨于宮外承佑山莊舉辦三日曲水流觴宴席,不論是士族子弟、舉人學子或是京城貴女凡是收帖者皆可在此同樂。
如今已是第二日,眼瞧著馬上就要到第三天的上巳節了。山莊內絲竹管弦聲晝夜不斷,少男少女都盼著偶遇佳人成就一段佳話。
春意盎然似是生出枝椏勢必要將喧鬧與僻靜的城郊寺院隔離開來。
鎏金青蓮香爐泛起裊裊清香,紅木圓桌上擺著幾碟瓜果小食,似是放久了瞧上去不免有些蔫蔫的。
緋色織錦帷簾交錯半撩起來,未關緊的半掩紙糊窗被風掀開半大的口子直直灌進人的鼻腔,塌上女子猛得咳嗽了幾聲。
下一秒,就聽有人步履匆忙地“吱呀”關緊門窗。
“那欄桿平日都好好的,怎么偏姑娘那日一靠就斷了,”身著鵝黃色窄袖罩衫的侍女抹了把眼淚,聲音哽咽,“能參加盛會本就不容易,姑娘容貌又是一等一的出挑,現如今卻躺在這里白白讓別人撿了便宜去”
“好歹姑娘命大這還吊著口氣呢,要是真有個什么問題,你我還能站這兒說話?”春華勸慰道。
秋實撇撇嘴,一臉倔強:“姑娘要是出事,她四更天被埋,我就立馬自己抹了脖子跟她一起走!”
“好了!”春華音調提了些,她比秋實大兩歲只要一瞪眼,秋實瞬間就有點蔫,圓圓的臉蛋顯得皺巴巴的。
小姑娘捏著榻上女子素手的手不自覺地摸撫了幾下,自家姑娘從小養在邊陲小城,及笄那年才被接回京城。自那時起便被老爺夫人教誨著控制飲食以至于人單薄的似一片紙,一時間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倏然之間,床榻上傳來輕微響聲。
“姑娘!”秋實尖叫出聲立刻貼近床榻,一把摟住年輕女子的腰身。
這女子剛醒過來臉上絨毛清晰可見,皮膚細膩光滑,只著一件中衣頓時脖頸間濕潤了大片。
姑娘……
半晌,年輕姑娘干澀的眼中一片迷茫。
目光倏地落在腕間的紅腫處,幾乎是瞬間她頭皮發麻脊背躥上一股涼意。
“轟”,腦海中地乍現自己被膀大腰圓的老太監勒著脖子硬生生灌進牽機酒時的生不如死!
那是……
夢中那些男男女女皆是偏低矮些,臉型方闊不似北晟人,還有服飾……
那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
倏然之間,女子臉唰地白了下來。
“姑娘,你沒事吧?”
“姑娘,你可別嚇奴婢啊……”
“春華姐姐,你快過來瞧瞧!”原本正在備藥的春華見事情不對趕忙奔來,從額頭到臉蛋連耳垂都摸了個遍,沒見發燙發熱,問她冷不冷也說不冷。
奇怪……
春華與秋實就看著自家姑娘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本就摸不著頭腦,末了還吵著要照鏡子。
銅鏡中倒映著少女的面龐,她長著一張略帶稚氣嬰兒肥的鵝蛋臉只是實打實的肉少的可憐,膚如凝脂,柳葉眉自然而修長地舒展開來,雖說尚顯稚嫩卻遠比和親異域時好了太多。
最明顯的當屬那雙眼睛,十六歲的卿云眼中沒有被迫和親時掙扎無力的淡漠與疲憊,眼型狹長且微微上翹,濃密而卷翹的睫毛微微扇動似汩汩清泉。她身著一襲淡綠色的衣衫,領口微微敞開。
好家伙!
腕間的疼痛一股一股似電流刺激著她的神經,那噩夢中的一切既荒誕又真實,真實到仿佛她又經歷了一遍那凄慘人生。
卿云正想著,春華端著碗湯藥挪到她嘴邊,“姑娘,這是寶珠姑娘親自煎的藥”她輕輕地吹著熱氣,柔聲喟嘆:“要說寶珠姑娘真是個好人,咱們府中就屬她同您最親近”
哼,卿云冷笑一聲。
前世她喝了卿寶珠送的藥后竟是一日比一日嗜睡,每每入夢必是渾身大汗淋漓、精神恍惚,常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長此以往,燕京人人傳她是惡鬼轉世克死了親生母親又惹得永安寺神明震怒。
她原本是沒病的,上巳節前嫡母檢查功課嫌她蠢笨特下令不準她參加游會。
不知道是心情過于低落還是節食太久身體虛弱,在回房路上腳底一滑落了水。府中請了大夫來瞧依舊高燒不退,后來祖母請人作法說是她沾了溺死鬼的晦氣要送去佛門重地靜養方可保平安。
嫡母素日對她極為嚴苛,總說她是家人特意從荒蕪之地接回來的貴女理應事事出挑才對得起家里人的付出,功課女紅稍有不對便是戒尺伺候,以至于靜養倒成了她求之不得的放松時間。
她回府不過一年,雖記在嫡母名下卻名不副實,府中只有五姐姐卿寶珠與她素日交好,平日里得了好衣料好脂粉都想著分她一份。
后來,卿寶珠常來看她,每次都會帶些新出的話本子或是零食小吃,也常常為她煎藥,她也以為五姐姐是自己身邊最親的人。
可惜,卿寶珠煎的藥從來不是什么補藥,而是嫡母與三姐姐給她的粟靈散!
此藥毒性極強卻見效慢,人若長期食之,起初是神志不清、嗜睡發懶,越到后期甚至可以人為控制食用者的記憶,使其變相成為傀儡!
上一世,她因為這碗藥開啟了顛簸痛苦的悲慘一生。
如今望著這氣味濃郁的湯藥,心中何止酸澀,而是明知地獄卻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春華喂了半天見她無動于衷,開口提醒道:“姑娘喝了藥,病才好的快。這藥據說難得,價錢貴著呢,想來寶珠姑娘是費心了”
呵,她竟然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謀財害命,自己倒真是小瞧這個丫頭了。
卿云接過碗,“春華,你去寺里問問可有好一些的蜜餞”,藥送至嘴邊她苦澀一笑,如同前幾天苦的無法下咽般:“這藥苦,每次喝完總得嚼些蜜餞才好受”
春華福了福身子,看了眼心思全撲在卿云纖細腰肢上落淚的秋實,心中算是松了口氣。
“是,奴婢這就去找”
門輕輕闔上,藥碗被啪嗒一聲放在桌上。
原本還在傷心的秋實猛的反應過來,擔憂問道:“姑娘可是又不舒服了?”
卿云搖搖頭,搖曳燭光在她眼瞼處投出一小片陰影,她的聲音雖小卻堅定有力。
“去把這藥倒在金邊瑞香盆里”
眼睛一瞥,她又提醒道:“香爐中的香料也多添些”
秋實雖疑惑卻還是聽話照做了。
做完這一切,卿云看向窗外。
今日實在算不上是個好天氣,微雨蒙蒙,院中櫻花樹花苞上嵌著點點珍珠。窗外樹影婆娑,時不時傳來幾聲烏鴉叫聲,一盞吊燈晃晃悠悠地隨風搖擺襯得窗邊女子的臉更加晦暗不明。
秋實是一年前撥給卿云當貼身丫鬟的,素日里跟著自家姑娘只是吃吃喝喝,哪里見過自家姑娘這般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深沉老道模樣。
“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那可太多了。
她要是一直糊涂,或許也就真循規蹈矩地又過完這悲慘一生,可惜她回來了,知道自己上一世成了嫡姐的替死鬼,過的有多悲慘!
這場夢不長,也不短,她短暫的一生匆匆而過,若是按上一世,她至多只有三年可活的時間了。
可是,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