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書房里,燈芯已燃至盡頭,卻仍倔強地亮著。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青灰色的天光滲過雕花窗欞,與燭火糾纏在一處。
衛無忌以手支頤,指節抵著太陽穴,長密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深淺不一的暗影,像是倦極的蝶棲息在幽潭邊。
更聲早歇,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撕開黎明的寂靜。
案頭攤開的兵書被晨風掀起一角,墨跡未干的朱批在宣紙上洇開,宛如血痕。
他忽然動了動,衣袖帶倒的茶盞里,殘茶已凝了層薄霜。
終于,在漫長的等待后,門外響起了三聲輕叩。
那聲音極有分寸,不疾不徐,卻讓衛無忌的指節不自覺地收緊了。
“進來?!?/p>
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一個頎長的身影踏著晨露的氣息步入室內。
來人一襲玄色勁裝,腰間配著的短刃還在往下滴著暗紅色的液體。
他恭敬地單膝跪地,黑色布包在青石磚上洇開一片濕痕。
“將軍,事情已經辦妥了。“
隨著布包抖開,四顆頭顱接連滾落。
最先落地的那顆還保持著驚恐的表情,渾濁的眼球凸出眼眶。
第二顆的耳朵缺了半只,正是當年安縣大牢里最愛用鐵鉗施刑的王牢頭。
剩下兩顆面目模糊,卻仍能辨認出那些深夜里在牢房中進出的身影。
衛無忌的瞳孔驟然收縮,“剁碎?!八穆曇粝袷菑暮苓h的地方傳來,“喂狗?!?/p>
門外候著的親兵進入,鐵靴踏在血泊里發出黏膩的聲響。
當最后一片衣角退出房門時,衛無忌突然抬手砸碎了案上的青瓷茶盞。
碎瓷深深扎進掌心,鮮血順著掌紋蜿蜒而下,他卻恍若未覺。
前日暗衛送來的密報還攤在案頭,墨跡刺得人眼睛生疼。
原來那個衛知書在牢獄中認下的娘親,就是二十年前離家出走的自己的親姐姐衛錦娘,而更往后的調查,則揭開了那些被牢墻掩埋的骯臟秘密。
衛家百年將門,到這一代卻凋零如秋葉。
他的父親整日守著丹爐追求長生,母親體弱,常年足不出戶。
唯有長他七歲的姐姐,會在他噩夢驚醒時唱江南小調,會偷偷帶他溜出府去看上元花燈。
現在,那首小調的最后一個音,永遠斷在了安縣大牢潮濕的稻草堆里。
此事方了,那件困惑了他十幾年的謎團,再次浮上他的心頭_____前朝太子夏彥的死因。
當年先帝尚在,他與太子夏彥私交甚篤,可謂親如手足。
太子夏彥生得龍章鳳姿,才德兼備,朝中眾臣無不傾心推戴。
身為先帝嫡長子,繼承大統本是順理成章之事。
豈料天有不測風云,在其弱冠之年,他竟與其生母明賢皇后雙雙暴斃于深宮之中。
夏彥之死蹊蹺至極,這些年來衛無忌暗中追查,從未放棄。
無奈當年宮闈秘事封鎖得滴水不漏,縱使他用盡手段,那些蛛絲馬跡也如指間流沙,始終難以把握。
時至今日,他唯一確信的是:太子之死,必與當今圣上天啟帝脫不了干系。
為查明真相,他需要一個既聰慧絕倫又值得托付之人,潛入天啟帝身側。然而思來想去,始終未得良選。
直至那日,書樓管事前來稟報:那個被他親自帶入府中的丫頭衛知書,常在眾人歇息時,獨自在書樓秉燭夜讀,通宵達旦。
衛無忌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忽然想起那日西夏歲貢隊伍入城時,那丫頭臨危不亂的機敏表現。
她那雙澄澈的眸子在危急時刻閃爍的銳利光芒,與尋常婢女截然不同。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為保萬無一失,他暗中派人詳查了她的底細。
這一查,竟意外牽扯出了衛錦娘的下落——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探子回報,衛知書來歷清白,并無蹊蹺。
只是,她是否真如他所期待的那般聰慧過人?
夜深人靜時,他親自去了趟書樓,故意與她相遇。
昏黃的燭光下,那本被翻得有些泛舊的《司馬法》靜靜躺在案上。
他執筆蘸墨,在兵書扉頁留下一行小字——翌日,芳月胭脂,青花煙雨,無色無味,暮色前歸。
從書樓離開后,回到房間的衛知書在錦衾間輾轉,那行墨跡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窗外更漏聲聲,她索性披衣起身,推開雕花窗欞,東方既白,晨霧中的將軍府檐角如鉤。
她立在窗前,眉目緊鎖,仔細揣摩著衛無忌的用意,以及那行批注的意思。
衛無忌的用意,倒并不難猜。
原因有二:
其一,若是他只是為了單純的讓自己去取一盒胭脂,大可不必如此彎彎繞繞,所以此事絕對不止表面上的那么簡單。
其二,此事既是一件復雜機密之事情,將軍府中那么多能人異士,他用誰不可?可他卻偏偏選擇了一張白紙的自己。
所以只能是_____他在試探自己,試探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為他所用。
衛知書想至此頗有些開心,她在將軍府這一年不就在等這一刻?
至于那行批注的意思:
翌日,顧名思義就是第二天。
芳月胭脂,長安城里最出名的胭脂鋪,初來此的時候,她曾經去過。
暮色前歸,應該是他給自己規定的時限。
下面就剩青花煙雨,無色無味了,這兩句相必只有等晚會到了胭脂鋪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