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的那一聲略顯尖細的女聲，如同一支猝然射入的冷箭，瞬間刺破了綺夢軒內本就緊繃的氛圍。春桃和夏荷兩個丫鬟本已嚇得魂不附體，此刻更是瑟縮作一團，連哭泣都仿佛被扼在了喉嚨里。

裴翊眉峰緊蹙，深邃的目光與蘇微瀾在半空中交匯，彼此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一絲凝重。英國公府的老夫人，趙婉兒的嫡親祖母，在這府中最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她久經風浪，見慣了內宅的明爭暗斗，此刻突然派人傳喚，絕非尋常問話那么簡單。

“去看看。”裴翊沉聲道，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但蘇微瀾能感覺到他周身那股無形的壓力又重了幾分。他率先邁步，玄色官袍的衣擺在搖曳的燭光下劃過一道冷硬的弧線。

蘇微瀾默然跟上。她將那只沾著泥土與血跡的粉色繡花襪，以及那根致命的深紫色絲線重新用干凈的帕子包好，小心地放入隨身攜帶的驗尸箱內。這些看似微小的物件，此刻卻像是千斤巨石，壓得人心頭發沉。

來人是老夫人身邊得力的管事嬤嬤，姓周，一張精明而略顯刻薄的臉龐在廊下昏黃的燈籠光線下顯得有些陰晴不定。她見了裴翊，先行了個萬福，語氣卻不卑不亢：“裴少尹，我家老夫人聽聞案情復雜，心中憂慮萬分，特請您與這位蘇姑娘過去問話。老夫人說，或許……或許她能想起些什么與婉兒相關的舊事。”

“或許能想起些什么？”蘇微瀾在心中冷笑一聲。這位老夫人，早不傳喚，晚不傳喚，偏偏在她們即將從丫鬟口中問出些關鍵信息的時候派人過來，這“巧合”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裴翊面色不變，只淡淡道：“有勞周嬤嬤帶路。”

周嬤嬤應了聲，轉身引路。她的腳步又快又穩，顯然是常年在府內行走慣了的。雨勢絲毫未減，冰冷的雨絲夾雜著夜風，不斷灌入游廊，吹得燈籠左右搖晃，光影幢幢，如同鬼魅。

蘇微瀾撐著傘，目光銳利地掃過沿途的景致。英國公府的內宅極大，亭臺樓閣，曲徑通幽，處處透著鐘鳴鼎食之家的奢華與底蘊。只是此刻，這份奢華被濃重的夜色與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所籠罩，顯得格外陰森。她注意到，周嬤嬤引的路，并非直接通往前廳或老夫人平日起居的正房，反而越走越偏，最后在一處名為“靜心堂”的小巧院落前停了下來。

這靜心堂，與其說是一處居所，不如說更像是一座家庵。院墻不高，里面隱約可見青燈古佛的影子，空氣中甚至飄散著淡淡的檀香氣息，與這府邸其他地方的富貴繁華格格不入。

“老夫人近日常在此處禮佛，為國公爺和府里上下祈福。”周嬤嬤解釋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與……畏懼？

蘇微瀾心中了然。看來這位老夫人，并非如外界傳言那般不問世事，一心向佛。能在這種時候，選擇在如此清凈甚至有些詭異的地方問話，其心思之深沉，可見一斑。

裴翊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與蘇微瀾交換了一個眼神，示意她小心應對。

靜心堂內，光線比外面還要昏暗幾分。正堂供奉著一尊白玉觀音，香案上燭火搖曳，映照著觀音低眉垂目的慈悲面容。而在這慈悲的佛像之下，卻坐著一位滿頭銀發，身著暗色壽字紋錦袍的老婦人。

她便是英國公府的老夫人，趙氏。

老夫人看起來約莫七十上下，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一雙眼睛尤其銳利，仿佛能洞察人心。她手中捻著一串紫檀佛珠，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只是那眉宇間深深刻著的皺紋，以及眼底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戚，還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在她下首，坐著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正是趙婉兒的生母，英國公夫人李氏。李氏雙眼紅腫，顯然是痛哭過許久，此刻正拿著帕子不住地拭淚，見到裴翊和蘇微瀾進來，也只是微微頷首，便又低下頭去，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

“老身見過裴少尹。”老夫人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聲音蒼老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晚輩裴翊，見過老夫人，見過國公夫人。”裴翊躬身行禮，不卑不亢。

蘇微瀾亦隨之福身。她能感覺到，從她踏入這靜心堂的那一刻起，老夫人的目光便若有似無地停留在她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這位，想必就是屢破奇案的蘇姑娘了？”老夫人將目光轉向蘇微瀾，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果然是……年輕有為。”

“老夫人謬贊，民女愧不敢當。”蘇微瀾垂眸應道，心中卻暗自警惕。這老夫人，絕非善茬。

“都坐吧。”老夫人示意了一下旁邊的梨花木椅子。周嬤嬤立刻上前，替二人挪開椅子，又奉上了熱茶。

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氤氳的熱氣中帶著清幽的茶香，卻絲毫無法驅散這靜心堂內凝滯而壓抑的氣氛。

“裴少尹，”老夫人呷了一口茶，緩緩開口，“婉兒那孩子……死得慘。老婆子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什么風浪沒見過，卻也沒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竟會應在自己身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手中的佛珠也捻得更快了幾分。

李氏聞言，更是悲從中來，低低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堂內顯得格外清晰。

裴翊沉聲道：“老夫人節哀。晚輩奉命查案，定會竭盡所能，找出真兇，告慰二小姐在天之靈。”

“有勞裴少尹了。”老夫人點了點頭，目光再次轉向蘇微瀾，“蘇姑娘，老婆子聽聞，你對驗尸辨骨，查探隱秘之事，頗有心得。不知……對于婉兒的死，你可有什么發現？”

蘇微瀾知道，這是老夫人的試探。她略一沉吟，開口道：“回老夫人，趙二小姐身中數創，致命傷在背心，乃利刃所致。此外，頸部有勒痕，似被絲絳之類的軟物所勒。現場發現的線索，指向兇手可能為女子，且與二小姐關系匪淺，熟悉其閨房……”

她將綺夢軒內的發現簡略地說了一遍，包括那只深紫色的同心結，以及那些沒有署名的信件。她刻意隱去了關于“珩”字以及信鴿羽毛的細節，想看看這位老夫人會有何反應。

果然，當聽到“深紫色同心結”和“無名信件”時，老夫人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捻動佛珠的手指也微微一頓。雖然她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但這個細微的變化，卻沒有逃過蘇微瀾的眼睛。

“哦？竟有此事？”老夫人故作驚訝道，“婉兒那孩子，平日里嬌生慣養，心思單純，怎會與人私下通信，還……還收受這等私密之物？”她看向一旁的李氏，帶著幾分責備的意味，“你這個做母親的，平日里是如何管教女兒的？”

李氏被問得一愣，隨即泣道：“母親教訓的是。都怪妾身……都怪妾身平日疏于管教，才讓婉兒……讓婉兒做出這等糊涂事來。只是，婉兒她……她斷然不會與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啊！”

蘇微瀾冷眼旁觀。這婆媳二人，一個精明似鬼，一個看似懦弱，卻不知這番對話，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裴少尹，蘇姑娘，”老夫人轉向他們，語氣懇切，“老婆子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婉兒的死，對英國公府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若此事再牽扯出什么……有辱門風的丑事，那我們趙家的臉面，可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裴翊面無表情：“老夫人請放心，我等辦案，只為查明真相，還死者公道。至于其他，非我等職責所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老夫人點了點頭，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只是……老婆子斗膽，想問蘇姑娘一句。那所謂的‘深紫色同心結’，以及那些‘無名信件’，是否……真的與婉兒的死有關？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混淆視聽？”

蘇微瀾心中一凜。這老夫人，果然厲害！一句話便想將這些關鍵線索的指向性完全抹去。

她迎上老夫人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老夫人，證物不會說謊。那同心結與信件，皆是在趙二小姐的私密匣中發現。而且，我們在二小姐的繡花襪上，發現了與同心結材質、顏色完全一致的深紫色絲線，那絲線，極有可能就是勒死二小姐的兇器之一。”

此言一出，靜心堂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李氏驚呼一聲，險些暈厥過去，被周嬤嬤眼疾手快地扶住。

老夫人的臉色也微微變了變，她死死盯著蘇微瀾，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要將她看穿一般。“蘇姑娘……此話當真？”

“民女不敢妄言。”蘇微瀾頓了頓，繼續道，“而且，那深紫色絲線，并非尋常之物，似乎經過墨汁特殊浸染。不知府內，何人有接觸此類物品的途徑？或者說，何人偏愛此等顏色與材質？”

這個問題，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千層漣漪。

老夫人沉默了。她手中的佛珠停止了捻動，目光變得幽深難測。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府內人多口雜，老婆子一時也想不起來。不過……既然蘇姑娘提到了，老婆子會派人去查。只是，此事體大，還望裴少尹和蘇姑娘能夠……謹慎行事，莫要冤枉了好人。”

“這是自然。”裴翊接口道，“我等辦案，向來只重證據。”

蘇微瀾注意到，老夫人在說“冤枉了好人”這四個字的時候，眼神不自覺地瞟向了身旁的李氏。而李氏，則在聽到這句話時，身子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這其中，必有隱情。

“老夫人，”蘇微瀾忽然開口，話鋒一轉，“民女聽聞，今日午后，趙二小姐曾與府上的大少爺，在書房外發生過爭執。不知此事，老夫人可知曉？”

老夫人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來，淡淡道：“承澤那孩子，與婉兒兄妹情深，平日里偶有口角，也是常事。想來不過是些小兒女的拌嘴，與此案……應該無甚關聯吧？”

“是否有關，尚需查證。”蘇微瀾不卑不亢地回應。她能感覺到，老夫人似乎在刻意淡化趙承澤與趙婉兒之間的矛盾。

“裴少尹，蘇姑娘，”老夫人端起茶杯，作勢欲飲，像是在下逐客令，“老婆子有些乏了。該說的，老婆子也都說了。剩下的，就有勞二位了。只盼能早日水落石出，讓婉兒……瞑目。”

裴翊與蘇微瀾對視一眼，知道今日再問下去，恐怕也問不出什么實質性的內容了。這位老夫人，顯然是有所保留，甚至……有所隱瞞。

“既如此，晚輩等先行告退。若有進展，再來向老夫人稟報。”裴翊起身告辭。

蘇微瀾也隨之行禮。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剎那，她似乎感覺到，老夫人那雙銳利的眼睛，依舊緊緊地盯著她的背影，帶著一絲探究，一絲警惕，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

走出靜心堂，夜風夾雜著雨絲撲面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蘇微瀾深吸一口氣，胸中那股煩悶之氣卻絲毫未減。

“這位老夫人，不簡單。”裴翊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打破了沉默。

“何止不簡單。”蘇微瀾冷哼一聲，“她句句不離為孫女討公道，字字卻在暗示我們息事寧人，莫要深究。尤其是關于那深紫色絲線和趙大少爺的事情，她顯然有所隱瞞。”

裴翊點了點頭，目光深沉：“她似乎很怕我們將事情鬧大，更怕……牽扯出府內的某些人。”

“她越是如此，便越說明，這潭水，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蘇微瀾的目光望向遠處英國公府那層層疊疊的屋檐，在雨幕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那深紫色的絲線，那神秘的‘珩’公子，還有那位與趙婉兒爭吵的趙大少爺……這些人之間，究竟有著怎樣錯綜復雜的關系？”

她忽然想起一事，對裴翊道：“裴大人，方才在綺夢軒，春桃那丫鬟似乎想說些什么，卻被老夫人派來的人打斷了。我想，我們有必要再找她問個清楚。”

裴翊頷首：“我與你想的一樣。只是，現在耳目眾多，不宜打草驚蛇。待天色稍明，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單獨傳喚她不遲。”

蘇微瀾點了點頭。她知道裴翊的顧慮。在這深宅大院之中，隔墻有耳，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仿佛沒有盡頭。

蘇微瀾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師父曾經說過的話：人心險惡，江湖路遠。探尋真相之路，往往比你想象的，更加兇險。

這英國公府的血案，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他們此刻，才剛剛踏入迷宮的入口。前路漫漫，迷霧重重。

而那隱藏在迷霧深處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又會牽扯出多少不為人知的罪惡與骯臟？

蘇微瀾的指尖，輕輕撫過袖中那枚冰冷的銀針。無論前路多艱，她都必須走下去。為了逝去的生命，也為了她心中那份對真相的執著。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騷動，似乎是有人在爭吵，又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打翻了。聲音雖然被雨聲掩蓋了大半，但蘇微瀾和裴翊何等耳力，自然聽得真切。

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聲音，似乎是從……下人房的方向傳來的。

難道，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