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如同一柄鋒利不足卻韌性有余的薄刃，一點點剖開英國公府上空那凝滯了一夜的濃稠墨色。然而，陽光所到之處，并未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府邸內每一處雕梁畫棟、每一片沾濕的青石板都映照得冰冷而輪廓分明，像一幅攤開在眼前的、尚未干透的巨大罪案圖卷。

合歡散。

這三個字，自那衙役口中吐出，便化作了無數細密的冰針，深深扎入蘇微瀾的四肢百骸。她站在問心齋內，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刮般的刺痛。那股自發現鳳仙花指甲印荷包與密令紙條后升起的寒意，此刻更是變本加厲，幾乎要將她的血液都凍結。

趙婉兒，一個在深閨中長大的十六歲少女，她的死，竟與這種宮闈之中都諱莫如深的禁藥牽扯上了關系。而那把沾染了合歡散的菜刀，更是如同一道猙獰的血口，嘲笑著她們先前所有的推斷。

蘇微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天，已經亮了?？蛇@英國公府，卻比任何一個黑夜都要來得幽深，來得可怖。

“裴大人，我想，我們有必要……再去拜訪一下老夫人了。或許，她老人家養的那只愛貓，能告訴我們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p>

當蘇微瀾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仿佛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沉甸甸的冰碴。

裴翊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情緒翻涌，最終卻只化為一絲幾不可察的頷首。他沒有多問，亦沒有質疑。這種無言的信任，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刻，竟成了蘇微瀾心中唯一一絲微弱的暖源。

趙承澤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太師椅上，面如死灰。他似乎還未從“合歡散”以及那件斗篷帶來的巨大沖擊中回過神來，只是目光呆滯地望著某一處虛空，口中喃喃自語，聽不清在說些什么。蘇微瀾知道，此刻再問他什么，恐怕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這位英國公府的大少爺，他的精神世界，已然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瀕臨崩潰。

離開問心齋，長廊外的空氣帶著雨后特有的濕冷與清新。蘇微瀾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胸中那股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窒息感。她的腦海中，無數線索如同亂麻般交織纏繞：深紫色的絲線、同心結、墨染小鳥、皇貴妃的斗篷、蝎子標記的威脅信、“珩”字的書信與畫作、鳳仙花指甲印的荷包與密令、致命的合歡散，以及……那幾根突兀出現的淡黃色貓毛。

每一樣證物，都像是一塊拼圖，指向不同的方向，卻又在冥冥之中，被一張無形的大手，強行糅合在一起，構成一幅詭異而血腥的圖案。

而那只貓，那只在靜心堂昏暗角落里蜷縮著的雪白波斯貓，此刻在蘇微瀾的腦海中，形象卻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蘇姑娘，”裴翊低沉的嗓音自身側傳來，他與她并肩而行，玄色的官袍在晨風中微微拂動，“老夫人那邊，你打算如何入手？”

蘇微瀾的腳步未停，目光平視著前方蜿蜒的游廊，聲音清冷而沉靜：“英國公府連出兩條人命，如今又發現了那件可能與兇案直接相關的斗篷。于情于理，我們都該向老夫人通報一聲。至于那只貓……”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反而更添了幾分寒意，“不過是……順道看看罷了?！?/p>

裴翊沒有再說話，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在蘇微瀾轉頭望向遠處靜心堂方向時，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了然。他知道，蘇微瀾所謂的“順道看看”，絕不會像她說的那么簡單。

靜心堂依舊如昨日那般，籠罩在一片清冷而肅穆的氛圍之中。院墻不高，幾竿翠竹在雨后更顯青翠欲滴，只是那股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息，此刻聞起來，卻不似昨日那般令人心安，反而平添了幾分詭異的壓抑。

引路的依舊是周嬤嬤。她那張精明而略顯刻薄的臉龐上，此刻也難掩疲憊與驚惶。見到裴翊和蘇微瀾，她的眼神閃爍了幾下，躬身行禮的動作，也比昨日更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老夫人……老夫人昨夜幾乎一夜未眠，精神……精神有些不大好?！敝軏邒咴谇懊嬉?，聲音壓得極低，“二位大人……還請……還請多擔待。”

蘇微瀾心中冷笑。英國公府出了這么大的事，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她的親孫女，這位老夫人若是還能安然入睡，那才真是奇了。

踏入靜心堂正堂，光線依舊昏暗。白玉觀音像低眉垂目，悲憫地注視著堂下的一切。香案上的燭火搖曳，將老夫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英國公府老夫人趙氏，依舊穿著那身暗色的壽字紋錦袍，手中捻著那串紫檀佛珠。只是，與昨日相比，她的臉色明顯蒼白了許多，眼下的烏青也更加濃重，那雙原本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在她的腳邊，一只通體雪白、毛發蓬松的波斯貓正蜷縮著，姿態慵懶地舔舐著自己的爪子。那雙異色的眼瞳——一只碧藍如洗，一只燦金如珀——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神秘而詭譎的光芒。

蘇微瀾的目光，在那只貓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

“老身見過裴少尹，見過蘇姑娘。”老夫人的聲音比昨日更加沙啞了幾分，帶著濃濃的疲憊，“可是……可是案情又有了什么……變故？”

她顯然已經聽說了林忠的死訊。

“回老夫人，”裴翊上前一步，沉聲道，“昨夜，府上大管家林忠，亦不幸遇害。其死狀……與趙二小姐有幾分相似?！?/p>

老夫人聞言，手中的佛珠猛地一頓，原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她閉了閉眼，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么，半晌，才緩緩睜開，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林……林忠也……這……這究竟是何方歹人，竟如此喪心病狂，接二連三在我英國公府行兇！”

蘇微瀾注意到，老夫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不自覺地瞟向了腳邊的那只波斯貓。而那只貓，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波動，停止了舔舐，抬起頭，用那雙異色的眼瞳，警惕地望向蘇微瀾和裴翊。

“老夫人節哀?！碧K微瀾開口，聲音清冷，“林管家的死，疑點頗多。我們在他房中，搜到了一些……與趙二小姐相關的物件?！?/p>

她頓了頓，仔細觀察著老夫人的反應，繼續道：“其中，有一只深紫色的鳳紋荷包，荷包內有利誘趙二小姐行事的密信，以及……幾顆來歷不明的黑色藥丸。那密信之上，還蓋著趙二小姐的鳳仙花指甲印?！?/p>

此言一出，靜心堂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老夫人的瞳孔驟然收縮，捻動佛珠的手指也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死死地盯著蘇微瀾，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里，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戳穿秘密的慌亂。

“你……你說什么？”老夫人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尖銳，“婉兒她……她怎么會……這不可能！定是有人栽贓陷害！蘇姑娘，你可莫要被奸人蒙蔽，冤枉了婉兒??！”

蘇微瀾心中冷笑。這位老夫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試圖撇清趙婉兒的嫌疑。只是，她越是如此，便越顯得欲蓋彌彰。

“是否栽贓陷害，我等自會詳查?！碧K微瀾不卑不亢地回應，“只是，除了這些，我們還在綺夢軒后院的一口枯井之中，發現了一件深紫色的云錦斗篷。”

她的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老夫人腳邊的那只波斯貓。

“那件斗篷，據趙大少爺所言，乃是皇貴妃娘娘昔年賞賜給趙二小姐的。斗篷的下擺處，有明顯的破損，與林管家手中緊握的那塊布料殘片，完全吻合。而且……”

蘇微瀾微微停頓，清晰地看到老夫人的呼吸在這一刻變得急促起來，那雙緊盯著她的眼睛里，已經不僅僅是慌亂，更增添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而且，”蘇微瀾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在那件斗篷的內襯之上，我們發現了……幾根淡黃色的貓毛?！?/p>

話音落下的瞬間，靜心堂內，落針可聞。

老夫人腳邊的那只波斯貓，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突然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從地上站了起來，弓起身子，喉嚨里發出威脅般的呼嚕聲，那雙異色的眼瞳，死死地盯著蘇微瀾，充滿了敵意。

老夫人的臉色，在這一刻，變得慘白如紙。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中的佛珠，“啪”的一聲，散落在地，紫檀木的珠子骨碌碌地滾向四面八方。

周嬤嬤見狀，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去撿，口中連聲道：“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息怒！”

“貓毛？”老夫人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只是那聲音干澀沙啞，如同兩塊粗糙的砂石在摩擦，“蘇……蘇姑娘……你……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難道你是想說……此事……與老婆子我……有關？”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以及一絲……被看穿底牌的絕望。

蘇微瀾迎上她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老夫人，民女并非此意。只是，這英國公府之中，據聞只有老夫人您飼養了貓兒。而這件沾染了貓毛的斗篷，又恰恰是殺害林管家的兇手所穿。此事……疑點重重，民女不敢妄下定論，還請老夫人……能為我等解惑?！?/p>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與探尋：“不知老夫人這只愛貓，平日里可會隨意走動？或者說……這件斗篷，老夫人先前可曾見過？又或者……府上是否還有其他人，也飼養了類似的貓兒，只是我們尚未知曉？”

蘇微瀾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把溫柔的刀子，不急不緩，卻刀刀都割在老夫人的心上。她沒有直接指控，卻將所有的疑點都巧妙地引向了老夫人，逼得她不得不做出解釋。

老夫人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死死地盯著蘇微瀾，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不甘，有恐懼，還有一絲……蘇微瀾難以名狀的情緒。

良久，她才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頹然靠在椅背上，臉上露出一抹慘淡而絕望的笑容。

“罷了……罷了……”老夫人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悲涼，“事到如今……老婆子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那尊慈悲的白玉觀音，聲音沙啞地說道：“那件斗篷……老婆子我……確實見過。而且……那上面的貓毛……也確實是……是‘雪團兒’的……”

“雪團兒”，正是她腳邊這只波斯貓的名字。

此言一出，不僅是裴翊，就連一直垂手侍立的周嬤嬤，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老夫人！”周嬤嬤失聲叫道，似乎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老夫人卻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她的目光轉向蘇微瀾，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流露出一絲……解脫？

“蘇姑娘，你冰雪聰明，洞察入微，老婆子我……佩服?！崩戏蛉说穆曇粢琅f沙啞，卻比方才多了一絲平靜，“只是……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簡單。這英國公府的潭水，比你想象的……還要深得多?！?/p>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道：“那件斗篷，的確是婉兒的。只是……穿著它去殺林忠的人……并不是婉兒，也……也不是老婆子我……”

“那是誰？”裴翊沉聲追問。

老夫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與痛楚，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是……是承澤那孩子的生母，我的兒媳，當今的……英國公夫人，李氏！”

什么？！

蘇微瀾和裴翊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