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和十二年春，北境戰事稍歇。沈清荷背著竹簍，踏著晨露往棲霞山深處行去。山間霧氣繚繞，她一身素色布衣，發間只一支木簪，卻掩不住那清麗容顏。年方十八，已是這十里八鄉有名的醫女。
“當歸、黃芪、茯苓...“清荷輕聲念著今日要采的藥名，纖指撥開草叢，忽見一株罕見的七葉靈芝。她眸中閃過喜色，正欲采摘，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悶哼。
清荷警覺抬頭，循聲望去。十步開外，一名男子倚在樹下，玄色衣袍被血浸透，面色蒼白如紙。她心頭一跳，顧不得靈芝，快步上前。
近看才知傷得極重。男子左肩中箭，箭桿已斷，只余箭頭深陷肉中。血從傷口汩汩流出，染紅了大半邊身子。清荷探他鼻息，雖微弱卻尚存。
“公子？公子可聽得見？“她輕喚兩聲，不見回應，當即決斷，從腰間取下小刀，割開他肩頭衣物。
箭頭入肉三寸，周圍皮肉已現青紫。“有毒！“清荷蹙眉，迅速從簍中取出藥粉灑在傷口周圍，又尋來堅韌草莖，扎緊他上臂止血。
正當她準備拔箭時，男子突然睜眼，右手如鐵鉗般扣住她手腕。清荷吃痛，卻未驚呼，只鎮定道：“公子勿驚，民女是醫者，要為公子療傷。“
男子目光如炬，在她臉上逡巡片刻，似在判斷真偽。終是力竭松手，啞聲道：“有勞...“話音未落，又昏死過去。
清荷不敢耽擱，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在傷口周圍扎下幾針，隨即握住箭尾，猛地一拔。血箭飆出，她早有準備，迅速敷上止血藥粉，用干凈布條緊緊包扎。
待處理完傷口，日已西斜。清荷擦了擦額上汗水，這才細看男子面容。劍眉入鬢，鼻若懸膽，雖因失血而蒼白，卻掩不住一身凜然之氣。衣料是上好的云紋錦，腰間玉佩刻著“裴“字。
“裴...“清荷心頭一震。北境統帥鎮北將軍，不正是姓裴？她曾在城中遠遠見過將軍出巡，那身影與眼前人漸漸重合。
“竟是裴將軍...“她喃喃自語，一時躊躇。將軍重傷在此，必有隱情。若帶他回村，恐招禍端；若棄之不顧，又違醫德。
思量再三，清荷終是嘆了口氣，將藥簍清空，采來藤蔓編成簡易擔架。她自幼隨父行醫，力氣比尋常女子大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人挪上擔架，一步步拖向山腰處的草廬。
那是她平日晾藥歇腳之所，鮮有人知。待將人安置在草榻上，清荷已汗濕重衣。她顧不得休息，又去煎藥。
“熱...“夜半時分，男子開始囈語。清荷探他額頭，果然滾燙。箭毒引發的熱癥來勢洶洶，她早有預料，取來浸了藥汁的帕子為他擦拭。
男子忽的抓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父親...孩兒無能...“他在夢魘中低吼，眼角竟有淚光。清荷怔住，一時忘了疼痛。
“將軍節哀?！八p聲道，用另一只手撫上他額頭，“民女在此，將軍安心。“
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這安撫起了作用，男子漸漸平靜，松開了手。清荷看著腕上青紫，苦笑搖頭，繼續為他降溫。
如此守了三日三夜，熱癥方退。第四日清晨，清荷正倚著桌角打盹，忽聽草榻上有動靜。她猛然驚醒，見男子已坐起身，正警惕地環視四周。
“將軍醒了?！扒搴善鹕硇卸Y，“傷口可還疼？“
男子——裴琰目光銳利地審視她：“你是何人？此處何地？“
“民女沈清荷，家住山下杏花村。這是山中草廬，三日前民女采藥時遇見將軍重傷，便將您帶來此處醫治。“
裴琰眉頭緊鎖，似在回憶。片刻后，他低頭看肩上包扎，神色稍霽：“多謝姑娘相救?！罢f著便要起身，卻因牽動傷口而悶哼一聲。
“將軍不可妄動！“清荷急忙上前，“箭頭雖已取出，但毒性未清，需再靜養幾日。“
裴琰卻搖頭：“軍務在身，耽擱不得?！?/p>
“將軍若此刻離去，不出十里必會毒發。“清荷正色道，“屆時無人救治，豈不誤了軍務？“
這話說得在理，裴琰沉默片刻，終是躺了回去：“有勞姑娘?！?/p>
清荷松了口氣，去灶間端來藥粥：“將軍先用些粥吧，待會再服藥。“
裴琰接過碗，動作雖慢卻不失儀度。他嘗了一口，眉頭微挑：“味道甚好?！?/p>
“加了些茯苓、山藥，最是養人。“清荷見他吃得香，唇角不自覺揚起。
用罷早膳，清荷為他換藥。裴琰肩背肌肉結實，傷口周圍卻已發黑。“毒性頑固，“她輕聲道，“需用銀針引毒，會有些疼。“
“無妨。“裴琰面不改色。
清荷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烤過，隨即精準刺入幾處穴位。裴琰渾身緊繃，卻一聲不吭。待黑血漸漸轉紅，清荷才收針，敷上新藥。
“姑娘醫術不凡。“裴琰額上冷汗涔涔，卻仍贊道。
“家父曾是軍醫，民女自幼隨他學醫?！扒搴傻皖^收拾藥具，輕聲道。
“令尊何在？“
“去年過世了?！扒搴墒稚蟿幼鞑煌＃叭缃裰皇Ｃ衽蝗?。“
裴琰沉默片刻：“抱歉?！?/p>
清荷搖頭淺笑：“生死有命，將軍不必掛懷?！?/p>
如此又過五日，裴琰傷勢漸愈。這日清晨，清荷采藥歸來，見他正在草廬前練劍。雖動作稍緩，卻已恢復了幾分將軍氣度。
見她回來，裴琰收劍入鞘：“姑娘回來了?！?/p>
“將軍傷未痊愈，不宜劇烈運動?！扒搴煞畔滤幒t，忍不住勸道。
裴琰卻道：“多虧姑娘悉心照料，已無大礙。“頓了頓，又道，“這些日子，辛苦姑娘了。“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他剛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駁光影。清荷忽然發現，這位傳聞中冷酷無情的鎮北將軍，笑起來竟有幾分溫柔。
“民女分內之事?！八皖^掩飾突然加快的心跳，“將軍今日氣色好多了。“
裴琰走近幾步，忽然從懷中取出一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枚玉佩，還請姑娘收下。“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溫潤如凝脂，上雕并蒂蓮紋，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清荷連忙后退：“這太貴重了，民女不能收。“
“姑娘若不收，裴某心中難安。“裴琰堅持道。
清荷咬了咬唇：“那...民女只取一瓣蓮花可好？“說著，從藥簍中取出小刀，小心翼翼在玉佩邊緣切下一小塊，“如此既全了將軍心意，又不至太過?！?/p>
裴琰怔住，隨即失笑：“姑娘倒是...別出心裁?！八麑⑹Ｓ嘤衽迨栈?，卻見清荷已將那一小塊玉穿孔系繩，掛在了頸間。
“這樣便不會丟了?！八Φ溃壑兴朴行枪忾W爍。
裴琰心頭微動，正欲說什么，忽聽山下傳來號角聲。他面色一變：“是軍中信號。“
清荷會意：“將軍該回去了?！?/p>
裴琰點頭，回屋換上已洗凈修補好的戰袍。再出來時，又是那個威風凜凜的鎮北將軍。只是看向清荷的眼神，多了幾分柔和。
“裴某就此別過?！八笆值?，“他日若有需要，可持玉佩來軍中尋我?！?/p>
清荷福身還禮：“將軍保重。“
裴琰轉身欲走，忽又停步：“姑娘...可愿來軍中行醫？我軍中正缺良醫?！?/p>
清荷怔了怔，隨即搖頭：“民女閑散慣了，恐難適應軍中規矩。況且...“她頓了頓，“將軍厚愛，民女心領了。“
裴琰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大步離去。清荷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晨霧中。
她輕撫頸間玉佩，忽覺心中空落落的。草廬依舊，卻仿佛少了什么。
三日后，里長帶著官差來到沈家：“奉鎮北將軍令，征召杏花村沈清荷入軍營為醫?！?/p>
清荷正在曬藥，聞言手中藥篩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