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微微亮,東方泛白,魚肚微露出,陽光正漸漸熏染整個京都。
藺承玉今日早早起來梳妝,為的是參加圣上特邀的慶功宴,不過是簡單穿一身銀白色軍裝,而軍裝的剪裁合身,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慶功宴設在中午時分,艷陽高照,藺承玉帶了阿鳶去。
長廊如帶,迂回曲折,屋檐高挑,像鳥喙一樣在半空飛啄。亭臺樓閣,各自憑借不同的地勢,參差環抱,回廊環繞象鉤心,飛檐高聳象斗角。
彎彎轉轉,曲折回環,終于是到達了宴會中心。
春日的暖陽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繁花似錦的庭院中,為這場宴會增添了幾分溫柔與明媚。
父親常說,戰場上的明刀明槍反倒痛快,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才真正殺人不見血,哪怕是商人間名利爭斗,也比不上朝堂上。
這不巧,剛走到回廊,轉角處傳來零星的議論聲:
“……女子領兵終究不合禮制……”
“也是,十六歲怕是撐不起……”
藺承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腳步絲毫未頓。這些躲在朱墻內的蠹蟲,怎懂得邊關將士以血肉筑墻的艱辛?
跟在后面的阿鳶也聽見了,忍不住暗罵道,“這些腐儒…”
“我倒是佩服她。”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讓她忍不住回頭,只見謝濯景一身官袍,長身玉立,多了幾分正經。
她微微詫異,謝濯景平日里嘲諷她功夫是繡花拳繡腿,這會居然會幫她說話。
何時轉性了?
謝濯景話一出,旁人也不敢再嚼舌根,只得點頭低聲附和,“少卿說的極是。”
藺承玉難掩笑意,踏入宴會廳,原本喧鬧的殿堂忽然安靜了一瞬,隨后又恢復了熱鬧,只是無數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朝她投來。
“淮南王殿下到——”內侍尖細的嗓音在殿內回蕩。
藺承玉收斂了笑意,步伐穩健,她不需要刻意張揚,那股從戰場上磨礪出的肅殺之氣便足以讓在場眾人側目。
“這就是那位首戰揚名的女將軍?看起來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嘛。”一個粗獷的聲音從右側傳來。
藺承玉腳步停下,眼尾余光掃了一眼說話者,是兵部侍郎周德威,一個靠祖蔭爬上高位的庸碌之輩。
她轉過身行禮,嘴角微揚,“小輩一點小成就,見笑了。”
話音剛落,她以為要進行一波口舌爭端。
“周大人此言差矣。”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左側響起,“藺將軍可是以三千精兵擊退西涼五萬大軍,收復三座城池的功臣。若這都算黃毛丫頭,那我等豈不是連丫頭都不如了?”
藺承玉朝聲音方向看去,瞧見一位身著絳紫色官服的年輕男子正含笑望著她。男子面容清俊,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透著世家子弟的優雅從容。
“寧大人過譽了。”藺承玉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
翰林院大學士寧止卿,儀表堂堂,年少有為。雖然不知他出于什么考慮幫她說話,但她還是很感激,因為她懶得應對社交。
寧止卿似乎察覺到她的冷淡,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藺將軍謙虛了。”
藺承玉公式化地點頭,目光已越過寧止卿,尋找自己的席位。
此次宴會自然是為她而設,環視一圈發現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嫉妒。
十六歲,軍功封王,仕途一片光明。
“將軍的席位在那邊。”寧止卿側身一指,“恰好與在下相鄰,真是緣分。”
藺承玉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朝廷安排席位向來講究,將她這個武將和文官安排在一起,絕非偶然。
寧止卿,皇帝最信任的謀士,朝中隱形的第二號人物。據說太子和二皇子都要看他三分臉色,更別說其他人。
“多謝指點。”她簡短又不失禮貌道謝,徑直向席位走去。
身后傳來藺承玉輕緩的腳步聲,不緊不慢,恰好保持著一臂的距離。藺承玉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卻又不容忽視。
“淮南王殿下似乎對在下有所成見?”寧止卿的聲音忽然壓低,僅容她一人聽見。
藺承玉落座,側頭看他:“寧大人多心了,在下只是不習慣與陌生人寒暄。”
“圣上駕到——”
滿殿官員立刻跪伏行禮。
“眾愛卿平身。”宋申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溫和中透著威嚴。
藺承玉起身時,發現寧止卿已經不著痕跡地退開半步,恢復了那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宴會正式開始,珍饈美味陸續上桌,歌舞升平。藺承玉卻無心享用,她敏銳地察覺到,這場所謂的慶功宴暗流涌動。
“藺將軍,”坐在她對面的戶部侍郎趙明德舉杯示意,“下官敬將軍一杯,祝賀將軍立下不世之功。”
藺承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多謝趙大人。”
“只是...”趙明德話鋒一轉,眼中閃著精明的光,“聽聞南疆一戰,將軍曾與南詔王子私下會面?不知可有此事?”
殿內忽然安靜了幾分。藺承玉感到數道目光看向自己,這是赤裸裸的試探,暗示她可能通敵叛國。
寧止卿的手指輕輕敲擊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目光如炬地盯著趙明德。
藺承玉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趙大人消息倒是靈通。不錯,本將軍確實見過南詔王子,在兩軍陣前,他率五千精兵突襲我軍營地,被我親手射落馬下。”
她頓了頓,“怎么,趙大人對此很感興趣?要不要本將軍詳細描述一下他中箭時的慘狀?”
趙明德臉色一僵,干笑道:“將軍誤會了,下官只是...”
“只是什么?“藺承玉聲音陡然提高,“只是懷疑本將軍通敵?還是懷疑圣上識人不明?”
“趙大人若有疑慮,不妨直言。”
她今日既來參宴,便早已洞悉朝廷積怨已久的不滿,深知這日必然是一場鴻門宴。
在權謀之道上,她雖非個中翹楚,卻也絕非任人拿捏的愚鈍之輩,斷然不會輕易落入他人的算計之中。
殿內瞬間鴉雀無聲。趙明德額頭滲出冷汗,求助地看向四周,卻發現無人敢出聲相助。
“藺將軍息怒。”寧止卿忽然開口,聲音如春風化雨,“趙大人想必是聽聞將軍戰場上的英姿颯爽,想多了解些細節,只是表達欠妥罷了。”
他轉向趙明德,眼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是吧,趙大人?”
趙明德如蒙大赦,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寧大人說得對,是下官言語不當...”
皇帝高坐龍椅,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好了,今日是慶功宴,諸位愛卿不必拘禮。藺將軍為國征戰,勞苦功高,朕心甚慰。”
危機暫時化解,藺承玉緩緩坐下。她清楚自己正走在刀尖上,既要展現足夠的威懾力鎮住宵小,又不能鋒芒太露招致猜忌。
在朝堂這個不見血的戰場上,有時候收斂鋒芒比拔劍出鞘更需要勇氣。
殿中絲竹聲再度響起,卻掩不住席間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
進食間,阿鳶守在旁邊,時不時為她添菜,這個慣于舞刀弄槍的少女,此刻笨拙地將翡翠羹盛進白玉盞,湯汁順著勺沿滑落,在案幾上暈開小片碧色。
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卻撞翻了旁邊的青瓷碟,脆響驚得席間目光齊刷刷投來。
藺承玉不著痕跡地用腳勾住滾動的碟子,抬眸對阿鳶露出安撫笑意,隨即她察覺到了謝濯景的目光,兩人對視一眼。
“殿下…”
“阿鳶,你先不用為我添菜了。”
阿鳶身形一僵,原本高舉的手緩緩垂下,有些落寞地低下頭,點頭稱是,退至一旁。
然而下一秒,藺承玉用銀箸撥弄著案上的翡翠羹,看到她退在暗處,無奈道,“你也來吃。”
忽然,一陣環佩叮咚聲由遠及近,盛裝的安陽長公主宋含瑛蓮步輕移。
身著一襲緋紅色的宮裝,腰間系著一條金色的玉帶,約莫二十歲左右的模樣,三分恣意,七分傲氣。
宋含瑛面容姣姣如明月,神態英氣,她身姿綽約,語氣不善,“藺將軍好手段,連寧大人都肯為你解圍。”
“點頭之交罷了。”藺承玉恭敬行禮,心里十分煩躁,又要應付一個。
“早聞殿下大名,久仰。”
下一秒,變了神色,好奇地在她耳邊道,“能不能教教我?”
“什么?”藺承玉愣了愣。
長公主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心虛道,“就,就那個啊!”眼神飄忽,不知看向誰。
藺承玉順著長公主飄忽的視線望去,正撞見寧止卿與禮部官員談笑的側影,喉間不由得溢出聲輕笑:“殿下想學如何讓寧大人解圍?”
宋含瑛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小聲些!”面上卻泛起薄紅,連耳尖都燒得發燙,“我不過...不過見他琴藝出眾,想討教一二。”
藺承玉抽回手,佯裝苦惱,眉頭擰作一團,“臣辦不到。”
“什么跟什么!”宋含瑛一時惱羞成怒,喃喃道,“倒不如直接綁起來省時。”
藺承玉:“?”
在旁聽了全程的謝濯景發話了,“長公主莫要為難她了。”
謝濯景斜倚著朱漆廊柱,手中扇子輕晃,“淮南王殿下連兵法都背不全,哪懂這些風月之事?”
藺承玉猛地轉頭,杏眼圓睜:“你什么時候...”忽而反應過來,“什么叫我連兵法都背不全,別把你那點事扣在我頭上。”
“從長公主扯你披風就開始了。”謝濯景挑眉,笑意不達眼底。
他與宋含瑛自幼相識,深知這位天之驕女的脾性,“殿下若是想學,明日我陪您去聽寧大人的琴會?”
長公主狐疑地打量著二人,忽然嗤笑一聲:“你們倒默契。”
她甩了甩衣袖,語氣毫不客氣,“謝濯景,明日巳時,若是見不到寧止卿,我便拿你是問。”
待長公主走遠,藺承玉立即后退半步,警惕道:“你偷聽多久了?”
“久到知道…”謝濯景突然欺身上前,溫熱呼吸掃過她耳畔,“某些人城府,比你想的更深。”
他直起身子,指尖在她腰間玉佩上輕輕一叩,漫不經心地提醒道,“某人最近可要小心行事,小心被人賣了還替別人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