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沐的繪圖筆第三次卡頓時，她終于把數位板推到一邊。窗外暮色四合，兒童病房改造項目的設計圖還停留在概念階段，甲方要求下周一看初稿。她揉了揉太陽穴，咖啡杯早已見底，杯底殘留的咖啡漬形成一個模糊的圓形。

廚房傳來冰箱開合的聲音。晏寧這三天像只謹慎的野貓，只在桑沐工作時才出來覓食。按照約定，今天是她該離開的日子——桑沐的車昨天就修好了。

但雨還在下。

“你要餓死自己嗎？“

桑沐轉頭，看見晏寧站在工作室門口，手里拿著盒吃了一半的壽司。女孩穿著桑沐的舊T恤和運動褲，褲腳卷了三折還是拖地。三天來第一次，她主動走進了桑沐的工作區域。

“不餓。“桑沐關掉電腦上的3D模型，“只是在想怎么讓病房不那么像...病房。“

晏寧歪頭看屏幕上冰冷的藍白色效果圖，鼻翼微微翕動：“像停尸房。“

“謝謝你的專業評價。“桑沐干笑。

出乎意料的是，晏寧沒有退回客廳。她放下壽司盒，手指懸在數位板上方：“能碰嗎？“

桑沐挑眉，推過數位板：“你會用這個？“

“不會。“晏寧拿起壓感筆，姿勢像握匕首，“但我知道孩子們怕什么。“

她的筆尖落在空白處，畫出一條歪扭的線。桑沐剛要指導正確用法，卻見那條線突然有了生命——晏寧用笨拙但堅決的筆觸，畫出一排歪七扭八的儲物柜，每個柜門上都爬滿藤蔓般的涂鴉。

“這是......“

“他們藏藥的地方。“晏寧沒抬頭，繼續畫著，“三號柜后面有通風口，小胖用它傳情書。“

桑沐屏住呼吸。這不是憑空想象，而是真實的觀察。線條逐漸組成一幅平面圖：護士站視野盲區、可以溜出去抽煙的消防通道、夜間會發出怪聲的管道位置......

“你住過院？“

晏寧的筆尖頓了一下：“陪護。“她指著手繪圖中一個角落，“這里，每天下午三點有陽光，是唯一不會做噩夢的地方。“

桑沐突然意識到，這些信息遠比任何設計師的市場調研都珍貴。她調出原始平面圖：“能幫我標更多這樣的點嗎？“

晏寧搖頭，后退半步：“只是告訴你...他們需要逃跑路線。“

這個回答像根細針，輕輕扎在桑沐心上。她轉而抽出一沓便簽紙：“那畫點別的？比如...如果墻面會說話，你希望它說什么？“

晏寧盯著便簽紙看了很久，久到桑沐以為她會轉身離開。突然，她抓起桌上的番茄醬包，擠在便簽紙上，用指腹抹開成一片紅色。

“你干什么——“

“看著。“晏寧沾著醬料的手指快速移動。五分鐘后，便簽紙上出現一片星空——她用番茄醬的濃淡表現星座，用指甲劃出流星軌跡。最驚人的是，她在銀河中央畫了個眼睛形狀的通風口，周圍環繞著卡通化的星辰。

“天窗。“晏寧把作品推到桑沐面前，“躺著化療時...能看點不一樣的。“

桑沐的指尖懸在便簽紙上空，怕弄糊了這意外的杰作。番茄醬星空有種粗糲的生命力，與她電腦里那些精確但冰冷的線條形成鮮明對比。

“太棒了。“她由衷地說，“你學過畫畫？“

晏寧的表情突然凝固。她收回手，在運動褲上擦了擦：“廁所墻算嗎？“

氣氛急轉直下。桑沐正想補救，晏寧已經抓起剩下的壽司快步離開。工作室重歸寂靜，只有那張便簽紙在繪圖板上靜靜發光，番茄醬逐漸凝固成暗紅色。

桑沐拍下照片，導入設計軟件。她調整參數，將紅色星空轉換成藍色，疊加到病房天花板的效果圖上。點擊渲染的瞬間，她聽見客廳傳來抽屜開合的聲音——晏寧在找什么東西。

兩小時后，桑沐伸著懶腰走出工作室，發現客廳茶幾上擺著三張新便簽。第一張畫著可旋轉的涂鴉墻（用外賣醬料畫的），第二張演示如何用磁吸模塊讓患者參與布置（回形針擺成的模型），第三張...桑沐湊近看，是張平面圖，標注著“安全區“和“危險區“。

“晏寧？“

浴室燈亮著，水聲嘩嘩。桑沐敲門沒反應，輕輕推開一條縫——晏寧不在里面，花灑開著是為了掩蓋聲音。她的運動褲疊放在馬桶蓋上，下面壓著張紙條：「去還東西23點前回」

桑沐皺眉，拿起褲子時聽見金屬落地聲。一把小鑰匙滾到瓷磚上，標簽寫著“西區儲物柜218“。

窗外，雨終于停了，但夜色如墨。桑沐看了看表：21:47。她抓起車鑰匙，在玄關的零錢碗下發現另一張便簽：「別跟來有攝像頭」

這個警告起了反效果。五分鐘后，桑沐的車駛入雨后的街道，導航設為“城西區公交總站“——唯一有編號儲物柜的地方。

公交總站的燈光慘白，夜間客流稀少。桑沐在218號儲物柜前駐足，鑰匙插進去卻轉不動——柜門虛掩著，鎖孔有新鮮劃痕。她拉開柜門，里面只有個塑料袋，裝著幾件女式衣物、一張過期學生證（照片被撕掉一半），和一本邊角卷起的素描本。

素描本第一頁就讓她倒吸冷氣：鉛筆畫的眼睛形狀通風口，與晏寧剛才用番茄醬畫的如出一轍。翻到后面，全是各種建筑細節——醫院走廊的轉角監控盲區、學校廁所的報警按鈕位置、收容所宿舍的薄弱墻體......每幅畫旁邊都有細小標注，像是為逃生準備的路線圖。

最后一頁夾著張泛黃的剪報：《福利院火災調查報告》。桑沐正要細看，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來彩信，照片里晏寧站在某個建筑工地外圍，時間顯示是二十分鐘前。緊接著第二條：「想要人帶五萬來碼頭17號倉庫」

桑沐的手指發冷。她撥通程玥電話：“幫我查個地址......不，先報警。“停頓半秒，“不，等等。“

因為第三條信息進來了，這次是晏寧發的：「釣魚別來我能解決」

桑沐攥著鑰匙，陷入兩難。就在這時，儲物柜深處傳來震動——一部老式諾基亞藏在夾層里。屏幕上閃爍著「趙哥」的來電顯示。

桑沐按下接聽鍵，沒出聲。

“小賤人，“男人的聲音混著雜音，“老子知道你拿了賬本。要么今晚送來，要么我告訴警察你——“

通話突然中斷。桑沐回頭，看見晏寧站在三步之外，濕發貼在蒼白的臉上，手里握著被拔掉的電池。她的右臂有新擦傷，牛仔褲膝蓋處沾著泥漿，但眼睛亮得嚇人。

“賬本？“桑沐問。

晏寧奪過手機，動作敏捷得像捕食的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快速清空儲物柜，素描本塞進背包，“回去說。“

回程的車里彌漫著血腥味和沉默。桑沐從后視鏡看晏寧——女孩緊貼車門坐著，背包抱在胸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你在流血。“

晏寧低頭看右臂，好像剛發現傷口：“鐵絲網刮的。“

“為什么去工地？“

“拿東西。“晏寧的呼吸平穩得不自然，“我欠人錢。“

桑沐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多少？“

“現在沒了。“晏寧突然轉頭，“你看了素描本？“

這個生硬的轉折讓桑沐皺眉：“看了。畫得很好，尤其是通風口設計，正好能用在我的......“

“不是設計。“晏寧打斷她，“是地圖。“她搖下車窗，夜風灌進來，“每個我住過的地方...安全出口和藏身處。“

這個解釋像塊冰滑進桑沐的胃里。她想起那些細致入微的標注，想起番茄醬星空中央的眼睛形狀通風口——那不是藝術創作，而是生存必需。

車停在公寓樓下時，晏寧突然說：“明天我走。“

“因為那個趙哥？“

“因為...“晏寧的聲音低下去，“你會問太多問題。“

電梯上升的三十秒里，桑沐數著樓層數字，做了個決定。進門后，她徑直走向書房，從保險柜取出文件夾，放在茶幾上。

“兒童病房改造項目，“她翻開標書，“甲方預算八十萬，我的設計費抽成15%。“指向空白處，“加個名字，分你5%。“

晏寧像被按了暫停鍵：“什么？“

“設計助理，晏寧。“桑沐說出那個在過期學生證上看到的全名，“合法收入，夠還債了。“

晏寧的睫毛快速顫動，像雨中掙扎的蝴蝶：“為什么？“

桑沐拿起那張番茄醬便簽，此刻它被磁鐵貼在冰箱上：“因為天才不該浪費在畫逃生路線上。“

她沒提儲物柜里的威脅，沒問工地發生了什么，甚至沒追究那個神秘的“賬本“。只是推過合同和筆，像遞出一根救命繩索。

晏寧盯著鋼筆看了很久，突然抓起旁邊的番茄醬包，在簽名處按下指印。鮮紅的印記在紙上暈開，像顆小小的心臟。

“這樣更正式。“她說，嘴角揚起三天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那晚，桑沐半夜起來喝水，發現工作室亮著燈。晏寧趴在繪圖板前睡著了，周圍散落著二十多張便簽紙，每張都畫著令人驚嘆的病房改造創意。電腦屏幕還亮著，顯示著她剛建的3D模型——星空天花板與可涂鴉墻壁完美結合。

桑沐輕輕關掉臺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月光透過百葉窗，在晏寧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像被關在某個無形的籠子里。但此刻，她的表情是平靜的，甚至帶著隱約的笑意。

茶幾上的手機亮起，程玥發來消息：「查到了，趙剛是晏寧生父，有家暴前科。最近因工地貪污被調查，可能誣陷女兒偷了賬本。要報警嗎？」

桑沐回頭看了眼熟睡的晏寧，回復：「暫時不用。」

她輕手輕腳地取出醫藥箱，放在工作室門口。回到臥室前，桑沐做了件反常的事——她關掉了所有鬧鐘，包括那個六點半的生物鐘提醒。

窗外，第一縷晨光已經爬上天際。雨終于停了，但某種更濕潤的東西在桑沐眼眶里積聚。她想起晏寧用番茄醬畫的星空，想起那些歪扭但充滿生命力的線條。也許有些美，恰恰來自于不完美的她，這些不完美的地方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晨光爬上工作室百葉窗時，桑沐在咖啡機前駐足。昨夜晾在瀝水架上的馬克杯倒扣著，杯底殘留著暗紅色的番茄醬漬——那是晏寧的星空顏料。她伸手觸碰杯壁，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女孩手腕的溫度。

“桑沐！“程玥的驚呼從玄關傳來，“你車被劃了！“

桑沐握著咖啡杯的手一顫。透過21樓的落地窗，她看見自己的白色SUV上爬滿猙獰的劃痕，像是某種原始的圖騰。最刺眼的是引擎蓋上的涂鴉：血紅色的眼睛圖案，瞳孔處刻著數字“0317“。

晏寧的拖鞋聲從身后傳來，突然靜止。

“這是......“程玥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桑沐轉身，看見晏寧赤腳站在地板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舊運動褲的褲腳還在滴水——她剛才在浴室待了四十分鐘。

“去穿鞋。“桑沐放下咖啡杯，“會著涼。“

晏寧沒動。她的視線釘在那些血紅涂鴉上，肩膀微微發抖：“是趙剛的標記。他在警告......“

“警告什么？“程玥追問。

“我該走了。“晏寧突然轉身沖進房間，帆布包與門框碰撞出悶響。桑沐聽見抽屜被粗暴拉開的聲音，還有金屬物品落地的清響。

程玥拉住要追過去的桑沐：“你知道她包里有什么嗎？昨天我看見......“

話未說完，晏寧已經沖了出來。她的帆布包鼓得可疑，拉鏈縫隙露出半截鐵器冷光。桑沐在門關上前一秒抵住門板：“把包給我。“

“讓開！“晏寧的眼睛充血，“這事與你無關！“

拉扯間，帆布包摔在地上。程玥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包里滾出扳手、美工刀和...一本燒焦的相冊。桑沐彎腰撿起相冊時，晏寧像被抽去脊梁般癱坐在地。

泛黃的照片上，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在福利院臺階上微笑，手腕的銀杏葉胎記清晰可見。下一頁是燒焦的合影，只剩半張男人的臉，眼睛位置被煙頭燙穿。

“0317是我的編號。“晏寧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眼睛圖案是趙剛的幫派標志......“她突然抓住桑沐的手按在自己后頸，“摸到嗎？這里的烙印。“

桑沐的指尖觸到凹凸的皮膚，在第三頸椎的位置，是組激光刻印的日期：2017.03.17。

“那天他把我賣給地下診所。“晏寧的笑聲比哭還難聽，“抽了800CC血，換了部新手機。“

程玥的嘔吐聲在洗手間響起。桑沐的視線模糊了，她看見無數個晏寧在眼前重疊：畫番茄醬星空的天才，躲在衣柜里的野貓，此刻這個撕開傷口的困獸。

手機在此時響起，未知號碼發來視頻。搖晃的鏡頭里，破舊的兒童病房墻上，血色眼睛圖案正在擴散。稚嫩的童聲畫外音響起：“寧姐姐，他們說你再不回來，就要把我們的呼吸機......“

晏寧奪門而出的瞬間，桑沐抓住了她的背包帶。帆布包撕裂，漫天飛舞的便簽紙如同降雪——每張都畫著星空，卻在不同角落藏著微小的眼睛圖案。

“看這個！“程玥突然舉起一張便簽，“角落的星座連線...是經緯度坐標！“

桑沐奪過便簽沖向電腦。當GPS定位加載完成的瞬間，她渾身發冷——這是她們正在改造的兒童醫院坐標，而今天正是3月17日。

暴雨突至，雨點砸在玻璃幕墻上。桑沐轉頭看向玄關，晏寧的帆布鞋還在，人卻不見了。她沖進工作室，發現繪圖板上的兒童醫院圖紙被修改：原本的星空天花板被添上血紅色流星，每顆流星落點都對應著病房的電路中樞。

“這是炸彈布局圖......“程玥的聲音在發抖。

桑沐抓起車鑰匙，發現鑰匙圈上多了枚銀杏葉掛墜。金屬葉片背面刻著新留言：「對不起，要弄臟你的星空了」

雨刷器瘋狂擺動中，桑沐闖過第三個紅燈。副駕上攤著晏寧的素描本，最新一頁是鉛筆速寫的桑沐側臉，發絲間藏著句極小的話：「第一個讓我想留下指紋的人」

兒童醫院輪廓出現在雨幕中時，桑沐看見了頂樓的火光。她握緊銀杏葉掛墜，尖銳的邊緣刺入掌心。恍惚間，她想起初遇那夜晏寧手腕的溫度，想起女孩蜷縮在衣柜里的模樣，想起番茄醬星空在屏幕上的藍色幻影。

救護車的鳴笛從后方追來。桑沐踩死油門沖向消防通道，卻看見熟悉的身影從三樓墜落——晏寧的白色衛衣在雨中綻開，像朵逆向生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