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蟬鳴在暑熱漸退的空氣里，終于顯出一絲疲態。影視基地B組攝影棚內，隨著導演最后一聲“卡！收工！”，緊繃了一天的氣氛驟然松弛下來，一片“辛苦了”、“明天見”的道別聲此起彼伏。趙昕伸手，略帶吃力地卸下頭上那頂沉甸甸的旗頭。她身形嬌小，一張未脫稚氣的娃娃臉此刻因汗水和疲憊，妝容有些斑駁，但那雙大而圓的眼睛里，卻閃爍著與外表不符的倔強與認真。額角滲出的薄汗濡濕了碎發，黏膩地貼在光潔的皮膚上，帶來一絲悶熱后的微癢。

她在這部備受矚目的清宮大制作《百年朝歌》中飾演“蘭心格格”。這部劇因其強大的制作班底和星光熠熠的演員陣容，自籌備起便備受關注，未播已是話題中心。“蘭心格格”的角色設定，是出身貴胄、溫婉大氣、聰慧通透的皇室格格，在風起云涌的宮廷斗爭中，始終保持著難得的清醒與善良，是劇本中一抹令人過目難忘的亮色，極具“白月光”潛質。戲份雖不算頂多，卻是編劇筆下承轉關鍵情節的亮眼存在，一旦播出，極有潛力俘獲大批觀眾的心。盡管劇集尚在拍攝中，圈內已有不少風聲，稱這個角色寫得極出彩，演員也選得恰當。趙昕自己，亦將“蘭心格格”視作她演藝生涯中一個難得的、或許能讓她真正“被看見”的契機。她并非頂尖電影學院科班出身，在這個圈子里默默打拼了數年，從一句臺詞沒有的背景板到如今這個頗具分量的配角，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辛。

“昕昕，緩口氣。”同組的演員周敏，一個身材高挑、笑容爽朗的北方女孩，眼明手快地遞過來一瓶冰過的礦泉水，手臂帶著力量地順手拍了拍她的肩，“我一大學同學今兒過來探班，說好久不見了，晚上我攢了個局，一起吃個便飯？”

周敏口中的“大學同學”，趙昕依稀有過耳聞。林煦——這個名字，對她而言，更像是活在另一個次元。科班出身，一出道便憑借一部現象級的清宮穿越大劇中的深情阿哥角色火遍全國，之后卻令人意外地主攻電影，幾年前又憑借一部口碑票房雙豐收的文藝片一戰成名，隨后便片約不斷，接連參演的幾部大制作電影，合作的無一不是業內擲地有聲的大導演。對于這種仿佛只活在新聞標題、電影海報和遙遠傳說中的人物，趙昕向來覺得與自己的世界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她在這個圈子里默默耕耘了數年，如今《百年朝歌》里的“蘭心格格”雖只是女三號，卻已是她現階段能爭取到的最好資源。她迫切希望能借此，為自己有些沉寂的職業生涯打開一個新局面。

“這樣……會不會太打擾人家了？”趙昕接過水，指尖觸到瓶身的冰涼，讓她紛亂的思緒略微沉靜。她性格有些慢熱，也不太擅長這種需要刻意應酬的場合，其實更想早點回宿舍，把明天的劇本再仔細過幾遍。

“哎呀，都是朋友，一塊兒熱鬧熱鬧嘛！再說了，林煦那家伙，”周敏擠了擠眼，語氣帶著幾分老友間的熟稔與調侃，“你現在不抓緊機會見識一下‘活的’，以后人家更紅了，你想見都未必有機會了！電影圈的新貴，懂不懂？而且他私底下跟鏡頭前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差遠了，貧得很，特接地氣。”

盛情難卻，趙昕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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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定在基地附近一家頗有名氣的私房菜館，門臉低調，內里卻曲徑通幽，雅致清凈。周敏顯然早已和林煦聯系妥當，三人幾乎是同時抵達預訂的包廂。

包廂的移門被引路的飯店服務生輕輕拉開，趙昕一眼便看見了已在軟塌卡座上落座的林煦。他身形高大挺拔，比銀幕影像中更顯清瘦一些。一件簡單的純色T恤，隨意地套在身上，卻也難掩其優越的肩頸線條。鼻梁高挺，五官俊朗，帶著幾分北方男孩的爽朗，只是此刻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眼神顯得有些散漫，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的冷光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聽見動靜，他抬起頭。

周敏立刻恢復了她一貫的熱絡，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笑著迎上去：“林大明星，可算把你給盼來了！再晚點兒，我這兒的黃花菜都涼透了！”

林煦站起身，唇角隨意地一揚，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算不上多熱情，卻也不顯得拒人千里，他的聲音是那種很有質感的男中音，悅耳，卻也如他的人一般，帶著點不遠不近的距離感：“路上車多，稍微耽擱了下。”

“來來來，給你介紹，”周敏一把拉過趙昕的手臂，動作干脆利落，熱情洋溢，“我好姐妹，趙昕，我們《百年朝歌》里冰雪聰明的‘蘭心格格’，未來可期啊！我們昕昕人美戲好，就是性子太內向，得多帶出來見見世面！”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夸贊道，言語間是對朋友不加掩飾的維護。

趙昕迎上林煦看過來的目光，那眼神在她臉上一掃而過，平靜無波，像秋日湖面沒有一絲漣漪，卻又比她想象中多了幾分不著痕跡的打量。她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禮貌地伸出手：“林老師，您好，久仰大名。”

林煦與她的指尖虛虛一觸，微涼的觸感一閃即逝。聲音依舊客氣，帶著點兒漫不經心的慵懶：“你好，趙老師。”

趙昕在心里輕輕吁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果然，大明星的氣場，就是這種不動聲色的距離。她悄悄給林煦貼上了第一個印象標簽：“高嶺之花”。這與周敏口中“貧得很，特接地氣”的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包廂內，造型精致的菜肴如行云流水般被服務員一一呈上，不多時便擺滿了暗紅色的梨木圓桌。空氣中，食材的鮮香與角落里插瓶的蘭花那絲絲縷縷的清甜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頗為熨帖宜人的氛圍。周敏依舊是場上的氣氛擔當，頻頻為林煦和趙昕布菜添茶，試圖用美食的溫度和她的熱情，來消解初見時那層若有若無的矜持與疏離。

“林帥哥，嘗嘗這個，這家店的招牌手撕雞，皮脆肉嫩，特別入味。”周敏將一小碟金黃的雞肉轉到林煦面前，又對趙昕說：“昕昕，你也別客氣，多吃點。我看你為了蘭心格格這個角色，人都清減了不少，下巴都快尖成錐子了。”

林煦微微頷首，道了聲“謝謝”，姿態從容優雅。對于每道菜，他都只是淺嘗輒止，并不多言。大多數時候，他更像一位沉默的背景板，偶爾會就著周敏的話題插科打諢兩句，語帶調侃，卻也點到即止，安靜地聽著周敏興致勃勃地從大學時代的趣事聊到圈內最新的八卦，再到對《百年朝歌》這部劇的各種看好與期待。

趙昕亦是安靜地聽著，偶爾被周敏cue到，便會抬起頭，唇邊漾開一抹淺淡得體的笑意。她本就不擅言辭，尤其是在這樣的大明星面前，更是有些拘謹，習慣性地將自己隱藏起來。她的心思其實并未完全放在飯菜上，眼角的余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對面的林煦。她不得不承認，拋開那份“隨性疏離”的氣場，他確實是那種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的存在——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以及一種長期處于鏡頭和公眾注視下所沉淀出的、與眾不同的沉靜氣質。只是，那份氣質中，又似乎裹挾著一層不易穿透的薄冰，讓人難以真正靠近。

“對了，林煦，”周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興沖沖地轉向他，“你跟李沐白導演合作的那部《歧路》，我可是去影院三刷了！太牛了！不愧是拿過國際大獎的導演，那鏡頭語言，那敘事節奏，那氛圍營造，簡直絕了！”她夸張地比了個贊，“不過聽說李導在片場是出了名的‘片場暴君’，要求極高，細節控到令人發指。你當初拍那部戲，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林煦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手邊的白瓷茶杯，指尖無意識地在微燙的杯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平穩無波的磁性，但眼神卻不復之前的散漫，專注而認真：“還好。李導在藝術創作上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對演員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反復打磨，直至完美。我們拍攝的時候，確實有過為了等一個最理想的自然光線，整個團隊在嚴酷環境下苦等數小時甚至數天的經歷。但當你最終在大銀幕上看到那如詩如畫的呈現，看到故事和人物被賦予了那樣的生命力，就會覺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能與這樣的導演深入合作，對演員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寶貴的淬煉和成長。”

趙昕正小口抿著溫熱的玉米羹，林煦的這番話清晰地傳入耳中。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說得那么從容不迫，那么理所當然，仿佛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她默默地聽著，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他口中的“李導”、“生命力”、“淬煉”，對仍在為爭取多幾句臺詞、多幾個鏡頭而努力的她來說，仿佛是另一個維度世界的語言，閃耀著她難以企及的光芒。起點的高度，決定了眼界的開闊。她再次想起了初見時給他貼上的“高冷”標簽，此刻又悄悄加上了“自帶光環”四個字——不是刻意的炫耀，卻是一種身處云端而不自知的從容，讓她這個在底層泥沼中奮力掙扎的小演員，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以及一絲難以言說的自卑。

周敏似乎也察覺到氣氛的微妙，連忙笑著打圓場，將話題引向趙昕：“昕昕，你也別光聽他說得云淡風輕，拍電影哪有不辛苦的！我們昕昕拍《百年朝歌》也特別拼呢，前陣子有場冬天拍的落水戲，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了，凍得小臉煞白，嘴唇都沒血色了，看得我都揪心！”她說著，又帶著幾分期待和引薦的意味望向林煦，“林煦，你可能還不知道，昕昕這個蘭心格格的角色，雖然只是女三，但人設特別出彩，劇本也好，我們都覺得這劇一旦播出，她肯定能讓更多人看見！”

林煦的目光再次轉向趙昕，清淡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他微微頷首，語氣依舊是那種聽不出太多情緒的客氣：“是嗎？那預祝趙老師成功。”他的話語禮貌周全，卻也像隔著一層紗，不遠不近，不冷不熱，公式化得讓人有些失落。

趙昕心中那點因周敏的夸贊而升起的微弱暖意，被這句程式化的“預祝”吹得無影無蹤。她垂下眼簾，輕聲回了句：“謝謝林老師的吉言。”聲音細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用筷子尖撥弄著碗碟邊緣的花紋，感覺周圍的空氣都有些凝滯。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話過于官方，又或許是周敏期待的眼神讓他覺得應該再補充些什么，林煦頓了頓，視線落在趙昕略顯拘謹的側臉上，緩緩說道：“演員這條路，天賦固然重要，但后天的努力和對角色的理解，以及那么一點點的機遇，往往更為關鍵。趙老師既然能拿到蘭心格格這樣被大家看好的角色，想必在這些方面也是有積累和過人之處的。”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肯定，甚至帶著些許鼓勵的意味，但趙昕卻總覺得其中依舊夾雜著一種前輩對后輩程式化的提點，那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并未因此消減分毫。她有些泄氣，索性不再費神去揣摩他的真實意圖，只當自己是來陪周敏完成一場社交任務。

席間，周敏依舊是那個努力穿針引線、試圖讓氣氛融洽起來的角色。趙昕偶爾會配合地揚起嘴角，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心思卻有些游離。她不小心將手中的筷子碰落在了光潔的桌面上，發出一聲略顯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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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筷子與桌面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在相對安靜的包廂內顯得格外清晰。趙昕臉頰一熱，瞬間有些手足無措，連忙俯身去拾。她今日穿的是一條素色的棉布裙子，彎腰時，幾縷調皮的發絲從耳后滑落，更添了幾分小小的狼狽。

“別動，我來。”

一個低沉而略帶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趙昕抬眸，只見林煦不知何時已微微傾身，修長的手臂越過她，先一步撿起了那雙“肇事”的筷子。他并沒有立刻遞還給她，而是自然地抬手，叫來了服務員，低聲吩咐：“麻煩換一副。”整個動作流暢而迅速，沒有絲毫多余的停頓。

隨后，他才重新看向趙昕，他那雙清淡的眼眸中，此刻似乎漾起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嘴角也似乎比之前上揚了那么零點一毫米。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揶揄，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戲謔：“趙老師，身手還挺敏捷。”

趙昕的臉更紅了，像被煮熟的蝦子。這話聽不出是夸獎還是純粹的調侃，尤其從這位“高冷”的林大明星口中說出，總讓她覺得有那么點不自在。她訥訥地道了聲“謝謝”，又小聲嘟囔了句“不好意思”，便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致志地研究面前那碗清可見底的莼菜湯，恨不得把自己也煮進去。

林煦的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廓和有些慌亂的小動作上不著痕跡地停留了片刻。他想起剛才趙昕在聽到周敏夸贊自己角色時，眼中瞬間迸發出的那種純粹而熱忱的光彩，與此刻這副像做錯事的小動物般、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姑娘，倒是……有點意思，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看著乖巧，眼神里卻藏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勁兒。

他又想起剛進包廂不久，趁著趙昕去洗手間的間隙，周敏曾壓低聲音，帶著幾分驕傲和心疼地跟他“科普”過：“林煦我跟你說，我們家昕昕，你別看她平時安安靜靜不愛說話，她拍起戲來那股認真勁兒，簡直不要命！前兩天拍一場淋雨的戲，NG了好幾次，小臉凍得發白，牙齒都在打顫，愣是一聲沒吭，導演喊停了還在那兒琢磨戲呢！特別拼！”

長相清秀耐看，不笑的時候帶著點天然的呆萌，但骨子里卻是個對工作極其認真、甚至稱得上是拼命的姑娘。林煦在心中，悄然為趙昕這個初識的女孩，下了一個更為復雜和立體的初步定義。他覺得，她似乎比他第一眼看上去，以及席間那份刻意的安靜所展現出來的，要有趣得多，也深刻得多。至少，比他見過的許多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的女演員，要純粹干凈一些。

這個小插曲過后，飯局的氣氛似乎微妙地松動了些許。至少在趙昕看來，林煦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場，仿佛融化了一個小角，雖然他話依舊不多，但眼神再次掃過她時，似乎不再是之前那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溫度的審視，偶爾還會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究似的打量，讓她有些不自在，卻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當然，也可能只是她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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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在周敏努力維系的談笑風生和趙昕、林煦各自復雜難言的微妙心緒中，不咸不淡地走向了尾聲。

離開餐廳時，夜色已濃，基地周邊的喧囂也漸漸沉寂下來。周敏熱情地提議送趙昕回劇組宿舍，林煦則表示他的助理已經開車在外面等候。

“那林大帥哥，今天多謝款待啦！下次有機會再聚！”周敏笑著與林煦道別。

“應該的。你們也早點休息。”林煦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趙昕，依舊是那副禮貌周全的樣子，但語氣似乎比之前隨意了幾分：“趙老師，再見。”

“林老師再見。”趙昕也客氣地回應。

望著林煦那輛黑色的商務車匯入夜色，消失在道路盡頭，趙昕才輕輕吁出一口氣，感覺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今晚這場飯局，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場小小的“歷險”，見識了另一個圈層的光鮮與從容，也感受到了那份無形的壓力與距離。

主角是光芒萬丈的林煦，而她，依舊是那個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默默努力、渴望被認可的趙昕。

只是，腦海中偶爾會閃過他撿起筷子時專注的側臉，那句帶著一絲揶揄的“身手還挺敏捷”，以及周敏口中那些關于她“拍戲特拼”的評價……這些零星的片段，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和他的心中，是否都各自漾開了一圈極細微、連他們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名為“初遇”的漣漪？這漣漪，又是否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掀起意想不到的波瀾？

夜風習習，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