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南方小城,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混合著陳舊樓房和工業塵埃的味道。方向就出生在這里,一個由特殊經緯線編織成的家庭。
他的家,與其說是一個港灣,不如說更像一個功能分區明確的宿舍。父親方建國,是市里老牌電子廠的一名技術工人。這份工作,在當年意味著鐵飯碗、固定工資,以及退休后能穩穩拿到手的退休金,是許多人眼里的“好工作”。但對于方向來說,父親更像一個沉默的符號。方建國是二婚,前妻留下了一個兒子,比方向大不少,早已離家獨立。對于方向和他姐姐方萍這兩個現任妻子生的孩子,方建國似乎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他下班回家,常帶著一身機油和金屬的冷冽氣味,話極少,眼神也極少落在孩子們身上。他的世界仿佛只有廠里轟鳴的機器和手中那份能保障未來的工資單。父子間的交流,往往僅限于飯桌上幾句關于“吃飯”、“作業”的簡短指令,冰冷得像車間里淬火的零件。
母親李桂芬,是頭婚嫁給了二婚的方建國。年輕時,她像許多沒有固定工作的婦女一樣,什么活計都干過,縫紉、擺攤、幫廚……直到方向入伍前后那幾年,家里靠著祖輩留下的幾塊地被開發商征用,換來了五套位置不算頂好但也足夠讓人眼紅的房子。這筆“橫財”本該讓生活輕松起來,但方向家的日子,卻朝著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滑去。
李桂芬的心,被另一種“事業”填滿了——救助流浪狗。
起初只是心軟收留了一兩只小區里臟兮兮的可憐蟲。但很快,三四只變成了十幾只,家里、樓道都容不下了,鄰居們的投訴像雪花一樣飛來。李桂芬的應對方式不是放棄,而是更決絕地投入。她在靠近市郊的地方租下了一塊荒地,用補償款的一部分搭建起簡陋的棚舍,把她的“毛孩子們”都遷了過去。這個被鄰里戲稱為“李桂芬狗場”的地方,迅速膨脹,狗的數量逼近了三位數。
方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家里總是空蕩蕩的。父親在廠里,母親不是在為狗場奔波(買便宜的雞架、玉米面,聯系獸醫,打掃衛生),就是在為數不多的回家時間里,絮叨著哪只狗病了、哪只狗打架受傷了、救助站的人多么不靠譜、開銷多么巨大。她的眉頭總是緊鎖著,眼里盛滿了對那些流浪生命的焦慮和執著,卻很少有空隙留給自己的孩子。
“方向,自己把飯熱一熱,鍋里還有早上剩的粥。”這是母親出門前最常說的話。小小的方向,早早就學會了踩著小板凳夠灶臺,學會了在空蕩蕩的家里自己和自己玩。母親的愛,像她匆匆的背影,粗糙而遙遠。她不是不愛孩子,只是她的精力和熱情,絕大部分都被狗場那個喧囂而沉重的世界吸走了。撫養的責任,在日復一日的“自己搞定”中,變得稀薄而模糊。
家里的經濟來源主要靠父親的工資和幾套房的微薄租金。母親狗場的開銷像個無底洞,飼料、疫苗、醫藥費、場地租金……“救助”的名頭聽著高尚,但真正愿意出錢出力的人鳳毛麟角,大部分擔子,都沉沉地壓在了李桂芬,或者說,壓在了這個家庭的肩膀上。家里的氣氛因此時常凝滯,父母間關于錢的低聲爭執,是方向童年記憶里揮之不去的背景音。
初中畢業,成績平平的方向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繼續讀高中?他看不到意義,也感覺不到家里有那份支撐他“深造”的熱切。父親的態度是:能讀就讀,不能讀就早點出來干活。母親的心思全在狗場,只含糊地說:“你自己看著辦。”
十五歲的方向,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混合著迷茫和賭氣的決絕,把書包往家里角落一扔,一頭扎進了社會。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老舊的國營賓館當服務生,端茶倒水,打掃房間。稚嫩的肩膀開始扛起生活的分量。
然而,社會的風言風語比他端過的盤子更沉重地砸向他。
“看,方家那小子,才多大點就不念書了,去賓館伺候人!”
“嘖嘖,老方家條件也不差啊,有房子,老方還有退休金,怎么讓孩子這么小就出來受苦?”
“聽說他媽心思都在那些狗身上,哪顧得上孩子喲!這孩子,怕是廢了……”
“電子廠老方的兒子在當服務員?哎喲,這以后可怎么辦……”
鄰居大媽們扎堆閑聊時“無意”飄過來的話,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密密地扎在方向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上。他沉默地聽著,低著頭快步走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巷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父親“電子廠工人”的身份,此刻非但不是榮耀,反而成了映襯他“沒出息”的反光板。那句“電子廠老方的兒子在當服務員”,成了壓垮他少年意氣的最后一根稻草。
憑什么?憑什么他就該被人這樣指指點點?憑什么他就該是那個“沒出息”、“廢了”的孩子?
一股灼熱的不甘和強烈的證明欲,在他胸腔里瘋狂燃燒。他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狠狠堵住那些閑言碎語,一個能讓他挺直脊梁的機會!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被流言蜚語灼傷的心里,破土而出。
他,方向,要爭這口氣!他要走一條讓所有人都閉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