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那個無聲哭泣、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的身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方向的腦海里。牽著向晚回家的路上,女兒嘰嘰喳喳說著面館里好吃的面條,方向卻只是心不在焉地應著,思緒早已飄遠,沉甸甸地壓著風寧那紅腫絕望的眼睛和努力修補面具的倔強背影。
安頓好女兒洗漱睡覺,看著小家伙終于沉入夢鄉,方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那個屬于他自己的小小角落——客廳里那個不大的飄窗。這是他疲憊靈魂唯一的棲息地。窗外,是城市不眠的燈火,萬家窗欞透出的暖黃光暈,勾勒出無數個或溫馨或平淡的家庭剪影,像一幅無聲而巨大的浮世繪。
方向沒有開燈,任由窗外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燃。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氤氳開淡淡的煙草氣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氣體涌入肺腑,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翻騰的、混雜著震驚、憐惜、共鳴和某種強烈好奇的復雜情緒。
風寧。
風老師。
那個在學校里永遠溫柔、耐心、散發著治愈力量的太陽花;那個細心呵護著向晚這株沉默小苗的園丁;那個在放學的喧囂中維持秩序、笑容明亮的引導者……原來,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她也會被生活擊垮,也會蜷縮在樹影里,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方向眼前反復閃現著風寧用手背徒勞擦淚的樣子,閃現著她紅腫絕望的眼神里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不信任。那眼神,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深藏心底的傷痕——對吉克阿依的恐懼與背叛,對陸鏡畸形關系的疲憊與窒息,對感情本能的戒備與懷疑。
她是否也曾被深深傷害過?
這個念頭,在方向的腦海中越發清晰,帶著一種同病相憐的刺痛感。只有被最信任的人狠狠捅過刀子,才會在無人處崩潰成那樣,才會對世界豎起那樣高的心墻。他想起陸鏡被丈夫背叛后的瘋狂與掌控欲,再想到風寧那努力維持的、完美的溫柔表象下深藏的絕望……她們,還有他自己,都是被生活狠狠捶打過的靈魂。
但風寧是不同的。陸鏡的傷痕化作了攻擊性的鎧甲和對他人的掌控;而他方向的傷痕,則化作了沉默的壁壘和深深的自閉。可風寧……她的傷痕之上,卻依然生長著對他人的溫柔與善意。她用那些純粹的美好(孩子們的信任、向晚的依賴)來對抗自身的陰霾,這需要多么強大的內心力量?這種在廢墟上依然堅持綻放的堅韌,讓方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自慚形穢。
指尖的煙燃到了盡頭,灼熱的觸感讓他猛地回神。他掐滅煙頭,看著窗外那片明明滅滅的燈火海洋。
一股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沖動,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劇烈翻涌。
他想靠近她。
不是僅僅作為向晚的爸爸和她的老師那種禮貌而疏離的關系。
他想了解她。了解那道溫柔面具下真實的傷痕,了解支撐她在絕望中依然選擇溫柔的力量源泉。
他甚至……生出了一絲模糊的、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渴望——他想撫慰那道傷痛。就像他渴望有人能理解他深埋的苦楚一樣。
可是,怎么靠近?如何了解?
方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笨拙。他習慣了沉默,習慣了獨自承受,習慣了在陸鏡的強勢下被動應對。主動去靠近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像風寧這樣帶著復雜傷痕又保持著溫柔距離的人,對他而言,簡直比在部隊跑完負重十公里還要艱難。
直接去問?——“風老師,我看到你在梧桐樹下哭了,你怎么了?”不行!這太唐突,太冒犯了。那無異于揭開她的傷疤,只會讓她筑起更高的心墻。
裝作若無其事?維持現狀?方向的心在抗拒。那道淚痕,那雙絕望的眼睛,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看她的角度。他無法再把她僅僅當作一個盡職盡責的老師。那道微光,已經照進了他內心的荒蕪,讓他無法忽視她的陰霾。
通過向晚?多創造一些接孩子的“偶遇”,多說幾句話?方向苦笑了一下。每次接孩子,他都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匆匆來去,只想降低存在感。他笨拙的社交能力,在風寧面前似乎更加捉襟見肘。除了“謝謝風老師”、“風老師再見”,他似乎找不到任何自然的話題。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飄窗冰涼的玻璃貼著他的手臂,卻無法冷卻他心頭那股莫名的焦灼。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女兒向晚放在飄窗角落的繪本。那是風寧放在圖書角,向晚特別喜歡帶回來的一本。封面上畫著燦爛的向日葵和手拉手的小朋友。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卻清晰地跳了出來。
孩子。
向晚。
這是他和風寧之間,唯一的、也是最自然的紐帶。
風寧對向晚的關心是真誠的、細致的。她能看到那些連他這個父親都忽略的細節。或許……他可以試著從向晚入手?不是刻意的接近,而是真誠地請教?以一個笨拙的父親身份,去請教一位細心又有經驗的好老師?
比如……向晚還是不太愛和同學玩,他該怎么辦?
比如……向晚的頭發,他自己剪得實在難看,有沒有什么簡單的發型建議?
甚至……他可以坦誠一點點自己的困境?比如,因為工作性質,有時確實無法準時接孩子,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或者,向晚似乎很依賴風老師,他該如何引導孩子更好地表達情感?
方向的心跳微微加速。這個想法,似乎比貿然的關心更可行,也更符合他們目前的身份關系。以孩子為橋梁,以請教為名,在尊重風寧專業和邊界的前提下,嘗試著……靠近一點點?
他想象著自己開口的樣子,一定很笨拙,很緊張。但至少,這比沉默要好。至少,這表達了一種態度——他看到了她的付出(對向晚的),他愿意學習,他不是一個完全漠視女兒需求的父親。或許……或許在交流的過程中,他能感受到更多風寧真實的一面?或許,他能找到機會,在不越界的情況下,傳遞一絲微弱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理解?
窗外的燈火依舊璀璨,映照著方向眼中閃爍不定的光。煙灰缸里靜靜躺著的煙蒂,余溫尚存。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明天,接向晚的時候,不再只是匆匆一句“謝謝”就離開。
他需要鼓起勇氣,為了女兒,也為了心底那份難以抑制的靠近那道光、了解那道傷的沖動,邁出笨拙的第一步。
就從一句關于向晚的、真誠的請教開始。
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透過無邊的黑暗,看到了明天放學時,風寧那雙溫和卻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緊張感再次攫住了他,但這一次,緊張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久違的、微弱卻真實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