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蕭映一席明黃緙絲九龍朝袍，外面沒套褂子，腰間席一條玄色皮革，分割出絕佳身形，撐得整個人雄姿英發。

然而此刻，他卻只是扶案而立，修長的手指緊緊按壓著眉心。

殿外有交談聲，蕭映仔細聽了，命姚衷放人進來。

蕭揾雪牽著淳安的手出現在宮殿門口，絳紫色長掇將那人的目色也染上幾分深沉。

她率先一步跨進來，隨后又雙手抱著淳安，將懷中小人托舉起來，而后才收回右腳。

蕭揾雪抬眸，眼見那人還身穿朝服，不由勸了句:“皇弟，要保重身體呀！”

這樣意味深長的一句勸慰，令蕭映昏暗的眸子漸漸平復下來。

“淳兒，過來父王這。”

他俯下身子，掌心攤開朝著女孩張開懷抱，待小丫頭湊過去后，將人騰空抱起。

蕭映抱著淳安郡主在原地旋了一圈，殿內響起女孩清脆嘹亮的歡呼聲。

末了，他將人放下。

淳安長大了，也到了他抱不動的年紀了。

“去找你母后罷。”

他雙手將人往外一推，隨后姚衷指了個頗有眼色地將人送出了宣政殿。

待那人走后，殿閣內靜得落針可聞。

蕭映的眸色一剎那冷了下來。

“皇姐怎么今日把淳安送進宮了？”

他負手背對蕭揾雪，隨意拿起堆碼在案頭的剳子。

后者見狀，滿眼的憂切。

“我在朱雀大街上，看到了潛麟衛的身影……”

此話一出，蕭映翻看剳子的手一頓，薄唇緊抿。

潛麟衛乃是高祖皇帝設立的親衛，除卻其余二十三親衛外，直受皇命，不隨任何人差遣。

潛麟衛出，往往象征著宮中異動。

所以，她今日便進宮了。

只是適才那么摻和一趟下來，蕭揾雪便猜到，解玄絕不是為了調查淑妃小產。

那便是旁的……

至于旁的是什么，她今日，也見識到了。

蕭映沒有第一時間搭話，頓了頓，才扭頭看著蕭揾雪道:“今日承恩殿，多謝皇姐出面解圍。”

事實上，即便蕭揾雪不出現，此事也必須了結。

只是解決的法子未必有眼下這么妥善罷了，所以他私心里，其實是感激她的。

蕭揾雪難得看到蕭映如此傷情的眼神。

她這個皇弟素來穩重，當年何宸妃薨世，他尚在襁褓中便被父王送進了昭和宮，后來，他漸漸長大，越發地沉默寡言。

母妃區區昭儀，并無法給他優渥的生活，卻每每在他需要關愛的時候守護在側。

所以那個時候，她大多是覺得，這個弟弟的出現分走了她一半的寵愛。

后來，何宸妃被巫蠱一禍拖累的真相曝光，年幼的蕭映一時難以接受，病重了整整一夜。

次月，他便向皇帝請命，出宮立府。

她和他的接觸，自然而然地就屈指可數。

然而宮宴上，她見到他還是劍拔弩張。

是什么時候起，她和他無話不談的呢。

大約是，她十四歲，被皇帝下旨，送去庫勒部和親。

當時的她接到圣旨后抵死反抗，便連她的母妃昭儀娘娘也哭求到皇后太后宮前，奈何她人微言輕，而她也只是區區庶出，在宮中不受寵，被皇帝隨意賞了封號敷衍。

慧悟。

到如今，她都無比痛恨這個封號。

她生氣在昭和宮亂摔亂砸的時候，蕭映出現了，十一歲的少年，冷靜得不像話。

他繞過她，徑自朝她母妃而去，他當時冷著眼，問了一句:“我要怎么做，娘娘才能展顏？”

因為那簡簡單單的一句問候，他在宣政殿外跪了兩天兩夜。

因著何宸妃的緣故，父皇總歸是待他有所不同，只讓他回去，待到強大到能掌控別人命運之時，就有機會留下想留的人。

結局是，姐弟和解，公主和親。

在她只身前往庫勒的五年間，他飛速成長。

昭儀娘娘因著有他的陪伴，免去了心里不少苦澀。

可終究，還是心有怨恨。

景洪二十三年。

庫勒被滅部，她率領庫勒部其余百姓歸順大胤，而他當時已經在爭奪儲君的道路上嶄露頭角。

慧悟公主及其庫勒舊部，成了他強有力的擁護。

景洪二十四年，昭儀病逝，他攜王妃將母妃的喪儀辦得體面風光。

景洪二十五年，他入主東宮，景洪帝式微，她改嫁刑部侍郎張先。

景洪二十六年冬，駙馬病逝于洛都。

她再次孑然一身。

短短幾年的光景，她從昔日明媚燦爛的少女，變成如今沉默寡言的喪夫公主。

逝去的，何止是光陰。

姐弟二人相視一笑，末了，竟是蕭映率先作聲。

“皇姐，你瘦了。”

蕭揾雪眼眶一陣發紅，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了作對的心思，看著他的眼睛，仔細道:“皇弟，你今日，一絲帝王氣度也無。”

二人難得這樣的針鋒時刻，較量到最后，卻是蕭揾雪先敗下陣來。

她抬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水汽。

蕭映觀察著她的細微動作，心中百感交集。

“阿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他指的，是張先。

蕭揾雪愣怔了片刻，再次看向他時，便注意到了那人眼中滿滿的心疼。

張先之于她，是情之啟蒙，愛之發跡，如滔滔江水，無法隔絕，可誰能想到，天妒英才，二人成婚僅一年，張先竟死于查案途中，系被人挑斷手腳筋，折磨致死。

她如今的樣貌做派，無一不像張先。

哪里還有半點，當初恣意瀟灑的模樣。

便連她束發的青綢，都是當年張先死前，被人捆縛雙手用的。

這么多年，她始終保持男子裝扮，替無數民間百姓鳴冤叫屈，始終走在冤案的前列，為的就是繼承張先的遺志，哪里有什么，斷不斷的必要。

所以，她并不覺得，那句話適用于自己。

她眼中的蕭映，謀定而后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更是在情之一字上一竅不通，所以才有后宮三千，無一入眼的傳聞。

可是今日，她明明見識到了，他的私心。

所以，她也將這話，悉數奉還給他。

“彼此，彼此。”

簾外雨潺潺，蕭映眸中星火微動，剎那失神。

解玄看了一眼站在宣政殿內的兩人，踟躕了許久，還是決定先不進去稟報。

就在他走后，疾風驟雨再次模糊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