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綰的事被蕭映擱置了兩日。

但逃避終究是無用的，人只有學會面對，才能有所得。

那一夜，他靜坐在宣政殿，安靜聽著解玄講起孟綰的身世。

解玄是個糙漢，自然而然過度了那些煽情的部分，只言簡意賅地表達了兩句話。

孟綰是畫舫藝伎的女兒。

孟綰是永平侯不對外承認的私生女。

后來蕭映大發雷霆，說他的情報不夠完整，那人才硬著頭皮，再次出動潛麟衛數十人，到街頭巷尾，打聽孟綰的身世。

蕭揾雪第二次面圣，聽到的便是解玄碎碎念一般的身世介紹。

在程菱死的前夜，孟綰被人夜里私自用刑。

那時的她剛吃完夜飯，以為會像前一夜一般無人攪擾，沒想到，那些侍衛還是進來了。

她們魯莽地打開她的暗室房門，把她身上蓋著的薄被凌亂地扔在一邊，隨后動作粗魯地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不管不顧就給她上了鐐銬，趁著昏暗的燭火，把她綁在了刑凳上。

逼仄的屋子里亮著兩個火把，一左一右，把整個行刑的牢房照得燈火通明，她艱難地仰起頭看他們。

前夜里發高熱的時候，她出了一整夜的汗，醒來的時候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顯得整個人凌亂骯臟。

眼下在火把的照映下，更顯得她整個人臟兮兮的。

行刑的兩人一高一矮，高大些的那個手中拿著駭人的皮鞭，看向孟綰的時候眼中透出森森殺氣。

可行刑的卻不是他。

孟綰的注意力轉移到向自己走來的那個矮一些的侍衛。

只見他甩動著手中的刑具，朝著她一步一步靠近。

待走得近了，孟綰才看清他手中拿著的夾棍。

孟綰的心一瞬發涼，她眼睜睜看著那人臉上一閃而逝的陰險，連忙開口求道:“大人，求大人開恩，小人的手前些日子受過傷，眼下還沒好完全，大人如果要行刑交差，就請對奴才的腳行刑罷，求求大人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語氣輕飄飄的，沒什么力氣，可還是讓那人聽清楚了。

對方見她識趣，裂唇哈哈笑了出來。

“你倒是懂事！知道有人要對付你！”

孟綰沒作聲，她勉力支撐自己坐直。

“敢問二位大人一句，上面吩咐的那位，是要我難受一陣，還是一直難受？”

起初兩個侍衛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孟綰便再次重復。

待琢磨清楚后，其中一個才歪頭問了她一句:“你問這話的意義是什么，左右都是要受苦的，受苦一陣子和一直受苦的區別是什么？”

孟綰也莫名沖著那人笑了下，卻比哭還難看。

于她而言，當然有區別。

若要她一直苦不堪言，自然是眼下最恨她之人。

若只是想要她吃苦后明白坦白的價值，那背后之人，或許，就另有他人。

這一點，孟綰深有體會。

只是，他們卻沒明說。

最終，孟綰以多受刑一炷香時辰的代價換取了他們不對自己的手行刑的結果。

她不敢想，若是她的手再被折磨下去，會不會就此廢了。

她廢了不要緊，可若是今后再也不能摸到琮兒的臉了。

她該怎么辦？

還有，晏惟。

行刑開始的時候，孟綰還能挺直脊背受著，可真當那個矮一些的侍衛開始發力時，孟綰便再也堅持不住了。

都說十指連心，可雙腳又何嘗不是呢。

她咬緊牙關，雙手緊緊繃著，生怕自己因為痛而胡言亂語什么。

可真當那人再次發力行刑時，孟綰眼前卻忽然浮現出阿娘打她的樣子來。

若是她還活著，知道自己眼下正在經歷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后悔，讓人把自己送到侯府。

蕭揾雪趕到刑訊司的時候，孟綰已經徹底暈厥了過去。

兩個侍衛已經被革職下獄，蕭映從來沒有下旨讓他們苛待孟綰，這背后之人，蕭揾雪一猜便知。

可她今日是受人所托前來問話的，怪責只能放到事后了。

蕭揾雪走進暗室的時候，孟綰正躺在草堆里奄奄一息，一聽有人來了，她警惕地連忙抱緊了自己的身子。

蕭揾雪看著看著便紅了眼眶。

她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跟進來的侍衛，其中便有喪妹的程韜。

都說“親者痛，仇者快！”

程韜今日才有了實感。

蕭揾雪命人準備了一間干凈的屋子，還讓人去請太醫來給孟綰診治。

眼下，她只能確定，蕭映是要此女活的。

只是，聽他的意思，卻不想她踏實舒坦地活。

個中程度的考量，蕭揾雪竟有些拿捏不準。

所以等太醫為她上藥過后，蕭揾雪只是冷冷地站在旁邊注視著她。

見她徹底清醒過來，才開啟了她的問話。

“孟綰，你可知，眼下你在宮中的處境并不樂觀。”

榻上之人眼龕微闔，其中透出薄弱的光。

“是嗎？”

蕭揾雪側目，看著她的樣子，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心疼。

“不知長公主前來所為何事？”

孟綰蓋在錦被下的手緩緩移向膝蓋，眼下，那兒正傳出火辣辣的疼。

蕭揾雪撩袍坐下，目視前方。

“你的身世。”

……

“孟綰，蕪州樂城人，景洪十二年進的洛都，乃是現今永平侯表兄養在莊子上的奴才的女兒。”

聞言，孟綰靠著軟枕的眼睛忽然流出一股清淚。

蕭揾雪正襟危坐著，只覺得無端一陣寒涼。

“這是外界對你的介紹。”

“原來，他們竟是這樣介紹我的。”

不知為何，聽到她這樣說，蕭揾雪心底的那一絲憐憫也被她勾了出來。

沉吟良久后，她才繼續道。

“可我們了解的，卻不是這樣。”

孟綰，蕪州樂城人，乃當今永平侯和畫舫藝伎私生女。

因著永平侯是在國喪期間去畫舫狎妓，所以你的出生，一直是永平侯的一道恥辱烙印。

聽著她的講述，孟綰無端想起，那個穿著漂亮衣裙，坐在最中央，彈奏著琵琶的藝伎——孟寄柳。

正是因為她一手琵琶彈得超神入化，沈徽才會醉酒鬧事，強行占有了她。

孟寄柳，人稱寄柳娘子，是當年洛都畫舫，遠近聞名的樂器高手。

無論什么樣的樂器落到她手里，都能演奏出空谷幽蘭一般的絕妙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