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清晨,籠罩了我們整整一日一夜的暴風雪終于停了。天空像是被殘酷地洗劫一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刺骨的晴朗。陽光照在厚厚的積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像無數把細小的刀片,狠狠地刺痛了我們這些久處黑暗中的眼睛。
金兵們發現了蘇小小的尸體。他們沒有任何憐憫或悔意,只是咒罵了幾句“晦氣”、“死了也是麻煩”,仿佛她只是一件礙事的貨物。他們粗暴地將蘇小小的身體用一張破氈子卷起來,拖到林子里,說是喂狼。我透過囚車柵欄,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曾被譽為教坊司魁首、彈奏過天籟般《梅花引》的女子,被像垃圾一樣拖走。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直到疼痛讓我感到一絲清醒。蘇小小的血,還染紅了雪地上的那一小塊地方,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血梅,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婉娘…”春桃擔憂地看著我,她的臉依然蒼白,嘴唇干裂得像老樹皮,眼中充滿了未散的恐懼,“你的手…”
我這才發現掌心已經被指甲掐破,滲出了幾顆血珠。我隨意在滿是污跡的衣襟上擦了擦,目光落在懷里緊緊抱著的蘇小小的琴上——現在這是我的了。這把琴,那把偷來的匕首,還有那頁染血的琴譜,以及貴妃娘娘的碧玉簪(雖然碧玉簪被完顏烈拿走了),這些零散的、沾滿了鮮血和眼淚的東西,成了我與過去聯系的唯一紐帶,也成了我未來行動的全部資本。它們像是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我的懷里,也壓在我的心上。
車隊即將啟程時,完顏烈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的臉上帶著宿醉的浮腫和未褪的血絲,眼中閃爍著令人厭惡的光芒,像兩顆渾濁的彈珠。他停在我的囚車前,瞇起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審視一件他昨日已經看中的、即將屬于他的貨物:“你!”他粗暴地指著我,帶著酒氣的呼吸噴過來,像一股惡臭,“出來!搬到前面的馬車去!”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咧嘴一笑,露出泛黃的牙齒和口腔深處的污垢,“完顏大人今晚要見你!好好伺候著!”
春桃驚恐地抓住了我的袖子,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我的肉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哀求和恐懼,仿佛知道被送到前面意味著什么——那不是去享福,而是去另一個更可怕的囚籠,等待更徹底的凌辱。囚車里的其他宮女也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憐憫,有擔憂,也有柳兒那冷漠的、仿佛事不關己的旁觀。
我安撫地拍拍春桃冰涼得像冰塊一樣的手,強迫自己露出一個鎮定的表情,盡管內心翻江倒海。我平靜地收拾起自己寥寥無幾的物件——藏好的匕首、染血的琴譜、那塊沾血的牡丹錦帕,以及蘇小小的琴。這些東西,現在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的武器,我的寄托。
“別怕,春桃。”我低聲對她說,聲音只有我們兩個能聽到,帶著一絲沙啞,卻努力顯得堅定,“我會想辦法。想辦法活下去,也想辦法幫你。”我知道這句話在這種境況下聽起來多么蒼白無力,多么像一句哄騙,但我必須說,不僅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我不能倒下。
金兵打開囚車門,“嘩啦”一聲,粗暴地將我拽出來。柳兒突然上前一步,盡管嘴角帶著傷痕,但她依然昂著頭,眼中燃燒著一種不屈的怒火,對完顏烈說:“大人,我也懂琴藝,可否讓奴婢去…”她或許是想替我去,或許是出于一種不服輸的剛烈,不想讓我“獨自攀附”,在她看來,那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恥的妥協。
“滾!”完顏烈被她打斷有些惱怒,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不耐煩地一腳踹在囚車柵欄上,發出巨大的響聲,嚇得柳兒踉蹌后退,撞在其他宮女身上,“老子只要她!一個就夠了!你們這些爛貨,后面有的是人要!”他的聲音充滿了蔑視和侮辱,將我們所有人貶低到了塵埃里。
我被帶到一輛有篷的馬車前。這輛車明顯比囚車舒適許多,車廂寬敞,里面有柔軟的毛皮鋪就的座位,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炭盆,散發出微弱的暖意。與囚車里的冰冷和簡陋相比,這里簡直是天堂,但天堂里往往隱藏著更深的罪惡。完顏烈推我上車,用粗鄙的言語和淫邪的笑容再次強調:“好好打扮,晚上伺候好完顏大人,有你好處!要是大人喜歡你,你就能過上好日子了!”他的話像一根根針,狠狠地扎進我的心里,讓我感到一陣陣惡心。
馬車門“砰”地一聲關上的瞬間,隔絕了外面的寒風和嘈雜。我虛脫般靠在廂壁上,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恐懼,屈辱,還有一種令人不適的、久違的溫暖。我終于獨自一人了——這是四天來第一次。這種孤獨既可怕,因為它意味著我必須獨自面對一切;又帶來某種喘息的機會,讓我可以整理思緒,籌劃下一步。
我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我知道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不能只是等待著被“享用”。我迅速檢查了馬車內部——除了毛皮和炭盆,角落里還堆著幾個木箱。打開一看,里面是些衣物、珠寶和日常用品,都是從皇宮或其他達官貴人府邸搶來的戰利品,沾滿了同胞的血淚和尊嚴。我翻找出一件素色、樣式最簡單的襦裙換上,褪下了身上又臟又破、沾滿血污的宮女服。又找到一把象牙梳,將散亂的頭發簡單挽起。對著馬車窗戶上模糊的反光,我看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憔悴,臉上帶著血跡和污垢,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和堅毅。
收拾停當,我從腰帶中取出那把偷來的匕首,在手中仔細端詳。這把金國彎刀長約七寸,刀身呈現出一種冷冽的光澤,刀刃鋒利得不可思議,刀柄纏著粗糙的皮革。我試了試手感,比想象中更趁手,也比我想象中更沉重。貴妃娘娘自盡的畫面再次如潮水般涌現——那把鑲寶石的匕首,在火光下閃著寒光,刺入她雪白纖弱的咽喉…蘇小小最后手中那塊染血的瓷片…她們的死,像兩團火焰,在我心中燃燒。
“寧可玉碎。”我輕聲重復著貴妃和蘇小小的遺言,手指撫過匕首冰冷的刀刃,那冰涼提醒著我必須清醒,必須記住這份恥辱。我將匕首重新藏好,藏在袖中的暗袋里,確保它能隨時被抽出,像一條隱藏起來的毒蛇。
我接著取出那頁染血的琴譜。蘇小小的血跡已經干涸,變成了暗沉的紅,像風干的血淚。我展開它,仿佛能聽到《梅花三弄》那哀婉而堅韌的旋律在耳邊回響,那是蘇小小生命的絕唱。譜子邊緣那行用血寫下的小字,每一個都像燃燒的炭火,灼燒著我的眼睛,也灼燒著我的靈魂:“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是啊,不為瓦全。與其像蘇小小那樣被逼到絕境才選擇玉碎,不如主動出擊,即便碎,也要碎得有價值,碎得能扎進敵人的喉嚨,讓敵人付出代價。
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小心地掀開窗簾一角,看見金兵們圍著幾個新抓來的漢人女子調笑,那些女子明顯是普通的民女,衣著樸素,更加孱弱無助,眼中充滿了恐懼。其中一個女子激烈反抗,她的哭喊和掙扎只換來了金兵的獰笑和更加粗暴的對待。然后,我看到一個金兵不耐煩地舉起刀,當胸一刀刺穿了那個女子的身體。鮮血噴濺在潔白的雪地上,像極了蘇小小最后的姿態,同樣是那么絕望,那么毫無價值地消逝。
我放下窗簾,深吸一口氣,直到肺部感到刺痛。死亡如此輕易,尊嚴如此廉價。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被送到這里,意味著完顏宗弼隨時可能“享用”我,像享用一件戰利品。我不能等死,不能等那種羞辱降臨。貴妃娘娘和蘇小小的死,不是讓我去追隨她們,而是讓我帶著她們的遺志,去完成她們未能完成的事,去為她們,為所有死去的和活著的姐妹,復仇。
我取出蘇小小的琴,放在膝上。指尖觸摸到熟悉的琴弦,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像蘇小小的手還搭在上面。音色清越,在狹小的馬車內回蕩。我試著彈了幾個音符,回憶蘇小小教過我的指法。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接近完顏宗弼的機會,一個能讓他放松警惕的機會。他喜歡琴藝?好,我就用琴藝來吸引他。用這把琴,用蘇小小的琴,彈奏我的決心和仇恨。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馬車停了下來。外面人聲嘈雜,金兵們正在搭建今晚的營地,火堆的火光映紅了車廂內部。我聽見完顏烈粗啞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諂媚和得意:“大人,人已經準備好了,是昨天跟您說的那個…會彈琴的宋女,長得水靈…您今晚可以好好享用…”他的話像一顆定心丸,也像催命符,讓我渾身冰冷。
我的心跳瞬間加速,像要跳出嗓子眼。手心滲出冷汗,將袖中的匕首柄浸濕。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稍稍平靜,也讓我更加清醒。機會來了。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機會。成敗在此一舉。
夜幕完全降臨后,馬車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一個金兵提著燈籠站在外面,他的臉上帶著粗俗的笑容,眼中充滿了不懷好意的審視:“出來!完顏大人要見你!”
我抱起蘇小小的古琴,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恐懼和屈辱都壓回心底,只留下冰冷的決心。跟著金兵穿過營地。沿途的金兵紛紛投來赤裸裸的、淫邪的目光,他們低聲議論著,發出一陣陣令人厭惡的笑聲。有人甚至大膽地伸手要摸我的臉,被領路的金兵喝止。我就像走在一條由惡意和欲望組成的通道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冰冷而疼痛。
主帳比普通的帳篷大許多,門口站著兩個全副武裝、面無表情的衛兵,他們的存在昭示著帳內人物的身份和地位。帳內燈火通明,溫暖的氣息夾雜著酒肉味撲面而來,與外面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里面傳來交談聲和笑聲,顯得輕松而愜意。領路的金兵在帳外停下,示意我可以自己進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手中握緊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將屈辱和恐懼都壓回心底,只留下冰冷的決心,像一把出鞘的刀。掀開厚重的帳簾,我走了進去。
帳內溫暖如春,地上鋪著厚厚的毛皮,正中有個矮桌,桌上擺滿酒肉和精美的器皿,與外面世界的廢墟不相稱。四個金國將領圍坐桌旁。正中的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面容剛毅,飽經風霜,透著一股久經戰場的殺伐之氣,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雙眼睛——鷹隼般銳利,充滿了智慧和狠辣,仿佛能看穿人心,令人不敢與之對視。他穿著精致的皮甲,腰間配著一把鑲金彎刀——這一定是完顏宗弼,金軍的實際統帥之一,那個毀滅大宋的罪魁禍首之一。
“大人,人帶到了。”完顏烈就站在完顏宗弼身邊,臉上帶著諂媚而得意的笑容,像獻上一件珍寶邀功,“這就是我跟您說的那個會彈琴的宋女。”
完顏宗弼抬眼看向我,他的目光如實質般掃過我的全身,帶著一種評估和審視,沒有任何感情,仿佛在打量一件即將屬于他的所有物,沒有將我視為一個人。那目光比完顏烈的更加令人感到壓迫。我強忍不適,屈膝行禮,動作流暢而標準,努力不露出任何破綻:“奴婢見過大人。”
“聽說你琴藝不錯?”完顏宗弼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像一道命令,“彈一曲聽聽。”
我在他指定的位置席地而坐,將蘇小小的琴放在膝上。我猶豫了短暫的一瞬——是要彈奏哀婉的故國之思,以博取他們的憐憫(如果他們有的話),還是屈辱的求饒之音?不。我撫上琴弦,心中回蕩的是蘇小小血書的“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我選擇了蘇小小的絕唱。《梅花三弄》的旋律緩緩流出,在溫暖的帳內回蕩,卻帶著風雪的寒意和血淚的悲愴,像蘇小小的靈魂在哭訴。
琴音如泣如訴,如雪中傲骨,如梅花染血。完顏宗弼微微瞇起眼睛,似乎有些意外這曲子的調性,但沒有阻止。其他將領也安靜下來,好奇地打量著我,眼中帶著各種各樣的意味。我全神貫注地彈奏,仿佛看見蘇小小坐在瑤華殿的梅樹下教我指法,看見貴妃娘娘倚在榻上聽我彈琴,看見她們在血泊中倒下的身影…我的手指在琴弦上飛舞,將所有的悲憤、屈辱和仇恨都傾注在琴音中,希望能通過琴音,將那份不屈和憤怒傳遞出去,哪怕只有一絲。
一曲終了,帳內一片寂靜。完顏宗弼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不錯。”他示意侍從倒酒,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變得更加直接和具有侵略性,像要剝光我的衣服,赤裸裸地充滿了占有欲,“留下吧,今晚就住這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他赤裸裸的意圖讓我感到一陣惡心,胃里一陣翻涌。我低下頭,假裝整理琴弦,實則讓袖中的匕首滑到順手的位置,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稍稍找回了冷靜,也讓我更加清醒——機會只有一次。“奴婢遵命。”我低聲應答,聲音盡量顯得順從。
完顏烈露出得意的笑容,其他將領也心照不宣地曖昧地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刺著我。完顏宗弼揮揮手:“你們先退下,我和這位小娘子有話要說…我要單獨…欣賞琴藝。”“欣賞琴藝”四個字,在他口中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雙重含義,仿佛在說一種下流的笑話。
將領們識趣地告退,帳內只剩下我、完顏宗弼,以及門口面無表情的衛兵。空氣突然變得凝滯而緊張,充滿了壓迫感。炭盆里木炭燃燒的噼啪聲在這份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像倒計時的鐘聲。完顏宗弼端起酒盞,緩緩品了一口,眼神玩味地看著我。
“再彈一曲。”他命令道,同時解下腰間那把鑲金的佩刀,隨意地放在了矮桌邊緣,離他觸手可及,也離我不遠。這個細節讓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是他的佩刀,象征著他的身份和權力。而現在,它就在我眼前。
我的手指再次撫上琴弦。這一次,我彈的是《廣陵散》——一首充滿殺伐之氣、慷慨激昂的古曲,相傳是刺客聶政刺殺韓王時的配樂。琴音錚錚,如同金戈鐵馬,如同刀劍出鞘,仿佛要將這壓抑的空氣撕裂,充滿了誓不罷休的決絕。這是聶政刺韓王的曲子,是最適合此刻的心情,也最能表達我的決心。完顏宗弼似乎很滿意這突變的風格,他微微瞇起眼睛,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似乎沉浸在琴音描繪的殺伐意境中,沒有注意到我眼中閃爍的寒光。
當曲子進行到最激烈、最慷慨激昂的段落時,我的手腕猛地一翻——不再撥弄琴弦,而是閃電般地從袖中抽出那把匕首,寒光一閃,直刺向完顏宗弼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的、沒有絲毫防備的咽喉!這是貴妃娘娘選擇的方式,也是我選擇的方式!寧可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