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走到云輦旁,抬手邀請兩人,“我們乘車上山。“
五神山上最大的宮殿承恩宮靜臥于云靄之間。檐角飛翹卻不張揚。殿前青玉階被流動的云氣半掩。整座建筑不見金碧輝煌,唯有那隨著山風輕顫的青銅檐鈴,在青霧中蕩開幾縷余韻。
玱玹帶著二人躍下云輦,將他們引進宮殿。
他邊走邊介紹說:“這是華音殿,是我在承恩宮的居所,你們也暫時住這里吧。今日散朝后,我就會去向師父稟奏已經將你帶到。小六,你做好準備,陛下隨時有可能召見你。”
小六點點頭表示知道,然后對玱玹說:“我們都累了,能不能先讓我們休息一下。”
“自然。”說著玱玹吩咐婢女將二人帶入偏殿。
洗漱一番,兩人都換下了臟衣服。十七換上了皓翎的寬袍廣袖,顯得他更加灑脫俊逸,連一旁的兩個婢女都看的出神。
十七站在兆的面前任由她打量,漸漸露出了幾分羞赧之色,惹的小六竟有種吃了他的想法。一把將他拽到身前輕聲說道:“你明知自己不是我的,還這般誘惑我,你這個蠱惑人心的幽魅!”
十七局促不安,小小聲說:“我,我是你的!”
小六迅速放開十七,這般誘惑,委實是要了老命了!
皓翎王辦事效率很快。兩人整理妥當不過一個時辰,就傳來陛下召見的旨意。
十七抱著小六進入正殿。一個白衣男子端坐于前方。他五官冷峻,有若極北之地的冰峰雕成,容貌并不算老,約摸三十來歲,可烏發中已經夾雜了不少白發,難言的滄桑。
從二人入殿,皓翎王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小六。他看著小六不良于行的腿,問道:“是誰傷了你?”
小六微笑著看著站在一邊的玱玹。
玱玹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懲戒。“
皓翎王深深盯了一眼玱玹,小六敢肯定他是瞪了他一眼。
玱玹話音剛落,小六一骨碌翻身起來,向皓翎王行禮道:“草民不敢欺騙陛下,雖是受了些傷,但草民的腿已經無礙。”說著還對著玱玹一挑眉,挑釁之意明顯。她就不信玱玹敢在這里放肆。
玱玹心下冷哼,果然奸滑。
皓翎王并未生氣,眼中還帶上了一絲笑意,溫和的問小六:“你還沒有用膳吧?“
“沒有。“小六乖巧。
晚膳上,小六吃的不是很高興。本來面對宮廷御廚做出的珍羞美味很是食指大動,不過若是沒有不自覺留下的眼淚,她會很開心。
玱玹因為小六敢于戲耍他的行為生氣,不能拎出去揍一頓就算了,還要與他鄰桌而食。而且看著他在那不停的抹眼淚,他莫名之余真想大聲質問,有那么難吃嗎?
皓翎王沒怎么吃東西,他目光一直放在小六身上,關注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偷偷抹眼淚的小動作,平日里威嚴的帝王,眼中全是愧疚心疼。
十七看著小六流淚,雖然他知道應該不是兆的眼淚,但還是滿是擔憂。而且眼下局勢他對小六的身份也有了猜測,只是那樣的身份讓他覺得前途更是灰暗。
一頓飯下來,眾人心思各異。結束后皓翎王耐心與小六說了不少話,還吩咐下去讓人為小六準備她喜歡的睡前零食。
在兩人離開后,在一旁愣怔的玱玹一臉不可置信的問皓翎王,“師父,您剛才為何那般叮囑?您說的那些,那些都是小夭妹妹的喜好!他……他難道是……”
“我不知道她是誰,”皓翎王打斷了玱玹的話,“她是誰,她想成為誰,只看她自己!給她時間,不要強迫她,讓她自己告訴我們結果。”
小六還挺喜歡承恩宮的,她不需要像在回春堂一樣為生計操勞。在這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就喜歡這種混吃等死的生活。日子過得舒心自在,宮人們對他恭順有禮,言聽計從,每隔兩日,皓翎王都會召她進見,問問住的可習慣,吃的可習慣,還有各種打聽她的喜好。
自那日晚膳后玱玹就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不過小六注意到,他會時不時的站在哪個犄角旮旯的陰影里看著她。
這樣的日子過了小半月,直到有一天,小六一人獨自坐在花園中,悠哉悠哉的逗弄一只肥肥的小鳥。
一群人從回廊里向這邊走過來,前呼后擁。小六打遠瞧見被包圍在中間的少女,她丹唇外朗,明眸善睞,還有些稚氣的臉上全是高傲,像只小孔雀。那張臉雖是陌生的,但那熟悉的做派,再加上知道阿念是承恩宮中唯一的王姬,小六覺得十之八九。她身邊還有一位華貴典雅的美麗少婦,小六猜測應該就是皓翎王的王妃,阿念的母親。
小六一向不想搭理阿念,在承恩宮里更要躲得遠遠的,于是決定馬上溜走,可是起身之際,她驚悚的發現她動不了了。
這種感覺熟悉無比,卻是比之上次更加強烈。
她只能用一只脫韁的野狗形容現在的自己,就這般瘋狂地向著眾人的方向沖去。
口中喊著:“娘、娘……”
同時,撕心裂肺的痛感襲上心頭,腳下一個趔趄,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可是她依舊連滾帶爬地沖向前方。
皓翎王妃駭然,攬著阿念向后退去。阿念趕緊摟住母親,大叫道:“怎么是你?”又對兩邊侍女喊道:“還不快攔住這個賤民!“
侍女們見小六這瘋魔的樣子,怕她傷到王妃和王姬,便齊齊上前把小六狠狠地按在地上,牢牢地壓制住她。小六卻像瘋子一樣,力氣大得出奇,不管不顧地掙扎,不停地向前爬去,要去抓住王妃。
“娘……“小六痛哭,淚水鼻涕糊了一臉。王妃驚懼地看著她又不禁后退兩步,小六只是向著王妃伸著手,只是想抓住她娘,不讓她娘再離開。
“娘、娘……不要拋棄我……為什么要拋棄我……你明明答應了要來接我……為什么不來……難道我做錯了什么……我錯了……我會改的……我真的會改!只要你不離開我……求求你別不要我了?”
兆只覺得的自己像個精神分裂,一邊撕心裂肺的哭著喊著,一邊冷漠的看著。
皓翎王和玱玹趕過來時,就看到小六被七八個婢女死死摁在地上,她一邊用力地掙扎,一邊仰著頭,盯著王妃,滿面是淚,伸著雙手,不停地喊著“娘”。
皓翎王的身子劇顫了一下,竟然有些站立不穩。
玱玹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他瘋一般沖過去,推開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葉,“娘,她是娘,哥哥,她明明是的,她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求求你告訴我……“
玱玹的頭埋在小六的頸窩,淚一顆顆滑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經戰死了。她是靜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長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篩糠,最后發出如狼一般的嘶喊聲,頭向后仰倒昏了過去。
兆再次出現在白霧中,她沒有主動進來,想必是小夭拉她進入的。
“我……她……對不起。”小夭的聲音還帶著哭腔,似近似遠,不算真切。
“我理解,以為自己已故的母親出現在面前,崩潰是很正常的,不用道歉。”兆嘆氣,她想著自從來到這里就特別愛嘆氣。“只是上次你強行控制身體還未養好,經過這么一遭,你的魂體快消散了。”
“我……知……道。”小夭的聲音從未有過的飄忽空洞,這是魂體消解的預兆。“所……以……我……想……求……你……”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還是先睡吧,我會盡快閉關,為你養魂。”說完兆就退出了白霧空間。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玱玹和皓翎王關切的臉,小六環看一周,阿念和皓翎王妃早已不在,十七被擠在后面擔憂的望著她。
見她醒來后又變得漠然的眼神,皓翎王眼神有些落寞。可玱玹卻上前扶著小六的肩膀:“你剛剛已經叫過哥哥了,不許賴賬了!”
她非常想賴賬,行動是小夭的,后果是她的!感情是小夭的,丟人是她的!
收拾好心情,小六坐起身,看著玱玹叫道:“哥哥!”
“小夭!”玱玹再一次抱緊尋找三百年的妹妹,他的妹妹終于回來了,這種復雜難言的心情讓他想開心地笑,可是嘴角怎么也翹不上去,眼淚不知不覺鋪滿了臉。
等待玱玹宣泄了情緒。小六拍了拍他的手臂。玱玹放開她之后,她定定地看著皓翎王,她有個問題是必須要替小夭問的,“你,是我爹嗎?”
皓翎王摸著她的頭,直視她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是你爹,縱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遠是你爹!”
聽了這話,小六笑了,笑得很真心。翻身下床,跪在皓翎王身前,恭恭敬敬地向皓翎王磕了三個響頭,鄭重說道:“爹爹,我回來了!”
在白霧中,兆的聲音籠罩了整個空間,“小夭,你的親人們都回來了,你要快些醒來呀!”
認親的感動時光結束,一直被忽略的十七也被發現了,小夭看著站在后面不敢動的十七,有點好笑。
皓翎王順著小夭的眼神掃過去,“涂山璟?”
十七對皓翎王作揖行禮,恭敬地回道:“正是晚輩。”
皓翎王慢悠悠地說:“我記得你和防風小怪的女兒有婚約,是我記錯了嗎?“
十七額頭冒汗,僵硬地回道:“沒、有。“
“是你沒有婚約,還是我沒有記錯?“
“是、是陛下沒、沒記錯。“
“嘿嘿!”看著十七窘迫的樣子,小夭不由得笑出聲,替他解圍道:“爹,我餓了!”
皓翎王果然不再搭理十七,“好好,咱們一會兒就吃飯。”
在等待晚膳之時,皓翎王和玱玹很自然將空間留給了小夭和十七兩人,覺得他們應該會有話說。
十七喃喃道:“有些事越來越復雜了!”
小夭歪著頭看十七,:“怕了?”
十七低聲說道:“是的,我怕了。我知道不管你是誰,你都是你。“他的眉頭漸漸皺起,“可若只是小六,或者是世家大族的女兒,甚至是五王的后裔都好解決,可小夭,是帝王之女。”
十七抓過兆的手,輕輕地把臉放到她的手上沒有說話……若你成了王姬,那我該怎么配得上你?可若是你不是王姬,那我該怎么護住你?
過了許久,兆的手覺得有些酸,她點了點桌面提醒可以了。
十七不好意思的坐直身體,問道:“以后,我該叫你什么名字?還有,我什么時候能看到你真正的樣子?”
“人后呢,你還是叫我兆吧!”
十七開心地點頭。
“人前呢,你可以和別人一樣叫我小夭。”
十七思索了一會,緩慢的點了下頭。再次提出請求,“兆,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真容,既然小夭有變化之術,你能不能讓我看一眼,就一眼!”
兆想了想,覺得也沒有瞞著十七的必要,把他拉進房間的最里面,拿起一面銅鏡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回想著小夭的換臉之術。
小六的臉漸漸模糊,成為一片空白,然后像捏泥塑一樣,鼻子、眼睛、嘴巴都開始有了輪廓。兆對著鏡子左右觀察了好一會兒,確定差不多了,就轉身走到十七面前。
十七呼吸一滯,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了。
他曾在夢里猜測過她真實的樣子,可此刻真切地映入眼底,卻比想象中更加攝他心魄。
整張臉輪廓分明,骨相極佳,下頜線條如工筆勾勒,眉毛斜飛入鬢,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轉間似有熾烈的火焰叫人不敢逼視。鼻梁高而直,唇線飽滿紅潤,她的笑容肆意張揚。那幾分不自知的傲然帶著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至此一眼,再難忘卻。
十七喉結微動,胸腔里似有什么在劇烈震顫,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分明想多看幾眼,卻又不敢久視,仿佛多瞧一瞬都是僭越。
他雙手擋在兆的面前,別過頭快速說道:“變回去,快點變回去!”
兆一愣,不是他總想看自己的長相嗎?她研究了半天變過來的,不過十吸,他就讓自己變回去!
她拿起鏡子陷入自我懷疑,這張臉一向受到夸贊啊,到了他這這么難以直視嗎?雖然此界之人普遍極美,她的長相在這不過平平,也不用這么打擊她吧!
兆越想越氣,“啪”的一下摔了鏡子。
本來心神激蕩的十七陡然回過神來,就見兆氣鼓鼓地怒瞪著自己。
他來不及深想兆生氣的原因,上前一步拉住她說道:“答應我,以后不要輕易在人前露出你的真容。”
“為什么?”兆微瞇起眼睛,聲音帶了一絲危險,她發誓敢讓她聽到一點不好的評價她就要拔了他的狐貍尾巴做襪子。
十七支支吾吾許久才說道:“卿之絕色,吾欲私藏!”
一秒順毛。兆給了他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嘴角忍不住上揚。
十七還是不放心,仔細的叮囑道:“兆,你要保護好自己,利用這個身份保護好自己。”
用晚膳時,四人屏退左右圍坐在桌旁。
玱玹開口,“小夭,能給我們說說這些年你的經歷嗎?”他問的小心翼翼,他知道妹妹這些年過得不好,他怕提起妹妹的傷心事,可是他更想了解她的過往,關心也好,愧疚也好,他們都想知道她是怎么過的。”
“可以。”小六老實的向皓翎王和玱玹交代了過去的事情,把小夭為什么出走玉山,因懸賞被抓捕,被九尾狐囚禁,逃跑流浪。
她發誓她知道的全交待了,還是添油加醋版的交待,她把小夭的經歷說的要多危險有多危險,要多痛苦有多痛苦,反正她要告訴她的父兄,因他們的失職讓小夭有了萬分悲催的過去。
晚膳所有人都食不知味,皓翎王像是老了幾歲,玱玹從頭到尾含淚看著妹妹。
夜深了,二人帶著沉重的心情走了。
十七留在一旁面對著兆心情忐忑。“小夭的那些經歷你經歷過嗎?”
兆沒說過她是什么時間進入小夭身體的,十七很怕小夭的經歷也是兆的經歷。
“沒有啊!”
看她說的輕松,十七更加擔心了。
兆拍拍十七的手,“放心吧,真沒騙你,其實就連小夭的經歷我也夸張了很多。”
十七瞪大眼睛,“為何?”
“怎么說呢?我就是把七分的痛說成了十分而已。她的經歷真的很慘,被囚禁被毆打被散功,哪一樣都不是常人能承受的折磨。可沒有人知道啊!所以還不夠,我就是要把這些描述的更加慘絕。她都那么痛了,他們為何安坐于瓊樓玉宇中享受人生,我要讓他們陪著她一起痛。”
說完,兆專注的看著十七的眼睛,笑嘻嘻的說道:“看看,我是不是個很惡劣的人?我從來都不是好人,若是誰讓我痛了,我會讓他生不如死!你可要想清楚,那個對你溫柔和善的小六只是我的一部分,可能只是一小部分!”
兆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十七,“也許了解了真正的我有一天你會后悔,我愿意給你后悔的機會,所以,五年的時間,好好考慮吧!”說完兆轉身離開。
她要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