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過谷場邊的桑樹林,透過一簍一簍剛挑來的柴草縫隙,落進了豐田倉的墻縫中?;掖u在陽光下泛起淡淡的白光,倉門上的“票墻”也顯得格外扎眼。
這是桃源村頭一次把“工”掛上了墻。
“林晚煙,這墻真能算數?”狗蛋娘抱著三歲的幺兒,站在倉門外來回踱步。
“墻不能算數,人能。”林晚煙頭也不抬地回,“你家狗蛋前天幫我背磚頭了沒?”
“背了?!?/p>
“背了幾趟?”
“三趟?!?/p>
“那你還愣著干啥?”她一甩手,“三票!”
她站在墻前,一筆一畫將“狗蛋”兩個字寫在新頁上,旁邊加了“工票3,日期六月初三,事由:協助運磚”。
狗蛋娘看呆了,小孩狗蛋自己湊上來看,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好奇:“娘,這上頭寫著我名字欸!”
“傻崽子,這是你種出來的墻?!彼劭粲悬c紅。
“咱家爹死得早,這些年你大哥在外頭打長工,從沒想到,有朝一日你也能……能掛個工票。”她抱起孩子,猛地在他頭上親了一口,“以后你就是吃自己力氣的娃!”
周圍看熱鬧的人頓時也不說話了。
“這票墻啊,不是掛個名,它是咱窮人第一個把命寫得明明白白的墻?!编嵢锊逯袊@,“往后誰敢再說我三娘光吃飯不出力,我拿票堵他嘴!”
“這事——我看行!”小喜子的爹,瘸子牛柱也一瘸一拐地湊上前,“我家喜子,前兒幫你種秧苗下了泥田三趟,咱也能掛不?”
“當然能?!绷滞頍熌闷鸸P刷刷兩下,“牛喜子,幼票三,換粥票一張?!?/p>
牛柱感動得抓了兒子的手,嘴一張眼一瞇,眼角都濕了:“這孩子今兒第一回寫進村賬里,他娘在天上看著,怕是得燒香磕頭謝你這個‘瘋晚煙’!”
“……謝我不至于,”林晚煙笑,“但你家粥別忘了來兌?!?/p>
就在眾人圍著票墻熱鬧非凡之時,一道陰影悄然掠過。
趙莊頭踏著重步走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平日混得熟的莊丁——陳狗剩、李二禿、石頭牙。他一眼掃見票墻,臉色頓時黑了半截。
“你們在這掛什么破玩意兒?”他一腳踢翻腳邊一塊磚,“墻是村里的,誰讓你私改公倉?”
“誰私改了?”林晚煙轉身,手中一塊新票還未貼完,“我拿的是通契書、村頭立名,有三十七戶簽了名,掛票試倉已過三日,依咱村規不過是‘臨倉試制’。”
“再說了——你不是莊官,也不是地官,拿什么身份來管咱老倉?”
“你說我不是官?我爹是前任倉委,我趙家世代收糧,你現在說我不配?”
“你配收糧,不代表你能收信?!绷滞頍熢掍h一轉,“你有一雙手,能翻米袋,也能簽契票;但你有嘴就管不住別人的墻——那你說,這票墻你是掛呢,還是拆?”
趙莊頭面皮抽了抽。
圍觀人群本就不太服他,這會兒看林晚煙頂住了,紛紛附和起來:
“莊頭,你平時收糧收得緊,咱也沒話講。但這票墻不是你家的,是大家的!”
“你當初不讓我們掛賬,還諷我們認不得字,現在好了,瘋丫頭不瘋了,寫得一手好墻,你管不著咯!”
“莊頭啊,你要是真心想種田,還不如也寫兩筆,說不定你家那塊地還能分得上新肥呢。”
趙莊頭聽得臉漲得通紅,張口要罵,忽然余光一閃,瞥見墻角一張紙條上寫著:
【趙二丫:粥票2,飯票1】
那是他侄女的名。
他咬了咬牙:“你、你寫這破玩意兒……也敢把我趙家的人掛上?”
“她來幫我挑水,我就該記。”林晚煙淡淡,“你不認墻,她認。我看你家姓趙的,還認得比你清楚些。”
趙莊頭狠狠一甩袖,眼里浮出一絲陰沉:“你——你給我等著?!?/p>
他轉身離去,腳步沉重,背影卻像踩著一口藏不住的怒火。
人群悄然散去,林晚煙松了口氣,轉頭卻對上沈硯之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
他手里拎著紙筆,顯然剛來,卻站得遠遠的,一直未發一言。
“你怎么今天沒來幫我記票?”她主動打趣。
“你今天記得太好,我插不上手。”
“你倒嘴巴甜?!?/p>
“我只是怕——你記的,不止是票。”他輕聲道。
“什么意思?”
“你記的,是一筆未來的賬?!?/p>
他眼神深了幾分,“你今天能記住三十七戶,那你想過么,等三百七十戶呢?”
林晚煙怔了怔。
“墻能掛多少張紙?人心能容多少張票?”沈硯之看著她,語氣不重卻句句擊中。
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片刻后忽然笑了。
“那我就修第二面墻,第三面墻,修到每個村里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名字為止?!?/p>
她回頭看著那面斑駁老墻,聲音清澈明亮:
“我要這片田,不只記下糧食,還能記下人。”
豐田倉門外,曬谷場的人潮散去得七七八八,只剩幾家老人守著稻草垛在抽旱煙,狗蛋和喜子牽著毛球在墻角玩“誰能一口氣念出五個票名”,念到“耕票、粥票、工票、飯票、育苗票”就開始打架,毛球嫌吵,轉身叼著票墻下掉下的一角紙溜進林晚煙屋里。
林晚煙這會正坐在自家灶前,洗鍋的手都酸麻了,鍋底那圈“鍋巴醬”被她熬得極香,剛貼上飯團,后頭就來了一溜小孩來蹭飯。
“林姐姐,我今天抄了我娘三遍粥賬了,我能分飯團不?”
“林姐姐,我早上還幫趙爺爺劈柴了,他說我應該掛兩票,我來兌飯!”
“我還能多吃一口不,我嘴大!”
“你再嘴大也沒有狗蛋他娘飯量大,她都說你娘要吃三塊!”
林晚煙笑得肚子都疼,一邊分飯一邊順手在灶邊的舊炭板上記下今日新票——這是她最近開始的新制度:試推“票兌實物”,每日登記,三日核查一次,誰投工誰掛賬,不多一分也不少半片。
“狗蛋你嘴是大,可你今兒只抄了兩行字,還掉了一頁紙;小喜子是抄了五遍,字也整齊,今兒喜子多吃一口。”
“欸——!”
眾娃哀嚎一片,狗蛋在地上蹭來蹭去要抗議,被喜子一只饅頭擋回了嘴。
林晚煙拎起鍋笑著:“都回家告訴你們大人,明天我要開粥坊,豐田試田第一批產出的‘苗青粥’,人人來一口。只要掛了票的,一張兌一碗,憑票免費!”
“憑票?真不收錢?”
“誰家現在還有錢?”她撇撇嘴,“咱只認票?!?/p>
這話說得輕快,可落在沈硯之耳中,卻讓他沉思良久。
**
是夜,沈硯之回到屋里,攤開紙筆,開始寫今日“制度日記”——這是林晚煙幾天前強塞給他的活兒,說什么“你既然是我豐田制的首位掛名文牘,就別只寫字畫圖,也寫點人話”。
他不想寫,可被毛球咬破了三雙襪子后,還是妥協了。
【六月初三,天晴。票墻試掛第五日,民心初聚?!?/p>
【村西趙氏一族隱有躁動,莊頭怒而來試壓,被墻上侄女票制所破?!?/p>
【豐田制所立“掛墻記工、憑票兌粥”二法,雖簡,但實。以粥換人心,勝過十言百語?!?/p>
【日后需防以下幾點:一,墻票溢增;二,票主作假;三,外人干擾?!?/p>
他寫到這里,忽然停筆。
目光落在屋外那面斑駁舊墻上。
今日他見林晚煙說話、寫票、應莊頭、護百姓,條理分明、進退自如。那一刻,她不似“瘋丫”,更像一個——
真正的掌倉者。
而他,一直都在看,卻也清楚——這女人不是來玩鬧的。
“……她,是認真的。”他低聲道。
認真的開倉,認真的種田,認真的想把一個原本爛泥塘一樣的村子,熬出一片能托命的地來。
那他呢?
他還能繼續躲下去么?
他垂眼看著自己桌上那方印封殘角,上頭朱砂未干,隱約還能看見“內閣史牘”四字。
那是他舊年間流放前,背著死罪偷出來的最后一頁“密卷影本”。
紙角風吹而動,像催著他:你要繼續藏?藏得了幾日?藏得了幾個人?
**
另一邊。
趙莊頭回到家,一腳踹開院門,怒氣未消:“那個瘋丫頭——真當她是縣老爺不成?區區一面破墻,也敢掛我趙家人名!”
他兒子趙二順一邊喝粥一邊道:“爹,我看那墻挺好的啊,掛我妹妹名字那張,我都看見了,她還寫得比我字都正?!?/p>
“你閉嘴!”趙莊頭掄了一把掃帚,“你要也去幫她寫字,看我不打斷你腿!”
趙二順“哎喲”一聲跑了出去。
可趙莊頭卻沒動。
他站在屋檐下,望著夜色中的豐田倉方向,手握得緊緊的,眼中浮出一絲藏得極深的陰意:
“林晚煙——你以為靠墻就能做主?這村,還輪不到你說話?!?/p>
**
次日,鎮衙。
陸遲州將那張描下來的“豐田票墻”圖樣小心展開,遞給了一名身穿青衫的青年。
青年眉目清俊,身姿清挺,只是那一雙眼太沉靜,太冷,像水鏡無波。
他盯著那票墻圖,良久,才輕輕開口:
“……林晚煙?!?/p>
“她若真能撐住票墻——那就,給她三十日試點?!?/p>
“是。”
“但別忘了?!蹦侨耸掌鹌眻D,“她不是她一個人,她背后的人……我更想知道,是誰?!?/p>
他望向窗外。
日光微微透入,一縷暖意,落在那張“票墻”圖樣上。
字跡分明,筆力堅定,墨痕猶新。
【豐田制】。
這個詞,第一次,被送上了鎮衙文案臺。
也第一次,邁出了要被“制度登記”的那一步。
而林晚煙此時,還正笑著教毛球從墻上叼票紙時,別咬破字。
她不知道,她寫下的“豐田票”,已經走出了桃源村。
更不知道,從今往后,那墻上的一筆一劃,將再也不是“小鬧著玩”的紙條——
而是真正,在“天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