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桃源村霧氣尚重,老榆樹下晨露垂滴,葉片“啪嗒”砸落在碎磚石板上,泛起一層薄光。
豐田倉前,粥鍋升起了第一縷煙火。
狗蛋娘穿著條舊麻布裙,蹲在粥鍋旁,嘴里叼著一根咬破的蒿草,邊攪粥邊琢磨著昨兒那官人的話。
“倉魂……”
她皺著眉,望向墻角那句林晚煙寫的“票亡粥絕,信得聚田”,忽然想起她娘曾說過的話:
“莊稼人不怕餓,就怕心散。”
鍋里咕嘟一聲響,豆粥滾起,香氣拂面。
狗蛋娘攪著攪著,忽地愣了神。
——人是吃粥的,粥呢?是吃什么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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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倉邊,林晚煙正端著一張臨時拼起的“制度草圖”發呆。
粗麻布上寫著她臨時擬出的“倉魂初稿”:
【以信為根,以工為本,以食為契,以倉為證。】
“你這寫的是……布告么?”沈硯之踱步而來,手里還捧著一盞茶,涼了半截。
“我這寫的是心法。”她喃喃說完,又自嘲地笑了笑,“可這心法,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不成。”
“怎么,昨天那位冷面官一句話,把你勸醒了?”
“醒了個半透。”她轉身看他,“你老實說,你覺得我做這個倉,有點太‘個人英雄主義’了?”
“有點。”沈硯之坐在木墩上,“但你運氣不錯,遇上的人不是白眼狼,是能跟你同舟的人。”
“所以你說,”林晚煙忽然瞇起眼,“‘倉魂’是不是干脆就叫‘共舟’得了?”
沈硯之失笑:“共舟是氣口,制度要立得住,還得有實據、有結構、有魂骨。”
“那你幫我鑿鑿魂骨。”
“我?”
“對,你不是說你能寫契嗎?那你就寫個‘魂約’。”
沈硯之抿了一口涼茶,沒答話。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身后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林姐姐——林姐姐!”
鄭三娘抱著一大堆東西沖進來,汗都沒擦:“那誰……那官人,真來了!”
“他不是昨天才走么?”
“他說他住在村頭那間空屋里,就等咱三日一滿!現在第一日就來視察了——還帶了兩個記工的衙役,說是要從‘墻上點名’,查‘虛假工數’!”
“查虛票?”林晚煙一驚,“這事棘手。”
她迅速起身,走向票墻。
一到跟前,就看見兩個衙役已經架著梯子,對著墻上一張張票逐條記錄。
墻下圍著不少村民,神色忐忑不安。
“娘,我……我那天幫挑水,才掛了一票,會不會被當成假的?”小喜子牽著牛柱的手,小聲問。
“那你挑沒挑水?”
“挑了啊,我還幫狗蛋娘她家挑兩趟。”
“那就不怕。”牛柱拍拍他的頭,“咱干了的,就站得住。”
“可要是寫票的忘了、或者記錯了……”
“不會。”一個瘦高身影插話進來。
是瘦猴子。
他原是村里“趙莊頭”那一派的人,跟著混工記賬,有點小算盤。
但自從趙家跟林晚煙鬧翻,他干脆甩了賬本,跑來豐田倉當“義工”。
“我抄票那天寫的是三票一對水缸,你是其中一個。”他看向小喜子,“記得清清楚楚。”
“你咋那么肯定?”
“因為……我怕寫錯,被你娘托夢打。”
圍觀眾人哄笑,小喜子紅了臉,鼻尖一酸,抿著嘴點頭。
這時,陸遲州也到了現場,身后跟著的記工吏正一筆一劃在簿上記錄。
“此墻,共錄百零七人,按粥換票、票兌工、工兌粥三種模式運作。每日發粥實點,每晚登記記工。”
“現隨機抽十人——票掛日、票主、實際工數、對照粥量,核查核實。”
陸遲州將紙翻開,點了第一張。
“狗蛋娘,票四,掛于第三日,工種‘鋤草’。”
“在!”狗蛋娘高聲應,“鋤得是南丘那片野草地,我還扯破了兩只草鞋!”
“誰可證?”
“柱叔、鄭三娘,還有我那狗——你要不信,它今兒也在!”
鄭三娘笑道:“我作證,她鋤得那片連狗蛋都摔了三跤。”
狗蛋娘一拍大腿:“我還留著那雙破草鞋,要不拿給你們看看?草根還在縫里頭呢!”
陸遲州微頓:“證據不用如此生動。”
他目光一轉,點下第二人:“小喜子,票一,掛于第四日,工種‘挑水’。”
“是我!”小喜子挺胸站出,“我挑的是柴灰水,還撒了一腳灰,嗆得我鼻涕流。”
陸遲州點點頭,又問瘦猴子:“你記的?”
“是我記的。”
“你是義記,不算官契,誰能為你背書?”
“我。”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牛柱站了出來。
“我家娃在邊上挑完水后還幫忙壓土蓋灰。我雖腿瘸,但眼不花。”
陸遲州點頭,將票歸回:“第二條,驗核合格。”
票墻之下,人群漸漸松了一口氣。
林晚煙也放緩了呼吸,但心中仍有緊繃。
她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她必須要在這三日內——
讓所有票主都“名實相符”,讓制度運作“順暢如初”,更重要的,是找到那個能真正成為“倉魂”的錨點。
她轉頭望向陸遲州,卻發現對方也正看她。
那一眼清冷、平靜,但沒有惡意,像是在看一個正在執筆勾圖的學徒——他在等她畫下關鍵的一筆。
“倉魂,是你的考題。”他開口,淡淡說道。
“而我的任務——是監考。”
豐田倉后的曬谷場,午后的陽光曬得地面泛白,一道道干裂的泥縫里嵌著零碎的稻殼,偶爾有風掠過,就卷起些稻糠輕飄飄旋著落下。
墻角的票紙在風中微微抖動,墻前人群卻靜了。
“票三十一號,趙二妞,記工:縫補麻袋三十條,換一票粥糧,票主確認、工品在倉。”陸遲州一一核完,撣了撣手,側身讓出位置。
“下一位。”
趙二妞小跑著上前,神色緊張,捧著一口柳編籮筐,里面鋪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粗麻袋,每一個都打了雙股線扣,針腳縫得細密。
“我……我那天晚上點著豆油燈趕的,眼睛都快瞎了。”她結巴著說,“票是真掛的,粥是真吃的,麻袋也是真縫的……”
陸遲州只瞥了一眼,淡淡點頭:“記錄。”
旁邊記工吏將趙二妞的票折疊入薄冊,蓋上臨時印章。
第三日核驗的前半段流程,順利得出人意料。
可林晚煙并未松懈。
她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容易被人鉆空子。真正的試探,不會放在明面。
她眼神掠過圍觀人群的邊角,突然一頓。
——趙家大郎不見了。
這人從她掛出眾籌那天就不痛快,雖沒正面挑釁,但一直暗中挑撥,有時還故意跟村民放話,說“瘋丫搞這一出,是為了騙糧”,可偏偏他還在人前掛了一票柴火工,看似表面支持,實則站在哪頭誰也不敢斷言。
而今查票,他人影卻不見。
林晚煙心頭警鈴大作,轉頭就朝鄭三娘使了個眼色。
三娘會意,立刻低聲問:“你是懷疑他做手腳?”
“我懷疑他做引子。”林晚煙低聲,“引著人跟著他起哄,挑的就是咱‘掛票制’的破綻。”
她話剛落,果然不遠處的曬谷角邊傳來一聲大喝:
“你這票墻就能當官府?咱憑啥信你一個瘋婆子來管糧管地?”
人群一嘩,紛紛回頭。
只見趙家大郎站在粥鍋對面的一塊石頭上,拎著一把破鐵鋤,一臉怒氣。
“你們說說——咱種的地,她沾了,咱挑的糞,她記了,咱干的活,她一張票就當做契文!”
“她有印章嗎?她有官帖嗎?她有大堂對章嗎?她一個瘋丫頭配來改祖宗傳下的田規?”
狗蛋娘當即炸了毛:“你行你上,你又不是沒吃過飯團,裝什么清高!”
“我吃飯團,那是因為餓!”趙家大郎指著墻,“但咱村,不能全靠她一口鍋撐著過冬!”
“她那破票墻要是真靈——那還要鎮司干什么?咱干脆改村名叫‘瘋田郡’得了!”
此言一出,有人小聲笑了。
可更多人卻露出躊躇之色。
這也是他們不敢明說的心病。
制度是好,可這制度,只靠一個女人扛著,真能撐得久?真能撐得住?
——這不是林晚煙一個人的試煉。
這是他們所有人,面對“信”與“不信”的試煉。
陸遲州一直沒出聲,此刻卻忽然轉頭,看向林晚煙:“該你回應了。”
林晚煙深吸一口氣。
她朝前一步。
“趙大哥說得對。”
她聲音不高,卻穩。
“這票墻確實不是官造,沒有銅印、沒有契帖,也沒人給我發一塊令牌讓我來當這‘粥官’。”
“但你們想想,我們真缺的是‘官’嗎?”
她走到墻前,舉起一張泛黃票紙。
“這張,是小喜子掛的,工換水兌粥;這張,是鄭三娘縫的,一夜沒睡換來兩碗豆羹;這張,是狗蛋娘挑的,從村尾挑糞上山,磨破兩層草鞋!”
“你說它不算數?”
“可這些票,不是我一個人發的,是你們一個個干出來的。”
“它有沒有魂?”她抬頭望向陸遲州,“也許它還沒有。”
“但它有骨,有汗,有粥,有數——這些東西,只要我們愿意記,愿意認,它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制度。”
“它是大家的。”
她回頭看向趙家大郎:
“你說你不信,那很好。”
“因為‘倉魂’——就是給那些‘愿意信的人’立的。”
全場寂靜。
林晚煙低頭,將手中那張破票貼上墻角,又抽出一支炭筆,在票紙正下方,鄭重寫下幾個字:
【愿信者共票,不信者勿擾。】
人群沉默片刻。
狗蛋娘第一個鼓起掌:“說得好!我愿信!”
鄭三娘緊接著喊:“我也信!我家豆腐賣票掛了三天,每一張都是我半夜熬豆漿熬出來的!”
瘦猴子揮著手喊:“我寫的票我擔著,我要是不認賬,林姐姐以后飯團不許給我多塞醬!”
“我信!”小喜子小胳膊舉得高高。
“我們也信!”幾個村娃喊起來。
陸遲州站在一旁,望著那堵原本貼著破紙、如今卻仿佛真長出根脈的票墻,神色輕動。
陽光落下,墻上的票紙泛出淡淡微光。
一行字,被風吹動,卻倔強地貼在墻角:
【愿信者共票,不信者勿擾。】
他忽然轉頭,低聲道:“也許……這就是你要找的‘倉魂’。”
林晚煙沒說話,只是抬手,將那支炭筆收回袖中,神色堅定:
“這不過是第一步。”
“我還要讓這票,走得出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