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倉火夜夜不熄?!?/p>
村頭老榆樹下,天未亮,薄霧里已有幾道身影在地頭低語。
“你說她那‘倉學堂’,真就讓村里小子小女都去學賬學算了?”
“還真學了。我那幺兒前天回來,拿著根木棍在我門口地上畫‘倉’字,喊我以后叫他‘喜倉管事’!”
“哎呀媽呀,囂張不囂張……”
“囂張個屁,關鍵是那契真管用。前天借了鄭家三斤豆,兩張‘票契’寫得清清楚楚,還寫了歸還日子和罰息!”
“誰想的?!”
“還能有誰!林瘋丫頭——哦不,現在都改口叫她‘林管頭’了。”
“她一個女人當什么管頭?”
“她還真當了。你知道村南那塊死地現在叫什么?”
“叫什么?”
“豐田。”
“不是瘋田嗎?”
“改了!她說這地只瘋在沒人管,瘋的是‘荒’,不是‘人’,等她種出來,豐年滿田,叫‘豐田’?!?/p>
“……她這是要進縣里當官去嗎?”
話音未落,身后一道清冷男聲傳來:
“你們在說什么官?”
那人一身青衣,手提卷軸,正是沈硯之。
幾人訕訕散去,不敢接話。
沈硯之抬眸望著晨光未透的天色,眉眼淡然,低聲自語:“有些人,確實天生要往前走的。”
與此同時,林晚煙正蹲在豐田邊,手里拿著一塊干黃的土塊,用指節輕輕敲著。
“這地下面還是有問題?!?/p>
她翻過土塊,又捏了捏田邊一撮新發的秧苗,“看上去長得好,但根系太淺,這片土還是有淤鹽,水排不凈。”
“要修下水渠?”鄭三娘蹲在她旁邊,披著大氅,眉頭緊皺。
“不僅是渠?!绷滞頍熤钢镱^,“你看那邊坡地,每次一下雨都沖上泥來,把表層土壓死,根本喘不過氣?!?/p>
“那咋辦?”
“墊土,設沉沙壩,再砌一道水籬。泥水進來先沉沙,再流田里,不然全白費。”
鄭三娘聽得頭大:“這都哪兒學來的?”
“——夜里夢的?!绷滞頍煷蛄藗€哈哈,轉頭道:“你只當我是哪個死了幾百年的農神附身了?!?/p>
“你還真像那么回事?!编嵢镞粕啵斑B我男人都服你?!?/p>
“你男人服我?”
“他說你講話不重,卻句句打在他‘腰包’上——從不白干的活,咱老鄭頭最懂!”
林晚煙笑了,拍拍手站起來:“說起來,縣里的差人這兩天是不是要來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村東頭看到沈硯之燒了一張舊圖,邊上還有字痕?!绷滞頍熮D頭看向遠處,聲音低了些,“我猜,是他們準備讓倉契入縣了。”
“入縣?”
“就是要上堂議案了?!?/p>
“你瘋了吧?!编嵢镆黄ü勺?,“咱這叫個‘眾籌種田’,不叫議案!這上了縣臺,會不會找麻煩?”
“所以我得準備?!?/p>
林晚煙目光微沉。
“你真要上縣?”
“我不去?!彼鬼耙サ娜恕呀涀吡??!?/p>
正午,東嶺村口,煙塵四起。
莊頭親自騎著騾子出村,身后還跟著幾個青壯挑著干糧、賬冊、倉契副本、票契樣板、女塾課卷,甚至還有倉學講堂門口那塊“倉字木牌”。
“你們確定都帶全了?”莊頭轉身對跟隨的長工們大吼。
“全帶了!連瘋丫頭寫的倉規草案也謄了五份!”
“好!這次進縣,咱就賭一把!”
“莊頭你這是……真打算為林晚煙請命?”
“請命?”莊頭哼了一聲,“我為我自己。”
“啥?”
莊頭騎著騾子,壓低聲音:“你知道嗎,三年前縣里派人來看過咱村,說這地方‘產不出二十石’,要合并進青石村,連我莊頭之位都差點撤了?!?/p>
“合村?”
“對。若不是我死活攔著,咱現在已經姓青?!?/p>
“可現在……”莊頭抬頭看遠處一望無垠的田地。
“我現在有倉,有契,有課,有賬,還有人——誰敢說咱村窮?”
“我去縣里,不是為了她林晚煙,是為了咱東嶺能立塊牌子:自養自富,自開倉學。”
“我給縣老爺們磕頭都磕得起?!?/p>
而此時,在縣衙議堂中,已有傳信之人快馬通報:
“桃源村莊頭劉全山,今日午時至縣門,請求縣臺開設‘倉契試評案’入檔,遞議三月制式評議?!?/p>
縣老爺坐在堂上,微微蹙眉。
“倉契?又是這‘倉制’?”
“此案在南鎮引起不小反響。下屬七村已有三村效仿,自制票契、設課學、調民工組。”
“荒唐?!笨h令低聲冷哼,“民設學堂、民議契規……此乃私立文庠、越界設官之嫌。”
“可……效益顯著?!迸赃厱艨攘艘宦?,“三月來,東嶺村荒田復耕六分之一,豐田畝產比去年估高一石,義工互換、糧布交易皆入賬可查。”
“誰主的?”
“村中一女——林姓,戶籍清白,為返鄉孤女,入村三年。另有書生沈姓,身份未查清,疑與江南學館舊人相關。”
“書生?”
縣令眉頭微微一動,手中案卷頁輕輕敲著桌面。
“讓莊頭帶人入堂。此事不小。”
“是否入冊為評議試案?”
“暫不準。”
縣令抬眼,冷聲道:
“——先聽他們講個理。”
縣堂之上,舊木窗外蟬聲聒噪,暑氣漸濃。堂內卻是一片寂靜。
莊頭劉全山站在正堂中,頭上還帶著趕路的塵灰,拱手行禮:
“草民東嶺村莊頭劉全山,今奉村民聯名,請愿遞議‘倉契’入縣案卷,請老爺裁定?!?/p>
縣令許懷恩年近五旬,身穿夏袍,面色清冷,視線落在莊頭身上的不是疑惑,而是審慎。
他叩了叩驚堂木,淡聲開口:“倉契為何?誰主其事?”
莊頭咽了口唾沫,舉高了手中那卷謄寫干凈的紙冊,“回稟老爺,倉契,為票契賬目之本,利工換、糧布易、社學課卷,皆有據可循。此制三月,成效初顯,不敢說大治,只求有據試評?!?/p>
“誰主其事?”
莊頭猶豫半息,低聲道:“——是村中一女,名林晚煙。”
一聽是女子,堂下眾吏立時竊竊私語。
“婦人之手也敢出制?”
“此風不可長,婦人弄政,豈非大亂?”
“倉契不過票據之計,哪有正堂文法可言?”
但縣令未立時駁回,而是指了指一旁案桌。
“你所持文書,可交與縣錄,備檔審閱。你說三月有成效,何據為驗?”
“老爺請看——”
莊頭忙讓隨行仆從呈上三項:
一為田畝契據副本;
二為村學女塾點名簿與課卷;
三為豐田畝產預估單與三月民工互換日歷。
一旁縣錄翻閱得飛快,越看越神色復雜。
“老爺。”縣錄低聲,“此制確實非空口而談。”
“詳說?!?/p>
“田契分層,有總賬、戶賬、工賬三式;倉中有布票、糧票、工票可互兌,算式有誤差注;甚至連‘錯賬罰記’也寫明……頗有章法?!?/p>
“……倉學女塾?”
“是婦工社設課,有文有算,有一冊是主講‘水利調配’?!?/p>
“婦人講水利?”許懷恩罕見挑眉。
“——講得不俗?!?/p>
縣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莊頭不傻,此時趕緊上前一步,低頭拱手:“老爺明鑒,小女不識禮義,但識土之脈、水之紋,能繪渠圖,識票價。此倉契雖由村婦首出,但用者眾、行者廣、服者多。”
“你是說——民心可行?”
“草民不敢妄言大道,只知:昔日死地三年無收,今月可望畝產三石;草頭百姓原只會種田,如今識了契、懂了賬,也不再叫人白欺。”
縣令斂袖,閉目沉思片刻。
“如此——可入評議。令你村倉契制入縣檔,列為‘暫準村策’,三月后查驗實效,再定行廢?!?/p>
“謝老爺!”
“但——”許懷恩目光一沉,“該制若影響鄰村秩序、致民爭、引訟亂者,主事人須擔首責?!?/p>
莊頭頓了頓,重重點頭:“民知后果?!?/p>
他沒有說林晚煙的名字,只把那句“主事人”咽進喉頭。
**
而與此同時,東嶺村內——
曬谷場邊的小倉講堂燈火通明。林晚煙坐在堂中一隅,左手攤著田契總賬,右手正一點點謄抄新的“布票模版”。
鄭三娘端著茶碗進來,一屁股坐她旁邊:“你曉得了沒?”
“莊頭進縣了?”
“嗯。小道消息說他在縣臺上,念了你的課案和契文?!?/p>
林晚煙手中筆一頓,輕輕吸了口氣。
“……他可真敢?!?/p>
“誰讓你寫得真。”鄭三娘嘖了一聲,“不過,晚煙,你真想讓這倉契一直推下去?”
林晚煙沒回話,只盯著手里那張泛黃的舊賬頁。
“你沒看見今天下午那幾家外村人了嗎?一張嘴就問咱這倉契能不能‘借樣去’,還要拿回他們村試用……”
“這不挺好?”
“好是好,但越多人用,越有人盯?!绷滞頍煹吐?,“我能扛多久?”
鄭三娘沉默了。
良久,林晚煙輕輕嘆了口氣。
“所以啊,咱要快,得快把‘布票’做實。”
“布票?”
“是。”林晚煙站起身,在墻邊掛圖上指了幾下,“倉契只是起步,用糧換布換工是第一層。但我想再推一層——由布為票,再換工、換教、換藥、甚至換未來的地契使用權。”
鄭三娘嘴巴微張:“你這……”
“這叫‘豐田制度’的第二層。”林晚煙咧嘴笑了笑,“讓‘布票’成為信任的載體,而不只是‘錢’?!?/p>
“錢是外頭官家印的,但信是我們一刀一鋤刨出來的?!?/p>
她話音未落,門口忽傳來腳步聲。
沈硯之踏進門,長衣未解,眉頭緊鎖。
“縣里派人來了。”他語氣淡淡。
林晚煙一驚:“這么快?”
“明日午后,縣吏設問于村學堂,命你出面解釋‘布票’制為何設、如何控?!?/p>
林晚煙攥緊拳,眼神卻不退反凝。
“那就讓他們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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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晚。
東嶺村口,有人挑燈修路,有人緊張練習賬冊讀寫。
有小孩在空地上跳著玩著大叫:“一票換豆!兩票換布!”
而講堂門口的木牌下,鄭三娘刷上新字:
【豐田倉契試行區:布票試兌三日,歡迎監督?!?/p>
夜風吹過,燈火明明滅滅。
而林晚煙站在門后,一言未發,望著這風中搖擺的木牌,嘴角緩緩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