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雷部大殿的鎏金飛檐上最后一縷夕照正在褪去。靈霽獨坐案前,描金筆尖凝著一滴朱砂,在“織夢娘”三字上方微微顫動。殿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卷著桃枝上零落的殘瓣飄入,三片緋色恰好覆住了簿冊上那個本應勾去的名字。
這是個專食孩童噩夢的小妖,百年間不過讓幾個孩子做了場噩夢,比起那些動輒害命的妖魔,在靈霽看來實在算不得大惡。
案頭燭火忽然搖曳。靈霽抬頭,看見玄霆的衣角在殿外一閃而過,似乎剛從下界歸來。她慌忙合上名冊,腰間的銀鈴隨著動作發出細碎聲響。
“師尊。”她捧著名單追出去,卻見玄霆站在云海邊,手中拘著一團黑氣——正是三個月前她漏掉的“血手藥郎”。
“名單。”玄霆頭也不回地伸出手。
靈霽遞上玉簡,心跳如鼓。她看見師尊紫眸掃過那些朱筆勾畫的名字,在某個位置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
“三日后子時,隨我去洛水城。”玄霆將“血手藥郎”的魂魄封入袖中,“有新任務。”
靈霽松了口氣,腳踝上的銀鈴隨著她放松的動作輕響一聲。她沒看見玄霆轉身時,袖中飛出一道無形符咒,悄無聲息地追上了那個被漏掉的名字——卻撲了個空。
三個月后,靈霽正在謄寫新的天罰名單,忽然腰間玉簡劇烈震動。侍劍童子驚慌的聲音傳來:“靈霽師姐!人間爆發夢魘瘟疫,上萬孩童昏迷不醒!”
她手中筆啪嗒落地。趕到雷部正殿時,三十六根盤龍柱上電光游走,中央水鏡中顯示著人間慘狀——城池被灰霧籠罩,孩童們躺在床上如同尸體,父母們的哭聲穿透云霄。
“靈霽判官。“雷祖的聲音從九霄云外傳來,“你可認得此物?”
水鏡畫面一變,顯出個半透明女子正在吞噬孩童額間飄出的七彩霧氣。靈霽雙腿發軟,這正是她之前漏掉的“織夢娘”,如今卻變得面目猙獰,周身纏繞著黑紅相間的穢氣。
“弟子...認得。”她跪倒在冰冷的玄晶地面上。
“因你一念之仁,她已吞噬三萬孩童的喜樂魂魄。”雷祖的聲音震得大殿簌簌發抖,“雷部律令,失職者當受九道天罰之刑。”
靈霽面如死灰。九道紫霄神雷,以她草木修成的仙體,承受三道就會形神俱滅。但她依然深深叩首:“弟子甘愿受罰。”
殿內突然安靜得可怕。靈霽抬頭,看見玄霆不知何時已立于雷祖身側,白衣上還沾著追捕“血手藥郎“時留下的血漬。
“雷祖。”玄霆拱手,聲音冷得像昆侖山頂的雪,“靈霽乃草木之精,受刑必死。不如將她囚于避雷塔,觀刑三日以儆效尤。”
避雷塔矗立在雷部最高的斷崖上,通體由萬年玄鐵鑄成,塔頂九顆避雷珠在陰云下泛著幽藍冷光。靈霽被兩名雷將押至塔前時,暮色已沉,天際隱約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音。
“進去。”雷將推開通往塔頂的鐵門,“好好看著天罰的滋味。”
靈霽踉蹌入內,鐵門在身后轟然關閉。塔內空間不大,四壁刻滿雷紋禁制,中央懸著一面巨大的水鏡,正顯示著下方引雷臺的景象。九根纏著紫電的銅柱環繞高臺,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中如同九柄出鞘的利劍。
“師尊……”她輕喚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塔內顯得格外微弱。
無人應答。唯有腳踝上的銀鈴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碎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脆。
窗外突然亮起一道閃電,照亮了塔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靈霽湊近細看,竟是歷代雷部罪人臨刑前留下的遺言。她的指尖撫過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忽然在某處停住——
“玄霆代刑于此。”六個小字藏在眾多刻痕之間,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卻讓她心頭猛地一顫。
“不可能……”她喃喃自語,“師尊怎么會……”
正午的鐘聲突然響徹云霄,震得塔內灰塵簌簌落下。水鏡中的引雷臺上,一道白色身影踏云而來。
靈霽撲到鏡前,十指按在冰冷的水面上。鏡中玄霆一襲素白法衣,衣袂在越來越急的罡風中翻飛如鶴翼。他手中持著九霄雷吟劍,劍尖指向蒼穹,姿態如往常執行天罰時一般無二。
“原來真是要我觀刑……”靈霽松了口氣,卻又莫名感到一絲失落。
雷祖的聲音從九霄傳來:“天罰始——”
第一道天雷劈下時,整個避雷塔都在震顫。
那道比宮殿還粗的紫電撕裂云層,卻在即將擊中引雷臺的瞬間突然轉向,精準劈在玄霆天靈蓋上!
“不!”靈霽的尖叫被雷聲淹沒。
玄霆渾身劇震,白衣瞬間被鮮血浸透。他單膝跪地,雷吟劍插入臺面三寸才穩住身形。靈霽瘋狂捶打水鏡,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尊抬起頭,嘴角溢出的鮮血在蒼白面容上觸目驚心。
“為什么是師尊……為什么……”她聲音發抖,腕間銀鈴隨著顫抖響成一片。
水鏡突然泛起漣漪,顯現出監刑雷將的身影:“玄霆大人何必呢?不過是個瀆職的小判官……”
“她是我徒弟。”玄霆的聲音透過水鏡傳來,比平時嘶啞許多,“師者,當以身教。”
第二道天雷接踵而至,這次劈在玄霆脊背。靈霽清晰聽見骨骼碎裂的脆響,看著師尊再次噴出一口鮮血。那血中竟夾雜著細碎金光——是仙骨碎片。
“停下……求求你們停下……”靈霽哭喊著掐訣念咒,試圖破開塔壁禁制,所有術法卻如泥牛入海。
第三道天雷將云海劈成火海。玄霆的右臂軟軟垂落,左肩露出森森白骨。靈霽發瘋似的用頭撞向塔壁,額角鮮血直流卻渾然不覺。
“沒用的。”侍劍童子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這是玄霆大人用本命雷精設的禁制……”
靈霽轉身抓住童子衣襟:“放我出去!”
童子搖頭,指向水鏡某處:“大人只讓我轉告您……看仔細。”
第四道天雷落下時,靈霽順著童子所指望去,發現水鏡邊緣映出異常——玄霆心口連著條金線,正系在她腕間銀鈴上。
“他在替我承傷……”靈霽癱軟在地。
第五道天雷帶著萬鈞之勢劈下。玄霆整個人被劈得陷入臺面三寸,后背血肉模糊。靈霽的銀鈴突然自行搖響,鈴舌在劇烈震蕩中劃破她的手腕。鮮血順著金線流向水鏡,鏡面竟漸漸變得透明。
“以血為媒,破!”她福至心靈,將全部法力灌入銀鈴。
塔身劇烈搖晃,禁制出現一絲裂縫。靈霽不顧渾身被割出的傷口,拼命向那道縫隙爬去。
第六道天雷劈下時,她終于擠到塔邊,卻見玄霆已被雷火包圍,白衣化作灰燼,露出焦黑的皮肉。
“師尊——!”
她的呼喊被雷聲淹沒。玄霆似乎感應到什么,突然抬頭望來。隔著漫天雷火,靈霽看見他染血的唇角動了動。
沒有聲音,但她讀懂了唇形:
“好好看著。”
第七道天雷比前六道加起來還要兇猛。玄霆所在的位置炸開刺目白光,待光芒散去,他整個人已半跪在地,周身雷息紊亂,顯然已至極限。
靈霽的眼淚在臉上結成冰晶,她發狠地將銀鈴按在禁制裂縫上:“要么放我出去,要么看著我死在這里!”
銀鈴應聲而碎。其中一枚碎片劃過她脖頸,鮮血噴濺在塔壁上。禁制終于松動,可第八道天雷已經劈下——這道雷光竟是黑色的,所過之處空間扭曲,玄霆殘破的身軀被雷光撕扯得幾乎四分五裂。
“不……不……”靈霽徒勞地捶打塔壁,指甲翻裂也渾然不覺。
最后一道天雷在云層中醞釀時,玄霆用僅剩的左手撐起身子。他望向避雷塔的方向,染血的手指在虛空寫下兩個血色符文:
“不悔”
靈霽的哭聲撕心裂肺。她眼睜睜看著第九道七彩天雷如天河傾瀉,將玄霆徹底吞沒。
然而,雷光散去后,玄霆并未灰飛煙滅,而是渾身浴血,倒在引雷臺上,周身仙光黯淡,顯然已至極限。
天際傳來雷祖的嘆息:“哎”
暴雨突然傾盆而下。避雷塔的禁制隨著天罰結束而消散,靈霽跌跌撞撞沖向引雷臺,撲到玄霆身旁。
“師尊……”她顫抖著扶起他,觸手之處盡是焦灼傷痕,仙骨盡碎,靈脈寸斷。
玄霆微微睜眼,紫眸黯淡,卻仍帶著一絲清冷:“哭什么……為師……還沒死。”
靈霽緊緊抱住他,淚水混著雨水滑落:“弟子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玄霆虛弱地抬起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低聲道:“記住……天罰無情。”
雷祖的法旨從天而降:“玄霆代刑有功,免去靈霽死罪。然瀆職之罪不可輕饒,罰其即刻下界,誅殺織夢娘,平息瘟疫,將功贖罪!”
靈霽猛地抬頭,眼中燃起希望:“弟子領命!”
玄霆看著她,唇角微勾:“去吧……為師等你回來。”
靈霽重重點頭,轉身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人間。
遠處雷云漸散,一縷天光穿透陰霾,灑在玄霆蒼白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