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徽因把手機屏幕按滅又亮起,亮著的藍光在黑暗里晃出一片模糊的光斑。
枕頭邊的速寫本被夜風(fēng)吹得掀起一角,夾在中間的小紙條跟著顫動——謝硯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淡青,像片落進心湖的竹葉。
她數(shù)到第三十七只羊時終于掀開被子。
涼席的褶皺在腿上壓出淡紅的印子,她赤著腳踩在地板上,涼意從腳尖竄到后頸。
手機在掌心發(fā)燙,對話框里謝硯的消息還安靜躺著:“今天的姜茶,比我泡的好喝。”
手指在鍵盤上懸了三秒,又撤回。
她想起傍晚樓道里謝硯彎腰撿橡皮時,后頸沒被發(fā)梢蓋住的那截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想起他說“再疼十次都愿意”時,尾音輕得像被風(fēng)揉碎的蒲公英。
喉嚨里有團發(fā)脹的棉絮,堵得她翻身時把床頭的馬克筆碰掉了兩支。
“?!?/p>
突然的震動讓她差點把手機摔進垃圾桶。
謝硯的消息框跳出來:“睡不著?”
她盯著那行字,指甲在手機殼邊緣掐出月牙印。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遠處宿管阿姨的腳步聲漸遠。
她想起上周在圖書館,謝硯幫她整理比賽時間線時,鋼筆尖在紙上洇開的小墨點;想起他游戲里總把藍buff讓給她,語音里低低的“拿好,別被反”。
“我在小花園等你?!?/p>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她差點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
心跳聲大得像敲鼓,她摸到床頭的薄外套往身上套,發(fā)繩在指尖繞了三圈才綁緊馬尾。
鏡子里的臉泛著不自然的紅,她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卻在轉(zhuǎn)身時撞翻了桌上的水杯——“啪嗒”一聲,濺濕了速寫本的邊角。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只有一個“好”字。
小花園的路燈昏黃得像塊化不開的糖。
蘇徽因踩著被夜露打濕的鵝卵石路,遠遠看見老槐樹下站著道身影。
謝硯穿了件淺灰色的圓領(lǐng)T恤,衣角被風(fēng)掀起一點,露出腰側(cè)的骨節(jié)。
他垂著頭看手機,發(fā)梢在燈光里泛著暖金,聽見腳步聲抬頭時,眼尾的淚痣跟著動了動。
“來了?!彼f,聲音比平時輕些,像是怕驚飛了什么。
蘇徽因的鞋尖蹭到了路邊的三葉草。
她伸手撥了撥被風(fēng)吹亂的劉海,卻把發(fā)繩扯松了,幾縷碎發(fā)黏在汗津津的額角。
石凳上還帶著白天曬過的余溫,她坐下去時,膝蓋不小心撞到謝硯的,兩人同時縮了縮腿。
“謝硯。”她低頭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指甲蓋泛著淡淡的粉,“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事,該說清楚?!?/p>
蟬鳴突然停了。
謝硯側(cè)過身,胳膊肘支在石凳上,掌心虛虛托著,像是隨時要接住她的話。
他的影子在地上鋪成一片,把蘇徽因的影子圈在里面。
“我小時候……”她喉結(jié)動了動,“我爸再婚那年,我媽送了我個會說話的布娃娃。妹妹總把它藏在鋼琴凳里,說那是她的新玩具?!憋L(fēng)掀起她的袖口,露出腕間淡青的血管,“后來我學(xué)會在飯桌上講笑話,在客廳里擺滿自己的畫,他們說‘小徽真乖’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我再討喜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被忘記?”
謝硯的手指動了動,最終落在離她手背三厘米的地方。
“可是和你打游戲的時候不一樣。”她抬頭,眼睛在路燈下亮得像浸了星子,“你從來不等我先說要藍,就把藍buff拉到我塔下;我閃現(xiàn)撞墻的時候,你不會笑我,只會說‘我來抗’。”她從外套口袋里摸出那張被水濺濕的小紙條,“你塞給我的貼紙,比我藏在抽屜里的全家福還像家。”
石凳另一頭傳來極輕的吸氣聲。
謝硯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指節(jié)因為攥緊褲縫而泛白。
“還有陳明軒。”她突然想起傍晚他遞資料時泛紅的耳尖,“他總說‘徽因你肯定能拿獎’,可我更怕他說‘徽因你需要幫忙嗎’——好像我必須永遠是那個不會輸?shù)娜?。”她扯了扯謝硯的衣角,“思雨今天說怕影響作業(yè),其實我也怕……怕我們現(xiàn)在這樣,會變成需要藏著掖著的秘密?!?/p>
最后一個字消散在風(fēng)里。
梧桐葉在頭頂沙沙作響,有片葉子落下來,停在謝硯的腳邊。
蘇徽因望著他睫毛投下的陰影,突然覺得口干舌燥。
她正要開口說“你要是覺得麻煩就算了”,卻看見他慢慢抬起手。
他的掌心帶著白天曬過太陽的溫度,覆在她手背時,指腹的薄繭輕輕蹭過她腕間的血管。
蘇徽因的呼吸頓在胸口,聽見他低低的、帶著點啞的聲音:“徽因——”
謝硯的掌心裹著她的手,溫度從指縫滲進來,像團慢慢燒旺的炭火。
蘇徽因原本懸在喉嚨口的那口氣終于落了地,她望著他眼尾的淚痣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顫動,忽然發(fā)現(xiàn)他睫毛上還沾著夜露——許是等她時在槐樹下站久了。
“我總怕自己做得不夠?!爸x硯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她手背上的小骨節(jié),聲音比游戲里指揮團戰(zhàn)還輕,“上次在食堂,你說芒果布丁太甜,我就記著要去二樓買楊枝甘露;你畫速寫總把鉛筆削得太尖,我悄悄在你抽屜塞了三支粗桿自動筆——“他喉結(jié)動了動,“可這些事,我連'我特意'都不敢說,怕顯得太刻意?!?/p>
蘇徽因的手指在他掌心里蜷縮成小團。
她想起今早去教室時,桌肚里那盒用藍紙包著的橡皮,每塊都刻著小小的四葉草;想起上周暴雨天,謝硯撐著傘站在宿舍樓下,傘面幾乎全傾向她這邊,自己肩頭干爽,他右肩卻洇出深色水痕。
原來那些“剛好路過““順手買的“,都是他藏在云里的星星。
“那現(xiàn)在呢?“她仰起臉,鼻尖幾乎要碰到他被夜風(fēng)吹涼的下巴,“現(xiàn)在還怕嗎?“
謝硯的瞳孔在昏黃路燈下縮了縮,像只被撓到下巴的貓。
他低頭時發(fā)梢掃過她額頭,帶著點雪松洗發(fā)水的味道:“怕,但更怕你不知道。“
石凳旁的蟬突然振翅飛走了,留下一聲尾音。
蘇徽因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口炸開,甜得發(fā)膩,像咬開了顆裹著糖霜的荔枝。
她抽回手,卻在他指尖即將松開時反扣住,把兩人交疊的手按在自己心跳最響的位置:“我知道了。
現(xiàn)在換我怕——“她歪頭笑,“怕你以后藏太多,我找得太累。“
謝硯望著交握的手,指節(jié)慢慢收緊。
遠處傳來宿管阿姨的手電筒光束掃過圍墻的動靜,他輕聲說:“那我改?!?/p>
蘇徽因回宿舍時,走廊聲控?zé)綦S著她的腳步聲次第亮起。
307的門虛掩著,漏出暖黃的光,混著李思雨插電蚊香的清苦味。
她推開門,正撞見表床的李思雨抱著枕頭轉(zhuǎn)身——對方顯然在等她,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得眼尾有點青。
“回來啦?“李思雨把枕頭拍松,卻沒躺回去,“我就說你肯定不是去買夜宵?!?/p>
蘇徽因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金屬椅腳在瓷磚上刮出輕響。
她彎腰從抽屜里拿睡衣,聲音悶在衣柜里:“思雨,今天你說'怕影響作業(yè)'的時候,我...其實是怕你誤會?!?/p>
“誤會什么?“李思雨抓起床頭的小熊掛件轉(zhuǎn)著玩,轉(zhuǎn)筆刀在桌面磕出“嗒嗒“聲,“誤會你和謝學(xué)長偷偷談戀愛?“
蘇徽因直起身子,后頸的碎發(fā)被風(fēng)扇吹得亂翹。
她望著李思雨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笑了:“你早看出來了?“
“那當(dāng)然?!袄钏加臧研⌒芡龖牙镆粊G,“上回你畫錯色號,他能精準(zhǔn)遞來27號馬克筆;上周你說想吃南門的糖炒栗子,第二天他就拎著熱乎的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她托著腮,“我就是好奇,你們什么時候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p>
蘇徽因抱著小熊坐上床,床板吱呀響了聲。
月光從紗窗漏進來,在李思雨臉上勾出半道銀邊:“今天說清楚了?!?/p>
“那挺好?!袄钏加旰鋈簧焓秩鄟y她的馬尾,“我就怕你像上次幫林疏桐改漢服紋樣似的,明明自己熬夜畫圖,偏要說'我順手'?!八苫刈约捍?,被子窸窣響著裹住身子,“以后要是吵架了,記得帶西瓜來宿舍說,我?guī)湍懔R他?!?/p>
蘇徽因摸著被揉亂的頭發(fā)笑出聲,手機在褲袋里震動起來。
她掏出一看,是謝硯的消息:“明天早上給你帶楊枝甘露,要冰的還是常溫?“
她對著屏幕打字時,余光瞥見李思雨已經(jīng)閉了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著,把夜風(fēng)吹得更軟了。
直到熄燈鈴響起,蘇徽因還盯著手機里謝硯的消息發(fā)呆。
屏幕右上角的通知跳出來:“游戲開發(fā)社團招新:本周末下午兩點,二教301室。“她指尖懸在“確認參加“的按鈕上,忽然想起謝硯說過,他在幫社團優(yōu)化新手引導(dǎo)界面。
月光漫過她的速寫本,夾在里面的小紙條泛著淡青。
蘇徽因把手機扣在胸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春溪破冰時的第一聲脆響。